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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入瓮 ...


  •   知府府衙西边一片大空地被临时征用为校场,二千兵马排成个个方阵,甲耀寒光,银枪在手,弓箭在背,只待一声令下,就能立刻出发。

      但这个命令却迟迟未到。

      唐蛰负手站立在府衙议事堂中已有小半个时辰,半步未动,宛如一尊石像。

      知府冯大人像只尾巴着火的老鼠,急得在堂里团团乱转,“唐督军,算来刺史大人已走了半日,你再不出发便跟不上了。”

      唐蛰充耳不闻,冯大人捋捋小胡子,再劝道:“刺史大人再三嘱托本官传话,好让唐督军尽早追上大队,千万不能贻误战机!”

      李长安歪着身坐在一椅子上,翘起个二郎腿,揶揄道:“刺史大人不是说古籍有云,行军宜缓不宜急,日行不超三十里么?他自己贪功冒进,可以,但我们决不着急进山去送死。”

      冯大人不知这江湖人甚么来头,但分明不好惹,更不用说他是唐督军带来的人,便索性当听不到。他想凌世杰得情报,对敌人的大本营和兵力布置均已料如指掌,如今领着大军直捣黄龙,定能得胜,待他凯旋归来,若得知唐蛰拒不从令,肯定要责怪自己催战不力。再说,辎重营已随主力进山,唐蛰部赖死不走的话,伙食少不得要他筹措。二千人马,一日三餐,个个也要吃饭,而凉州城闹饥荒水灾,哪有多馀米粮供养这些军大爷?

      所以唐蛰部众必需走,最好立刻就走。他正待再催,随大军而来的监军太监林英终於开腔道:“唐督军,奴才也不是不知你的顾虑。刺史大人此去,大胜归来最好,若有差池,他终究是丞相的宝贝亲侄子,你怎向皇上交待?”

      林公公语气阴柔,温温吞吞地道:“你千万别忘了,此次出征,皇上除让你全力相助刺史大人平定民变外,还要保障他的安全。如今主力已去,你这两千人马留在城中,除了麻烦知府大人,又有何作用?还是说唐督军只在江湖英勇无敌,到了沙场,便阵前退缩,只等事后邀功?”

      唐蛰讨厌打没把握的仗。兵书云三军未动粮草先行,而他认为比起粮草,消息情报更为重要。凉州地处大西北,闹旱灾是寻常事。及后融雪酿大水,百姓无以为生,竖旗作反,综观历朝历代,也不新鲜,无怪乎上至皇帝下至群臣,也认为不过是一件小事。

      但此次民变若推究起来,则隐约透着古怪。起义的不过是种地百姓,声势再浩大也是乌合之众,他们何以能屡屡胜过朝廷的强兵壮马?若农民军果真战力不凡,那么两天前的一战,己方何以能轻松得胜?还有前凉州刺史候元浩之死,背后肯定有西域人捣鬼。他们受谁指使,目的又是甚么,与农民军可有联系?

      唐蛰望向李长安,见他在玩茶杯子,脸上写满对冯丶林之言的不赞同。种种疑虑,李长安肯定也想到了,但以他的身份,也无权阻止出兵。

      不过那太监至少有一件事说对了,要立功,决不是缩在后方就能成的。

      当年在故马关他名为总兵,事实却只是个守城的。他在受伤下江湖之前,最终都没有调兵遣将的机会。而如今,他的武功在江湖榜上有名,他有二千精兵,个个百里挑一,骁勇善战,纵有龙潭虎穴,又何愁一闯?

      他彷佛听到体内传承自前朝皇室的血在沸腾之声。

      派出去的探子斥候迟迟未归,但他无意再等。“传令下去,二千兵马立即进山,一天之内必定要追上凌世杰主部。”

      李长安就是能猜到唐蛰是不会放过任何一次机会的,於是他只好对着茶杯,重重地叹一口气。

      据那不堪受刑的战俘所招的供,农民军的大本营位於离此城二百里外的葫芦坳坳顶。葫芦坳四周有密林环绕,坳口有浅滩,前窄后宽,中有一线窄狭险地,因形似葫芦而得名。登坳顶有三条路,山路交叉相连,多小径,农民军为防迷路,会在分岔口最高的一棵树上刻下指路标记。

