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叛英雄》琅狼

33、番外一 (下)

　　少年果真言出必行，陪郭云麾无所事事地在江湖流浪。他们到江南，吃了最好的荷花酒。醉了，和衣倒在街头细雨中；醒了，吹叶舞剑，再喝再醉，活像两小疯子。

　　少年从未醉过，郭云麾则从未醉得如此自由快活，於是两人在这烟雨江南里都醉昏了头，竟错过了天龙山庄的论剑大会，也花光出关的盘缠。

　　郭云麾跟着少年，第一次拉场子卖艺。在他看来，少年会编草席丶糊灯笼等谋生技俩，又懂跑镖盗宝大赚一笔，山穷水尽时可不用忧矣；他轻功高强，不仅精通机关还百毒难侵，遭殃遇敌时可不用惊矣。两相合起来，既不愁盘缠，也不怕强敌，那麽高兴时大可抱打不平，厌世则暂避山林，逍遥度日，他真是成为江湖逍遥王的好苗子。

　　同行月馀，相遇时郭云麾心底那点微末的羡慕已涨至十分，只恨自己当日投错了胎。

　　赚够银两後，两人舍远取近，改道去登黄山险峰丶观云海。少年轻功卓絶，知道郭云麾腿上有伤，二话不说便背他登山。他们在山顶往了下来，直到看厌了云海里的朝朝暮暮，才舍得离开。

　　时至孟秋，二人回江南，巧逢七夕。

　　江南的七夕夜是最繁华缱绻的，二十四桥明月夜，每座桥上是双双对对的有情人，桥下千盏河灯飘浮，四周张灯结彩，小摊子成行成列，寺庙香火旺盛，游街的仙女雕塑从城南被抬到城北，七彩旗案开道，锣鼓声喧天。

　　郭云麾与少年并肩同行，挤到城南去看庙会，逛了几圈还不过瘾，竟然学人家小姑娘进庙上香祈福。少年本来对这种红尘烟火气十足的热闹没有丝毫兴趣，居然耐得住性子陪他游玩。

　　寺内烟火缭绕，红烛处处，几乎把郭云麾熏得睁不开眼睛。他拉着少年衣袖出庙，迎面碰上有个穿道士服的大叔道：“小兄弟，贫道观你印堂发黑，不如卜一卦，看如何消灾解厄？”

　　就凭一句话，郭云麾在心中已把此人判定为神棍，“不了，我印堂从来就没白过——喂！”

　　少年却是默默跟着神棍走到他寒酸的小摊前，道：“多少钱？”

　　神棍呵呵笑道：“三文钱一卦，童叟无欺，买定离手！”

　　郭云麾听他说话，也来了兴趣，便笑问：“大仙，你这神仙小摊平时是开在赌馆里的吧？”

　　神棍一面高深莫测，“贫道平时在赌馆推演易数，闲时出来普渡众生。”

　　郭云麾忍俊不禁，心里连想：神棍，神棍！

　　神棍又问：“小兄弟问甚么？两位一起来，求的是姻缘吧？”

　　郭云麾无奈，“大仙，两个男的怎样求姻缘？”

　　神棍反问：“哎？两个男的怎么就不求姻缘了？我跟你说，甭管是两个男的，两个姑娘，就是男子跟狗，狗跟小鸟……”

　　少年打断他，道：“问福祸。”

　　郭云麾则道：“不好，问前程。”

　　神棍笑道：“我跟这小兄弟有缘，就福祸前程一块儿问吧。”说罢便接过少年递去的三文钱，再纳於双掌中摇晃，口中念念有词。

　　三枚铜钱散於桌上，有正有反，神棍捏指一算，道：“有了！”

　　郭云麾笑道：“哦，洗耳恭听。”

　　神棍捋了捋颔下的山羊须，“问福祸的话，是大凶；问前程的话，小兄弟，你会有一失。”

　　郭云麾随口问道：“失甚么啊？”

　　神棍轻咳一声，拿腔捏调念道：“你听好：舟上悬月，月上燃火。无算风吹，火月舟摇，打一词。”

　　这算命算的，还赠一个灯谜，这灯谜还写得毫无文采。

　　郭云麾琢磨了一会儿，仍是不得要领，便道：“大仙，您老不如直说？”

　　神棍挤眉弄眼地笑道：“小兄弟，天机不可泄露，你自个儿琢磨吧！”

　　郭云麾：“……”

