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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愁与愁 ...


  •   城门前,陆明轩慌忙地从雪地上爬起来整理仪容,抬头见到的却是听雨楼主唐蛰。他微微一怔,不知为何来的竟是他,不禁有些心虚,“没想到居然是唐楼主,久仰久仰。”

      唐蛰微一点头,并不下马,“发生何事?”

      陆明轩斟酌一番后觉得说也无妨,便如倒豆子般,滔滔不绝又添油加醋地讲述事情的原委和经过。

      唐蛰受九阳宗主所托调查长安镖局,自然不会错过李长安的情报,于是他耐着性子听。

      陆明轩骂道:“李长安那厮真够毒辣,花钱买通安宁镖局,躲在镖队随行的马车上,待引开江、陈两位大侠后便冒出来夺剑。本来凭我与赫师兄的武功制服他是易如反掌,谁知他以多欺少,唤人围攻!我俩一番苦战,眼看就可取胜,李长安却跪地求饶,说甚麽右手残疾,为钱一时煳涂才来劫镖,要我们放他一条生路。”

      唐蛰睨他一眼,催促他继续说。

      陆明轩咬牙切齿地道:“我们孤剑门是名门正派,从不杀手无寸铁又在求饶之人,正犹豫间,李长安突然用暗器偷袭,否则我们堂堂明字辈弟子又怎会落到如此狼狈境地。”

      唐蛰是不知那李总镖头的武功高低,但眼前这孤剑门明字辈弟子有几多斤两,他可是心里有数,“那个李长安是个残废?”

      陆明轩心中有气,使劲描□□:“何止残废,他形容猥琐,喜欢披着簑衣藏头露尾,专使阴谋诡计。”

      唐蛰向来相信耳听为虚,眼见为实。陆明轩之言有夸大之嫌,本不可信,但因他对李长安叛派弑师之事早有耳闻,所以此人在他的想像里隐约有副小人嘴脸。如今听陆明轩形容,一个身形矮小、右手残废、獐头鼠目的李总镖头便从他脑子里蹦出来,正吡着一口大黄牙朝他笑,浑身还散发着酒糟酸气。

      唐蛰不禁啼笑皆非,不知自己为何作此想像,又偏偏觉得李长安就该是这副样子。

      陆明轩自知打不过李长安,便盼着唐蛰帮他把剑抢回来,谁知这位楼主不忙不急,策马绕着马车和木箱子巡逡一圈,才道:“既然天龙山庄的两位大侠已去追了,陆大侠稍安毋躁。倘若李长安真的逃了,我此时再追,也来不及了。”

      陆明轩正想劝说,唐蛰却一掦手,一名手下立即双手递上一把造工精良的弩。

      唐蛰熟练地上箭举弩,闭上一隻眼,鹅毛飞雪沾在他睫毛上,他彷若未觉,微微一歪头瞄准,顷刻后扣动机关,一枝利箭激龘龘射而出。

      那把弩似是经过改造,射出的箭矢更快更急,眨眼间已破开风雪,嗖的一声射进几十步开外的一片芦苇丛中。也不知射中甚麽,芦苇丛中传来沙沙的声响,结在叶上的霜雪簌簌下掉。

      唐蛰翻身下马去查看,却见一隻小野狗奄奄一息地蜷缩在芦苇丛中,身上插着一枝箭,血流不止。不远处一个斗笠孤伶伶躺在雪地上,唐蛰把它捡起来,若有所思。

      丢失掌门剑一事非同小可,赫明勇调息片刻便打算与师弟去寻剑,怎料江逐浪与陈险竟带着鱼龙剑匣从小树林中回来,两人登时大喜过望。

      江逐浪曾在一些武林同道议事的场合与唐蛰有数面之缘,故而认得他,“唐楼主,在下天龙山庄江逐浪。”

      唐蛰直接了当地问:“李长安呢?”

