《招摇撞骗》垣木

2、第一章

　　文宣十二年。

　　大理寺门口的一株百年老树，掉落下了这一年里第一片树叶。
　　落叶遗失了水分，蜷缩起来，覆盖了一层灰。若是路过的人们踩上，便会发出清脆的响声来。

　　相较于大理寺四周一片清净，城里另一头的东市却是热闹非凡。
　　最近东市里的人更是一大早便乌泱泱挤在一处，声音混杂。

　　住在西市附近的戚红缎头一回见到这种架势，着实被吓了一跳。

　　不过她今日舍近求远不是看热闹来的，家中新妇将要进门，她是特地来挑选首饰的。
　　东市翠玉轩是时下京城里生意最为红火的珠宝首饰店铺之一，其首饰虽然价格略高，但质量上乘，样式繁多，极具特色。

　　兴许是外头过于热闹了，今日翠玉轩里显得有些冷清。戚红缎到底还是被吸引了些兴趣，想着一会儿必要出门看个究竟，连带着心不在焉了起来。

　　“啧啧啧，这老头算命真有那么准？我看尽是唬人的吧。”
　　掌柜的瞟了一眼门外，言语中带着些许的不屑。

　　闻言，一旁便有熟客反驳道：“诶，你可别不信，这世界上还就真有那么神的事儿。卖染料那张家，几天前自家祠堂不是让大火给烧了吗，还都以为是遭了什么天谴呢。人病急乱投医，投到穆老身上了，去那地方走一圈，立马告诉你是有人故意放的火。没过几个时辰，纵火的凶手就被找出来了。最后上衙门一对峙，嘿，还真准了！还有啊，杨复巷里的严老大一家不是一直传闹鬼么？穆老上门简单做了个法，立马就没问题了。你说神不神？”
　　“真那么厉害？”

　　外头被挤在中央的人，其身份不言而喻。戚红缎向来不信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顿时失去了解的兴致。
　　耳边还有不间断的闲聊声，她便轻轻放下手中的东西，去另一边挑选。

　　谁知她转身便瞧见一套极为合适的头面，一问价钱，竟要百两银子。
　　这实在算不得一笔小钱，但是难得见到如此合心意的，不买总是遗憾得紧。
　　戚红缎咬咬牙，连同之前挑好的玉镯和些许耳坠，结了账。

　　她一出门就被人叫住。

　　“余家夫人，请留步。”
　　声音低沉，像是沙粒划过喉咙，令人不适。

　　戚红缎向一旁看去，叫住她的人正是方才被讨论得火热的主人公。

　　旁人的口中的“穆老”身着暗灰色的粗布外衫，身形佝偻，拄着一根破烂木棍充当拐杖。他满脸斑驳皱纹，头发半白，不过是一普普通通的老头。
　　让戚红缎略微吃惊的是他的眼睛，完完全全的眼白覆盖，昭示着眼睛的主人无视物之能力。

　　戚红缎皱了皱眉，卸下些许防备心，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是谁？”
　　只见那穆老缓缓向前走着，却不直接回答：“余家夫人，相逢即是缘分。您方得了贵重之物，千万小心——。”

　　他话音未落，便有蓝色外衣的男孩冲过来将戚红缎的丫鬟撞倒在地，抢走了她手中的首饰盒。
　　丫鬟急急忙忙地站了起来，目之所及却早已失去了男孩的踪迹。她踌躇在原地，懊恼自己未收好首饰盒，又害怕戚红缎责骂，不敢再想后果。
　　一时间，她脸憋得通红，泪水蓄在眼眶里，急急地便要往下坠。

　　“还不快去追回来！”戚红缎恼怒道。

　　“孩子是街头吴家的，平日是调皮了些，吴家人平日疏于管教，但其不是贪财之辈。你去找他们，自然能拿回首饰。”穆老顺手捋着稀疏的胡子。

　　一听东西还有拿回来的希望，戚红缎吁了一口气，旁边的小丫鬟也堪堪憋住了眼泪。

　　她不好意思道：“多谢……穆老，方才我态度不好，请多体谅。”
　　穆老摆摆手道：“无碍，你快去吧。只是我同余夫人有缘，今后怕是要常见面。”
　　闻言，戚红缎产生疑惑，欲再问，只是时间紧急，便又再次道谢，匆忙离开了。

　　——

　　待慢慢悠悠晃荡到自己的小屋中，穆繁简总算可以挺直脊背了。她一边扭动着酸痛的肩颈和腰胯，一边卸下装扮。
　　先是头套，再是小块叠加模拟皱纹的胶皮，最后是戴在眼里的特殊材料制作的白色薄片。

　　卸下这些伪装，属于年轻女子的面容便暴露出来。
　　穆繁简长相英气，眉峰高挑，鼻梁微微驼峰，其瑞凤眼配合薄嘴唇，未做表情时显得有些冷漠。

　　胡乱塞了点吃食后，穆繁简坐在床边。
　　外头人声渐渐弱下来，一抹黑暗浸染了天空。

　　总算是可以静下心来。
　　她翻开已经写过大半的簿子，细细记下今日的每一件事。她提笔写到最后，便不由得想起收摊时遇上的妇女。

　　此女的外褂由时下京城内最流行且昂贵的绸缎制成，她亲自前来翠玉轩，只一笔中高档成品头面的交易，身旁只一个小丫鬟。可见她家中有些小钱，但并非高门大户。

　　穆繁简乔装在东市算命有些日子，周围的住户们，出去深门大院的，早已混了脸熟。而今日是第一次见到此人，便知其平日的活动范围不在东市附近。
　　倒是西市有家余记布行，生意做得不大，但口碑很好。京城里除去皇商赵氏的百丝俪，便是余记的布料绸缎卖得最好了。