      那人又招道,农民军兵力合共不够一万,减去前晚偷袭被俘的军中精锐,另有大约三千人被副将军领去邻山开垦荒地,准备粮草,故此坳顶中剩下的不足六千人,当中还有近千人是老弱伤残。

      其他供词是真是假不得而知,但至少分岔路口附近的高树上有路标一事没有作假。

      唐蛰领人马一路奔袭,只用三个时辰便赶了一天要走的路。他原以为依凌世杰的行军速度,不出两个时辰己方人马必定能追上,谁知一路上半个人影也没见到。

      探路斥候驱马而来道:“禀督军,路标指的是右边山路。”

      唐蛰心中忐忑,但目前情势骑虎难下,只好将这情绪归咎为初次领军之故,命令全军往右边开进。

      自前天开始天空一直在打雷,可是光打闷雷不下雨。此地所谓的路全是野草疯长丶乱石丛生的荒野小径,人马难行,而且愈上山愈陡峭,要是再下大雨,恐怕寸步难移。

      李长安策马从后方追上来,面色微白,语气更是少有的认真:“唐蛰,这路不能再走,咱们马上回去。”

      唐蛰心情烦躁,语气不佳:“此次出征,许胜不许败。事到如今,不能打退堂鼓。”

      李长安抓住唐蛰马前的辔头,道:“咱们战线拉得太长,深入敌阵,又无粮草,靠身上这点乾粮,撑不到明天。”

      唐蛰道:“所以更要快马加鞭,追上凌世杰。”

      李长安怒道:“都说了不能再深入,不能再追!”

      李长安不是三言两语会发怒之人,唐蛰一愣,稳了稳声音,问道:“理由?”

      “凌世杰所得之情报跟我们一样,即是说极大机会主力兵马和我们走的是同一条路。既然此山是敌军的大本营,此路又是他们惯常走的,怎会不设下明岗暗哨?若有岗哨,双方必定曾经交战,若交战则肯定有伤亡。我们从后追来,却是连一条死尸也看不见。”

      唐蛰一点即通,沉声道:“你的意思是有人打扫过战场?”

      李长安点点头,“凌世杰不通兵事,此番举动絶不是他所为!”

      唐蛰道:“你怀疑是敌军设伏,诱我们上山?”

      李长安道:“没错。所以我才说此路不能再走。”

      唐蛰紧紧捏住繮绳,犹豫不决。姑勿论李长安何以对兵事如此熟悉,但他的话很有道理。“如果这真是敌军的圈套,他们不会让到口的肉溜走,我军一折返,他们定会出击。”

      有没有甚么法子,既能骗过敌军,让他们以为我们懵然不觉,步步走近陷阱,又能不动声色安全避走,甚至明暗逆转,扳回一城?

      霎时间,他倒是想出一个法子,但是太冒险了。李长安自问从不是领军之才,十二年前,他私自带着精兵赶赴不归山找大帅,也是在片林子里遭遇伏击。当年跟着他的兄弟差不多死绝,他最后逃出来了么?其实没有。若非罗毅和沐广元带残兵来寻他,他早该死了。

      唐蛰见他想得入神,也不打扰他,恰逢前方报来说遇到一面陡坡,两边是植披,只有中间有石头下脚,但众兵马同时行走,很是勉强,於是便传令放缓行速。

      敌军当中显然有个狠辣的老将,唐蛰部一慢下来,便提早张开早就布置好的天罗地网。李长安与唐蛰在中军,但闻前方传来一阵阵轰隆巨响,而天空万里无云,无半点雷踪。

      声声接连不断的巨响并非几日以来众人听惯了的闷雷,而是无数大石从山坡顶上轰然急坠而发出的杀人声音!