      江逐浪苦笑道:“惭愧,这几年他武功大有进境,我一个不留神,让他跑了。不过幸好剑找回来。”

      陈险插口:“大师兄,那傢伙一定会再来。”

      唐蛰锐利的目光紧盯着江逐浪,道:“据我所知,李长安只与贵山庄有过节,但这一次他竟然会劳师动众地来抢孤剑门的掌门剑,而且还是一副志在必得的模样,箇中原因,诸位可是清楚?”

      江逐浪其实也不解李长安的动机,但此人做过荒唐无解的事多了去了,依他这个师弟的个性,说他只是为了一时意气,亦有可能。

      唐蛰见他沉吟不语,便接着道:“说实话,七宝老人今年评点武林各大高手,李长安的武功进高手榜前十名,更不要说他手下亦非泛泛之辈。他若铁了心要抢剑,我怕各位就是合力围攻,也未入能保得住剑。”

      此话有轻视之嫌,赫明勇脸色一黑,但自己败于李长安是事实,便不发作;江逐浪倒是平心静气:“唐楼主有话便明说吧。”

      唐蛰道:“听雨楼可与诸位一起,将鱼龙剑送回追云山。”

      众人大吃一惊。听雨楼是皇帝安在江湖上的暗桩,各门各派心知肚明,明面上儘量不与其往来,暗地里却又不得不倚仗其探得之消息,关係微妙。往日里听雨楼絶少主动插足江湖事,故此唐蛰这个提议便很是突兀。

      李长安夺鱼龙剑一事,往小了说不过是旧日恩怨,往大了说则涉及甚麽阴谋亦未可知。唐蛰消息灵通,会否得悉有关情报才趟这混水?再说,鱼龙剑藏前朝之秘,唐蛰此举会否是皇帝授意?

      江逐浪思疑不定,便听到唐蛰像是要消除众人疑虑似地道:“唐某愿意相助是为私事。作为交换,我向天龙山庄要一个人的消息。”

      听雨楼,听尽江湖风雨。而这天下间,竟有听雨楼找不到之人?

      江逐浪等人抱着满腹疑窦,随唐蛰回到那座传说中掌江湖风雨的听雨楼。

      听雨楼虽名为楼,其实是一座七层高塔,座落于秦楼楚馆云集的洛阳城东隅,四面被湖水围绕,只有一道石桥通往。此时雪刚停,东方天际啓明星约隐约现,但见湖水结冰,映出四周青楼簷下的五彩残灯,如梦似幻,颇有诗意。

      湖中央便是七层高塔,势若嵯峨,门口有一牌匾上书听雨楼,据说是当今皇帝亲笔。听雨楼的塔座用石块建成,塔身呈八角形,腰檐上挂有宝铃;塔身每层的平座围上木栏栅,塔顶饰以琉璃,正泛着幽幽微光。

      甫一进楼,众人见内里昏暗,与楼外的华丽气派大相径庭,除几张简单的椅桌外再无其他,甚至连楼梯也欠奉。抬头能直看到楼顶,上下贯通,并无阻隔;每层楼均有围栏,栏架间牵着几根不比手指粗的绳索,似乎是施展轻功时的借力之物。

      陆明轩暗道可别跟他说客房在楼顶,不然依自己的轻功,上楼不成反出糗就糟了。说话回来,在家里用两条腿走楼梯不好,非要把自己活成飞禽走兽,用轻功上跳下窜?

      赫明勇倒是看得兴味盎然,问道:“唐楼主,此处格局清奇,若然方便,真希望到楼上见识见识。”

      唐蛰道:“我是无所谓,只不过三楼以上设了繁星叠矢阵,赫大侠请多担待,若有差池,恕唐某无暇搭救。”

      赫明勇吃了个软钉子,不禁语塞。这是甚麽人,在家又要施轻功又闯机关的,脑子有毛病吧。

      就在此时,楼顶有人影一闪,一个红衣女子与另一个黑衣女子一边缠斗,一边施轻功沿绳索下来。两人轻功俱是不俗,那红衣女子衣裙翻飞,身姿更是好看,玉臂轻舒,旋身飞跃,真有若红莲怒放,凤凰展翅,艳丽无双。

      她单足轻点廊柱,见到唐蛰等人,高兴叫道:“唐大哥你回来了?”