　　穆繁简只是猜测，没想真给试成了。
　　不过这戚红缎为何要前来东市的翠玉轩呢？余家现当家的，正是她的丈夫余振翼，膝下一双儿女。老大余全去年方及弱冠，当是娶妻的年龄。而另一位女儿未及十四……

　　娶妻！
　　穆繁简脑中灵光乍现。

　　余全未有金榜题名之能，那洞房花烛这件大事，余家自然是要好好操办的。戚红缎爱美，又怎会不借着这个由头，为自己的首饰库里添砖加瓦呢？
　　她将一些猜测续在今日的见闻下，边写边摇头暗叹。

　　“也不知是哪家姑娘要跳进这火坑，余全绝非良配。”

　　——

　　正是寻常人家该休息的时辰，但京城中有一处地方的热闹才刚刚开始。
　　那便是流芳坊，京城青楼楚馆的聚集之处。

　　余全便是这儿的常客。

　　流芳坊中一家雅樂楼位于坊之南，其内多乐妓清倌，过往的皆是是有头有脸的达官贵人。余全不过家中略有小钱的客人，往往难以入流。
　　但架不住他一张脸生得还算俊俏，又会花言巧语讨人欢心，其中一位珑珠姑娘很是偏爱他。加之余全花钱如流水，身份之差勉强可平。

　　显然，今日坊内不很太平。

　　雅樂楼内，台上的曲儿还未唱几首，便有官兵不断从正门闯入。
　　最后进入的一名男子，眉目端正、身量挺拔、官服熨帖，他双手交握于背后，迈着闲散的步伐入楼。

　　堂厅内，在座的寻欢者若是有个一官半职的，立马就认出了来人的身份，心道今日的酒怕是喝不成了。

　　“掌事的呢？”
　　男子环顾四周后问道。

　　“在这儿呢。这位官人，可是出什么事儿了？”一旁穿着艳丽的女人小步赶来，应声答道。
　　男子出示腰间的令牌：“大理寺办案，搅大家的兴致非我本意，怕是要劳烦各无关人士尽早离场。”

　　当下寻欢作乐的声音渐渐平息下来，多数人只是互相大眼瞪小眼，没有人愿意顺从地第一个起身。

　　还是有人没憋住：“未曾听说雅樂楼出事，若有人牵扯，私下里查便是。现大家兴致正好，我等既是无关人士，在此品酒赏景便不会有影响。大理寺倒是好大的官威，说让我们走我等只得乖乖听话么？”

　　这狡辩得是极没脑子。
　　说话之人是落魄贵族的纨绔子弟，许是酒壮怂人胆，放大了他心中不忿。在座的清醒之人不免心中嗤笑，当然也有怀着同样想法，心底暗自不以为意的。

　　男子环视半周，最后才将眼神锁定在妄言之人的身上。人瘦瘦弱弱，满脸纵欲过度的模样。
　　心中不齿，他面上倒没表现出来。

　　“本朝律法所定，大理寺查案，不论案情，皆直承皇命，若有阻拦者，先杖二十。不才，本人大理寺少卿原望朔，这位公子若是有任何不满，大可随我们回大理寺探讨一番。”
　　原望朔上前几步，站定至喊话纨绔的身前。他的身躯宽阔，挡住了大部分光线，其表情令人捉摸不定。

　　这哪是请人回去探讨的样子，分明是恐吓。

　　“……”
　　那位公子怂的很，被吓得腿一软，一屁股坐倒在地上。

　　原望朔使人将其架起，面向堂厅。
　　“可还有人异议？”

　　未有人再敢应声，都陆续离开了雅樂楼。

　　待周围渐渐安静下来，原望朔才示意面前的人：“你们这儿有一位叫珑珠的姑娘在哪？”

　　“咚咚咚”
　　未待面前的蓉妈妈回答，二楼一位娇弱艳丽的女子急急地下来：“原大人，小女便是珑珠。”
　　只见那珑珠的脸上因焦急浮起丝丝红晕，她微微颔首，眼神楚楚可怜。

　　可惜遇上的是原望朔，一副不解风情的模样。
　　他身后一少年十分配合地上前对珑珠进行盘问记录，他自己在蓉妈妈的带路下，面不改色地穿过堂厅和内院，进入了后院。

　　后院里有小厨房、酒水间及柴房等等。原望朔大步迈进了酒水间，挥手示意身后的部下开始翻找查看。
　　他问亦步亦趋的蓉妈妈：“昨日珑珠房里供的是哪种酒？”

　　“回大人，是梨花酿。”
　　娇滴滴的声音由远及近，珑珠步子迈得小，行动得倒是很快。

　　随着她匆匆赶来的金校准被狠狠瞪了一眼，他摸了摸鼻子，颇有些无奈。

　　翻遍了酒水间里的梨花酿，也查看了各式各样的盛具，没有发现有任何被下毒的迹象。
　　整个雅樂楼只剩一处地方还未涉足。

　　“老大。”在去往珑珠厢房的路上，金校准凑近了原望朔，小声抱怨道，“昨日夜里中的毒，今日晌午才报到大理寺。这么长时间，早可以毁证灭迹了，我们怎么查啊？”
　　“急什么，人不是还在，一小姑娘你还怕问不出东西来？”原望朔睨了他一眼。

　　房门一开，甜腻的香气扑面而来。原望朔皱了皱鼻子，险些要被熏晕。
　　待稍稍定下神来，只见右侧靠床处的窗户随风轻微地开合着，原望朔下意识冲到那扇窗子边，两侧的手印，窗底的脚印，赫然在目。

　　他转头看向定在门口的珑珠，哂道：“还请这位珑珠姑娘随我们回大理寺协助调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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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白色薄片：装瞎利器，不影响视线（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