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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旧梦 ...

  •   身体浮浮沉沉,好像躺在一艘船中,随水飘荡。

      李长安蒙矓间半睁眼睛,好一会儿才习惯四周的昏暗。他发现自己躺在一个收拾得乾净整齐小房间里,房外传来涛声阵阵,鼻端充斥着一股海水的咸腥味儿,看来自己果真在船上。

      躺得久了,便觉得四肢百骸都冒着酸水。李长安想抬手活动活动,但是全身都被手腕粗的铁链缠住,他只能像棺木里的死尸一样直挺挺地躺在床上。

      他忽然就安心起来,安心得身体上的不适都可以无视。

      房间的门半掩,一只胖鸽披着星辉闯了进来。

      李长安刚被喂了药,口中苦涩,不禁想如果能喝口水或是吃块糖就好了,可惜胖鸽听不懂人话。

      他无奈地与胖鸽对视,眼皮越来越重,手一抖,震得铁链当当作响。胖鸽吃惊,展翅飞了出去,扑向乌黑黑的夜空。

      “少爷,这已是今天放的第三只信鸽了,明天还要再放吗?”

      郭云麾背靠树干,翘着个二郎腿在喝酒,“废话,就是因为等不到大帅的回信,我才山长水远的赶过来。下月末七宝老人在天山御剑阁广邀江湖人煮酒论剑,我还不知来不来得及去哩。”

      亲兵小石头苦着脸道:“都甚么时候了,高旭都快打到来京城脚下,那群大侠还有心情喝酒论剑。”

      郭云麾不理他,对着火堆一口接一口的喝酒。

      彷佛自从十多年前北蛮起兵南侵後,这江山就刀兵四起,没有太平过。北境多山林,北蛮子熟悉地形又不惧苦寒,不时派小股军将骚扰,遇可乘之机便挥军南下。镇国大元帅郭天舒三度奉命领北岳军击退敌人,最後索性长驻幽州,与北人对峙多年。

      又至两年前,厉行关总兵高旭起兵造反,乘北人再度南扰,领十万兵马一路从南杀上北。这偌大江山早已千疮百孔,那经得腹背受敌?叛军势如狼虎,连夺五关,终杀至天子脚下来。郭天舒迫不得已,亲领五万精兵南下回护,拒敌於京畿最後一道防线不归山外。

      这不归山易守难攻,郭元帅又用兵如神,纵然面对两倍於己的兵力,也没让叛军越线半步。不过高旭确是将材,他见久攻不下,便布重兵围山,切断北岳军的粮草供给。

      郭大帅被围堵山中将近两月,起初还飞鸽传书回报指挥军情,近大半月却杳无音讯。郭云麾奉命留守幽州,按兵不动。他见各位叔叔嘴上说毋须担心,但遣送军报的次数越发频密,眉头越锁越深;元帅府母亲那边日日派人来问,他担心不过,便私自挑了麾下三百精兵先赶往不归山去。

      小石头道:“其实少爷你别太担心,大帅他武功絶顶,多少场硬仗都凯旋归来。而且朝廷那边的援军不日就到,前几天我更听闻大帅的江湖好友也赶往不归山帮手杀敌,想必此时他们正与大帅在帐中把酒言欢呢。”

      郭云麾嘀咕道:“蔡承相那老狐狸一向与父亲不和,他在皇上面前少参北岳军几本,少邀几次功都要感谢他了,我可不敢指望他派的援军。”

      小石头夸张地咋舌:“不会吧?”

      郭云麾伸了个赖腰,躺在地上,冷笑一声:“怎么不会?纵观如今能动的兵马,就只有驻西的倪将军。从他们那里到不归山才多少里路?不日就到……这么多日,就是乌龟也爬到了吧。”

      小石头想想觉得有理,想想又觉得不可能,只好摇摇头换个话题:“少爷,这次咱们违反军令偷跑过来,大帅少不免要大发雷霆,到时候你记得照顾我们兄弟,在大帅面前求求情,少罚几下军棍!”

      郭云麾哈哈一笑:“兄弟,到时候我会说是我伪造军令骗你们来,大帅要打要罚,罚我一个人就好。”他把手中酒壼抛到亲兵手上,道:“反正我就去瞧瞧大帅有事没事,给娘报个平安,然後我就溜之大吉啦。”

      郭云麾在火堆旁躺了一阵子,小石头见更深露重,林子里冷飕飕的,便劝道:“少爷,回帐里睡吧,这天怪冷的。”

      郭云麾突然一骨碌爬起来,凝神听了一会儿,急急地灭了火堆。

      小石头吓了一跳:“怎么了?”