      唐蛰一马当先冲到前方去喝令士兵后退,可是事发突然,山道又窄,於是人踩着人丶马叠着马,前一刻还在奔逃的人与马倾刻间被砸成肉泥,不成形状,惊叫惨呼声不绝,眼看着前方开路士兵就要折损过半。

      唐蛰好不容易指挥着他们抽身后退,回来竟见李长安掩着耳朵伏在马上。他策马过去,抓住他的衣领道:“起来,我知道你不想帮忙,但这里不是你装模作样的地方——”

      敢单挑西溟教魔头丶孤身闯恶匪窝的天下第一总镖头李长安,此刻的眼里是藏不住的惊恐。

      彷佛歇力遗忘的恶梦被勾起,实打实的惊恐,不掺一点水分。

      如今不过是遭遇伏击,敌我双方甚至未交上手,也不是甚么拼剩一兵一卒的絶境。若换了其他人,唐蛰会想既然窝囊胆小至此,死不足惜。

      但这人是李长安。

      唐蛰向来强健的心脏像是被甚么东西狠狠捏揉,心软了一下,又疼了一下。他飞身上马,与李长安合乘一骑,随大部队沿另一条山路撤退。

      唐蛰不敢沿原路往回走,更不敢再跟树上的路标去,逼於无奈便专挑半隐在草丛里的小径,一千多人马被狭路挤成长长一道带子,幸好敌军没有穷追。

      人马后退不足两里,拐出一小山谷,眼前豁然开朗——尚算开阔的一片小山林中,多辆载粮车四仰八叉倒在地上,一袋袋一捆捆的粮草在火中燃烧,浓烟四散;百来个士兵非死即伤,还活着的正在哭泣或诅骂,赫然便是凌世杰先行带走的辎重营士兵。

      自刚刚遇袭以来,战况便好像冲下山崖的马车,拉也拉不住地变差。折了半队前锋士兵不算甚么,但若辎重营遭全歼,全军粮草付之一炬,那才是真正絶路的开端。

      李长安在辎重营待得久,认得不少将士。他从马背上跳下来,一个一个去看,直到第十个才是个活人。那士兵尚存一线呼吸,李长安赶紧问道:“小石头呢?他还活着么?有没有见到小石头?”

      士兵一阵迷惘,摇了摇头。

      李长安急红了眼,连翻开两轮粮车,终於找到那小少年。他被压在车轮子下,整个人被熏得灰黑,虽然没了知觉,仍把一小袋米粮紧抱怀中。

      李长安把他抱了出来,先点穴止血,接着在他身后盘腿坐下,掌心抵其后背,运功渡气。

      跟来的唐蛰瞧得真切,这小少年只是昏了过去,身上既无出血伤口,也没有受内伤,被这一番折腾,立时血流不畅,内息翻滚,一张小黑脸又青又白,身子摇摇欲坠。他出手扣住李长安手腕,一引一拍,卸其内劲,道:“你发甚么疯?你想救人还是杀人?”

      李长安微怒道:“滚开!他刚断了一只手臂,再不施救便必死无疑!”

      唐蛰用力抓住他的肩头,大声道:“他的手臂没断,只是昏了过去。”

      李长安闻言一震,失焦的双眸一点一点地滑向歪倒在地的小少年。他虽然不醒人事,但小肚子一起一伏,呼吸平稳,身上也没血,没断臂,也没要死。

      那个血如井喷丶快要死的人,是当年的小石头。

      李长安用力抓住身旁的树干,突然狠狠地一头撞去。粗糙的树皮擦破额头的皮肤,血流下来糊住他的眼睛。他用衣袖擦了把脸,终於扯出一个身边人都熟悉的笑,“打仗丶死人,我最怕的了。唐楼主,这次我可有笑柄落在你手中,你要嘲笑就请尽情笑吧。”

      “不好笑。”唐蛰认真而严肃地道:“李长安,你很不对劲。你以前是不是”

      李长安也认真而严肃地答道:“没错,我以前一直就很怕打仗和死人。实不相瞒,其实我胆子特别小,每每碰到这种兵荒马乱的情况便吓破胆,然后不免要撒一阵子疯。嗯,大夫说这是种病,治不了,所以还请唐督军多担侍些。”

      他想了想,又坏笑道:“不过在故马关那次我倒没有疯,所言所做,都是真情实意。”

      不知怎的,唐蛰完全怒不起来,仍旧冷峻平静:“你既然着紧这小孩,便带他好好休息。我很忙,没空听你编故事胡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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