      陆明轩见她一个忘形,不慎触及机关,连忙喊道:“姑娘小心!”

      一阵机括之声断断续续传来,陆明轩吓得魂飞魄散,想英雄救美却又有心无力。唐蛰不知何时在手里扣住一颗小石头,见状把石头往上打,楼中异响果然停住。

      唐蛰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声,“下来吧。”

      她是个美人,可是光用美人来形容她,总觉得太过草率。她明明只是薄施脂粉,但眉眼却像藏着一抺化不开的浓艳,夺人心魄。她的红唇皓齿只需轻轻一笑,足以教烦心事冰雪消融。

      那是一种生命的美,活泼、无畏、纯綷,浑然天成,如金子般真摰,如烈火般炽热。

      陆明轩自问见过美女无数,此时竟像个毛头小子一般,追着她的身影看得目不转睛,只觉她从头髮梢到脚指尖,无一不美,脑子里竟是不由自主地起了猥亵之心。

      他知道江湖中没哪个女子敢穿一身如火的烈红,而近百年来喜穿一袭红衣的只有兩位武林公认的第一美女,一人是几十年前西溟教的左护法慕容漪,另一人则是当今潇湘堂七仙子之首、金浪盟盟主千金司马嫣如。

      陆明轩不由自主地踏前,涎着脸道:“在下孤剑门明字辈弟子陆明轩,姑娘美貌彷若谪仙,在下斗胆一猜,你是潇湘堂的司马姑娘吧?”

      司马嫣如斜他一眼,轻应一声,便转过身去为唐蛰解下大氅,又伸出一双柔荑轻轻地拭去他脸上将溶未溶的雪花,态度亲暱,旁若无人。

      此番情意,真是瞎子也看出来,但唐蛰就像一块冷硬的石头,煞风景地问:“你怎麽来了?”

      司马嫣如拍拍手上的水珠,“我代师妹们过来问问,你在龙凤客栈做的都是甚麽好事?”语气却不见有半分责难。

      她扫一遍唐蛰身后跟着的江逐浪陆明轩等人,抿嘴一笑道:“不过你有客人,我就先不打扰。”她朝黑衣女子道:“阿蛮,难得你没有闭关练功,今儿我定要与你好好比划比划。楼里施展不开,我到外面等你。”

      被唤作阿蛮的女子气质冰冷,漂亮的琥珀色眼珠子里毫无生气,脸色死白,嘴唇泛紫,活脱脱是个僵尸美人。她身为唐蛰的下属,见到楼主也没施礼,甚至连眼睛也没眨一下,就这样擦身而过。

      唐蛰见怪不怪,只是低声嘱咐道:“点到即止,别太认真。”

      阿蛮极轻极微地点头,动作微细得除了熟知她脾性的唐蛰之外无人能察觉出来,然后彷彿挟着寒气似的离开。

      陆明轩兀自盯着武林第一美女的背影,失魂落魄,简直像突然害了单思病,连甚麽时候被师兄带到客房也不知道。

      唐蛰独把江逐浪留下来,带到二楼的房间,之后命人倒一壼白开水,竟是以水代酒自斟自酌起来。

      江逐浪不是个性子急的人,可是等到唐蛰喝完第二杯水的时候,便知道自己若不开口,唐蛰能这般正襟危坐地喝水喝到天亮——不,天已亮了,应说是喝到天黑。

      他轻咳一声,“唐楼主留我下来,是有话要说?”

      唐蛰道:“我是在等你的答覆。”

      江逐浪问:“甚麽答覆?”