      郭云麾沉声道:“你不觉得这林子太过安静了么?”他隔三差五偷跑出军营游历江湖,找不到店投宿便在野外凑合一晚,睡过的林子没千个也有百个。人们以为夜里树林会死寂一片,其实不然,不少野兽喜在夜里猎食,动静大起来比白天更热闹。

      小石头不似郭云麾练过内功,支着耳朵使劲听,也没觉有甚么不对劲,“大晚上的,野狗都睡着了……”

      郭云麾把竖起手指凑到唇边,嘘了一声,等了一会道:“有马蹄声。”

      小石头把脑瓜子伏在地上细听,听郭云麾一说,自己也疑神疑鬼,好像真听到点声音,“好像是有……不对啊,怎会有敌军呢?”

      不归山左右两旁奇峰延绵,一山要比一山险峻,就像个天然屏障,把洛阳挡在後方,要从外部进山,只有西北及东边两条路。

      郭云麾一行从幽州军营南下,本应循最近的东边道路进山。不过眼下战事胶着,高旭派兵堵死两条通道,截断一切粮草运送。郭云麾思来想去,反正自己只带了三百人,并无辎重等负荷,於是决定绕至不归山後方,登山攀岩,自辟一路进山。

      这片山林在洛阳与不归山中间,只要北岳军兵马仍在,就决不会出现敌军。换句话说,若果真是敌军,只能是北岳军死守多日的防綫被破了——但是,这怎么可能?

      郭云麾眉头轻皱,却故作轻松地道:“你怎知是敌军?搞不好是哪一位叔叔领的兵,恰巧到这儿。别说了,不怕一万最怕万一,你赶快传令下去拔营,我们人少,先隐在暗处,探探虚实。”

      小石头领命去了不过半柱香时间,突然死寂的山林爆出一阵惊天巨响,像有成千上万的将士在擂鼓呐喊,紧接着一阵漫天箭雨洒来,营中不少士兵闪躲不及,纷纷中箭,惨呼倒地。

      “是敌军!有敌军!”

      一名士兵跌跌撞撞地跑到郭云麾跟前,大呼道:“少将军,敌军偷袭……我们被包围了!”

      郭云麾提剑上马,大喝道:“走!跟我冲杀出去!”

      他嘴上喊得响亮,其实心里也没有底。平日在军营,有时间都花在练武上,再不然就是偷溜出去,哪有读过几本兵书?如今箭矢乱飞,山林四方八面人影幢幢,他既不知该从哪突围,也不知该往哪逃走,只好咬牙一夹马腹,荒不择路,御马狂奔。

      郭云麾领着人马在黑黝黝的林子里一路奔逃,双剑在手,不断挥斩,直到杀得宝剑卷刃,手臂发酸,眼前仍是黑麻麻的一片敌军。他自负武功不俗,闯蘯江湖时也数度遇到生死攸关的苦战,但从未如此力不从心,好像自己是条瀑布底下逆流而上的鱼,奋力挣扎却看不到尽头。

      郭云麾的沙场历练虽少,但他能看出这一路兵马在此埋伏多时,还专门把方圆十里的野兽都赶走,以便布下重重的天罗地网。

      他心里有个声音不断地喊:不归山出事了,一定是出事了!怕是父亲在不归山失利,领残兵奔逃,敌军主将便派兵至此伏击,等着一网打尽。

      对面山岗一排弓箭手拉弓搭箭,郭云麾眼观四路耳听八方,立刻滚下马鞍。一直跟在身後的小石头肩头中了一箭,从马上栽了下来。

      他立即抱小石头上马,两人合乘一骑且战且逃,风声和喊杀声在擦过耳廓,像是要把耳朵撕裂。

      天色微明,东方天际露出惨白的鱼肚色。渐渐晨风把天上层云吹散,却怎么也吹不走地下山林中浓重的血腥气息。

      一夜酣战,三百个兄弟折了大半,只剩不足百人。

      有重伤将士躺在血泊中,拚着最後一口气问道:“少将军,不归山是不是被破了?”

      郭云麾脸色苍白,满脸血污,闻言一声怒喝:“闭嘴!再胡言乱语扰乱军心,当心我拉你出去斩了!”