      唐蛰道:“你若说好,听雨楼便助你护剑,天龙山庄助我寻人,就这麽简单。”

      江逐浪不敢置信:“天下间真有听雨楼找不到的人?”

      唐蛰轻轻吐出三个字:“魑魅谷。”

      江逐浪恍然大悟。魑魅谷乃是武林秘境,昔年西溟教左护法慕容漪叛教出逃,之后一手创立魑魅谷,招揽收留在江湖几无立椎之地的恶人,扬言“一入魑魅谷,永世不复见”。

      几十年来,不知多少被黑白两道追杀的汪洋大盗杀人魔头甘愿卖身于魑魅谷成为奴隶,自此消声匿迹,徒留一宗宗江湖悬案。若然唐蛰要找的人真的投奔魑魅谷主,那就算唐蛰倾尽听雨楼之力,也不一定能找到他。

      江逐浪迟疑地道:“不过天龙山庄虽蒙武林朋友抬爱,在江湖上少有名气,但与魑魅谷河水不犯井水,不见得由天龙山庄出面,魑魅谷主就肯帮忙。”

      唐蛰道:“贵庄主与魑魅谷主素有交情,江大侠只须借此层关系,向谷主打听此人即可。”

      江逐浪脸色一变,但到底君子端方,不肯轻易动怒,“唐楼主此话何解?魑魅谷与魔教有千丝万缕之关系。而我们天龙山庄向来与魔教誓不两立,一直以除魔卫道为己任,多年下来诛杀魔教馀孽无数。我们庄主又怎与魑魅谷主有交情!”

      唐蛰一笑,不置可否,“是真是假,江大侠回去问令师便知道。”

      江逐浪深吸一口气,“那麽敢问,你要找的那个人是你的……”

      唐蛰打断道:“这个与你无关。”

      江逐浪苦笑:“此人姓甚名谁?”

      唐蛰罕有地愣住,顿了一顿才道:“不知道。”

      “不知道”这三字从从理应无所不知的密探首领口中说出来,委实怪异。江逐浪苦笑更深,“如此的话,就算我们庄主与魑魅谷主真有你说的那层关系,也未必替你打听到那个人。”

      一瞬间,唐蛰眸色幽深,好像里头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怀念与恨意,“如果他没有死,应该已有二十七八岁,背部从肩头到腰侧有一道很深的伤疤。”

      江逐浪权衡轻重,半晌后道:“既然如此,今次就有劳唐楼主护剑。君子一诺,驷马难追,虽说天龙山庄与魑魅谷无任何交情,但在下向楼主保证,待此间事了,必亲入魑魅谷,向谷主打听此人下落。”

      唐蛰待江逐浪走后便回到在顶层的房间。推开窗户,朔风如刀,刮得檐下宝铃叮噹作响。此日天阴无睛,洛阳城被淹在薄薄的一层积雪里,不辨顔色,又或者,那正是愁的顔色。

      人们说,少年不识愁滋味,但对唐蛰来说,他早早便尝到这种滋味,孩提时为银子,成年后是为一个人。

      唐蛰不喜欢喝酒,但不代表他不会喝。

      人在寂寞时,总会想到酒。

      他在寒风中大口大口地喝寒酒,背影是如此的孤寂。

      冷风刮着耳廓,他彷彿听到那人虚弱地道:“我爹娘新死,如今无依无靠,只有你了。”

      那人冷冷地道:“快下令打开城门,否则你就去阴曹地府再怪我忘恩负义!”

      而后心念一转,一颗心像是从冰窖里拿出来泡到温热的油锅里,满腔怒意化作名叫怀念的喜愁。

      那人轻笑道:“人怎麽可能有姓没名?要不这样,从今之后你就叫……叫唐蛰,可好?”

      那人大笑道:“将来你当上了大将军,可记得请我喝一杯好酒!”

  • 作者有话要说:  唐楼主对李总镖头,是有那麽一点真香的意思……
    这年的大年初一,祝大家身体健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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