      用不着斩,那将士本就伤得极重,问完那句话後就咽气死了。

      郭云麾眼睛缓缓扫过眼前一张张或痛苦或愤慨或惊恐或茫然的脸,指节捏得发白,咬牙道:“此地离不归山不过几天路程,我们立即啓程赶去与大帅汇合。”

      幸存的将士们大多负伤,又因昨晚仓皇遇袭没顾得带上粮草,众人缺水缺粮,连战马筋也疲力竭不愿挪步,走得极为狼狈。

      至第三天傍晚,郭云麾来到一溪河取水,不料敌军派了一营人在溪边守候,双方又厮杀一场。郭云麾一马当先杀得双目通红,无奈敌众我寡,任他武功多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兄弟们在眼前倒下,原本清澈的溪河被鲜血染成红色。

      沾满鲜血的双手异常滑腻,郭云麾久战之下气力不继,一不小心掌中剑脱手。敌方一个壮汉抡起大斧劈来,郭云麾怒吼一声,把真力运於双臂,就要空手入白刃,打算拚个鱼死网破。

      小石头见状一掌把他推开,:“少爷小心!”敌人的铁斧重重挥下,小石头惨呼一声,一条胳膊生生被斩了下来。

      郭云麾大惊,连忙把快要掉下马的小石头捞回来,也顾不上甚么军纪军容,厉声呼喊将士们,拨转马头便逃。

      一行人马,兵不成行,马不成列,就像丧家犬般窜进林中。幸好快要入夜,林子起雾,郭云麾领着将士撞进迷蒙的雾霭中,好不容易摆脱追兵,寻了一处还算隐蔽的山拗休整。

      雾气渐浓,四野一片迷蒙,高高矮矮的树木变成模糊的黑影,阴恻恻地立在四面八方,像是随时会暴起杀人。

      一阵风吹来,霎时间雾气滚滚,树叶沙沙作响。

      一个抱剑倚在树干小睡的士兵突然跳起来,郭云麾立即低声喝道:“别去!那只是树影。”

      小石头右臂的伤口太大,鲜血泊泊而流,不一会伤处的布带便湿透。“少爷……我会死吗?”

      郭云麾默不作声地撕下衣袍为他重新包扎。小石头虚弱地道:“你别管我了,带大伙儿去找大帅。”

      郭云麾的心很堵,堵得他说不出话来。三百个北岳军的精兵,几天前还是雄纠纠的男儿,会说会笑的活人,如今他们大部份都死了,活下来的还不到三十个。

      郭云麾伸手点小石头胸前的大穴止血,又绕到他背後盘腿坐下,渡真气护他心脉。

      小石头气息奄奄:“你伤得也不轻,别为我费内力了。”

      几次激战中郭云麾都冲在最前方,身上有数不清的刀伤剑伤,其中两处伤得最重。一处在左肩,利箭把肩头打个对穿;另一处是在後背,伤口从右肩一直绕至左腰侧,彷佛再深几分就能把人劈开两半。

      郭云麾全身上下的伤火热热地作痛,心头像是有千钧重的石头压着,强行运功半柱香时间,便觉得胸闷气短,一股鲜血涌上喉头。

      他闷声咳一声,立即紧抿双唇把血咽回去。

      满嘴满鼻的甜腥味冲得他一阵昏眩,眼冒金星。

      不能倒下,现在絶不能倒下……

      一丝鲜血从他的嘴角滑下,士兵们见状慌忙上前,叠声喊道:“少将军!”

      郭云麾用眼神示意他们退下,缓了口气,强打精神继续运功,把自身真气源源不絶地渡过去。

      没有人能说清大家走了多少日,他们彷佛无时无刻都在赶路,无时无刻都在躲藏。从这到不归山明明只是几日路程,他们却像走了半辈子般久,久得让逍遥无忧丶心中放不下一点俗事的少年长大;久得让威武雄壮的勇士一次又一次重伤,病骨支离,然後万念俱灰。

      不归山有五万北岳军,但多日以来,他们竟从未见到一个己方将士的踪影。每日都有伤重的士兵死去,絶望笼罩着他们,有士兵悄悄说,也许永远也走不到终点。

      夕阳如血,血色馀晖下衰草离离。荒凉的小道上一支残兵走得东歪西倒,唯独瘦马上一个少年依然挺起胸膛,像枝宁折不弯的缨枪。

      郭云麾一路策马,朝着一轮巨大的残阳直走。他没有笑,更没有哭,一张年轻的脸上除了疲累与苍白,没有任何表情。

      平日里将士们总见这位元帅公子嬉皮笑脸,温暖可亲,可如今他的脸上就像扣着个泥塑面具一般,没有喜怒哀乐,过分沉静得有点可怕。

      走着走着,小路的尽头渐渐出现一团黑影。众人多日来在山林被叛军追捕,早已成惊弓之鸟,纷纷掏出兵器。不一会那黑影越见清晰,郭云麾心头狂跳,眯着眼睛看:来的是数千兵马,旌旗飘飘,旗上赫然写着一个郭字;打头阵的两将身披北岳军黑甲,正是风雷十骑中的两员大将。

      郭云麾长吁一口气,绷紧了多日的肩终於松弛下来。他急不及待扬鞭策马冲上前去,但一个笑容尚未漫开,便见罗毅与沐广元半身浴血,而他们身後的士兵伤者甚众,个个脸容哀戚。

      郭云麾张了张口,忽然有点不敢问不归山的战况。他默然下马,努力稳住声音,“罗大哥,沐大哥,你们……”

      罗毅突然跳下马来,扑嗵一声跪下,身旁的沐广元及身後数千将士也齐刷刷地跪倒一片。罗毅双手高举於顶,呈上一块黑森森的虎符,平素威猛的汉子竟强忍泪水,道:“奉大帅之令,将此虎符交予少将军郭云麾,从此北岳军全军将士们的姓命均由少将军担待,请少将军接过虎符後速速编整残部,找回太子,复我河山!”

      郭云麾的耳边像是炸响了无数的炮竹,嗡嗡作响,甚么也听不清,“虎符给我……圣旨呢?私授虎符不怕皇上杀头?大帅他打仗打昏头么……我父亲呢?”

      罗毅大哭出声,涕泗纵横:“少将军,大帅已在不归山殉国!叛军长驱直入,我方五万将士全军覆没;不日前洛阳城破,皇上被杀於大殿……”

      郭云麾没听完便惊怒攻心,几乎站立不稳,忙以剑拄地:“你说甚么?”

      罗毅咬牙喊道:“郭大帅死了,我们亡国了!”

      一阵西风啸啸,卷走人身上最後一丝温度。

      北岳军纵横北境多年,是所向披靡的一支劲旅,怎会突然就全军覆没?父亲他武功高强,当世罕有敌手,怎会打不过那些寻常军将?还有这大好江山,个把月前殿中朝臣还力主出兵平乱,怎可能这般儿戏,说亡就亡了?

      风雷十骑骁勇善战,军中能人辈出,父亲他为何偏偏把虎符交给我?

      郭云麾脑海中一片混乱,茫茫然接过虎符,眼看着天际太阳沉下,黑暗吞噬大地,天与地一派肃杀。

      罗毅与沐广元齐齐叫道:“请少将军定夺!”

      郭云麾全身一震,之後又慢慢挺起胸膛,“此地军将多少?”

      沐广元沉声答道:“大约两千,其中步兵一千,骑兵三百,其馀为□□手和辎重兵,大都来自我与罗将军两营,全凭少将军差遣。”

      郭云麾问:“太子身在何处?”

      沐广元道:“城破时宫人带太子逃离,如今乔装成普通百姓匿藏在故马关内。”

      郭云麾微诧:“守城总兵何在,为何不叫他接应太子?”

      沐广元静默片刻,道:“洛阳城破後,故马关已被叛军夺取。如今守城的是一个叫唐蛰的少年将领。”

      郭云麾一怔,好像突然听不懂人话似的,问:“唐……蛰?哪一个蛰?你是说他叫唐蛰?”

      沐广元忧心忡忡地看了他的少将军一眼,“蛰伏的蛰,是个古怪名字。据闻他年纪很轻,新投叛军不久,两个月前在乱军中救了高旭一命,之後被擢升为将军,调往故马关驻守。”

      郭云麾用力抺一下脸,轻声道:“沐大哥丶罗大哥,你们先分头带兵埋伏在关外,我自有办法营救太子。”

  • 作者有话要说:  各位忍一下,回忆杀这章便完啦
    另外,中原王朝向来有本位思想,就是东南西北都是蛮人,不是有东夷丶南蛮丶西戎丶北狄的说法嘛。就是从角色的角度出发,沿用一下这些名称,没别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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