　　郭云麾不喜杞人忧天，也絶少庸人自扰，因此回到客栈後便几乎把那猜不出的灯谜扔到九宵云外。

　　他与少年在二楼随便找了一张空桌，点了一壼清茶，两碟小菜，“江南的七夕庙会果然名不虚传，可惜今年的比以前，还是差得远啊。”

　　少年还以为他跟自己一样是初次逛庙会，闻言不由得有点失望，“为甚么？”

　　郭云麾托着腮帮子道：“不为甚么，打仗呗！这几年朝廷的情况你也知道，特别是北疆不安宁，弄得皇帝疑神疑鬼，一会儿说这个想谋反，一会儿说那个想叛国，於是一个劲儿的招兵买马。老百姓疲於徵役，不知多少人宁愿抛弃家业，亡命江湖。你说，这庙会还能办得跟以前一样吗？”

　　少年淡淡地道：“天下向来都是有能者得之，挽狂澜於既倒，必不能长久。”

　　郭云麾笑道，“你这话说的，真不怕杀头。”

　　少年也轻笑反问道：“死也不怕，为何怕杀头？”

　　郭云麾忽然问：“对了唐兄弟，三月之期快满，你今後有甚么打算？”

　　少年道：“下月洛阳有武举，我会去。”

　　郭云麾愕然道：“你想入庙堂？”

　　少年的目光变得坚毅而冷硬，他缓缓握紧拳头，头一次说出心中所求：“连你也觉得我不配？男儿大丈夫，胸有韬略，手中有剑，岂能寂寂无名终其一世。我偏要试试，这一生，我究竟能不能取回我应得的东西，我究竟能走多远！”

　　郭云麾垂下眼帘，心中不知是何滋味。

　　两个多月来，他一直羡慕少年的自由自在，盼他能成为一代奇侠，代他在江湖看风景，管不平事，一圆他的逍遥梦。谁知思来想去，到头来却忘了人各有志，人家要的，从来是高唱一曲英雄歌。

　　他在心里暗叹一口气，随即笑道：“我没想到唐兄弟你的志向会是如此的……”

　　他一时间不知怎么形容，少年却接着道：“俗。”

　　郭云麾大笑道：“嗯，就是俗！那等你将来当上了大将军，可记得请我喝一杯好酒！”

　　少年道：“一言为定。”

　　郭云麾又道：“对了，大将军怎能有姓没名？要不这样，你就叫……叫……”

　　他的手指头无意识地在桌面写写画画，忽地眼神一亮，抬头笑意盈盈道：“蛰龙伏匿，终有一日腾飞九天！从今之後你就叫唐蛰，可好？”

　　天空突然绽开一片火树银花，少年脸上映着七彩光斑，眉目是前所未有的温柔快乐。

　　少年轻声的一个好字被震天的烟火声淹没，郭云麾只见他嘴唇动了动，也听不清他说好还是不好。

　　他别过头去看天上盛景，烟火灿烂绚丽，这边厢银珠飞散，那边厢光华又起，绽出万紫千红。城西一角，有一簇银光跟着攀上半空，片刻後竟炸出一片异常刺目的白光，久久不散。

　　郭云麾脸色微变，突然道：“唐兄弟，我忘了点东西在寺庙，去去就回来。”

　　说罢，他直接从二楼窗边翻身而下，落到大街上。

　　他回头一看，少年没有跟来，心下稍安，逆着人潮推搡着往城西走。走至街口，他又回头去看，少年站在窗边，身影被漫天烟火映照得时明时暗，令人看不真切，可他知道少年一直看着自己。

　　天边一角又亮起那种刺目的银白色烟火，彷佛在催促离人快归。

　　郭云麾收拾心情，转到一条暗巷子中，然後施轻功疾奔而去。

　　身为北岳军的元帅之子，他当然认得军中的传讯烟火。这种烟火絶不会轻易使用，更遑论连放三次。看来事非寻常，军中兄弟才借庙会烟火掩护，点燃报讯。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郭云麾便赶至位於城西的巡捕衙门。他请人通报，片刻後便被带至後院中，那里正候着五个人。

　　五人得见郭云麾，即拱手半跪行礼，其中一个身形较矮的正是亲兵小石头。他甫见少爷，激动得行礼後又跳了起来，嚷嚷道：“少爷！我总算盼到你了！”

　　郭云麾问：“发生何事？为何在闹市中用烟火传讯？”

　　小石头急道：“大事不好啊！有密报指厉行关总兵高旭意图谋反，已屯兵近十万，准备以勤王之名直指京畿洛阳。大帅命你速回幽州军营，整顿兵马，候令出击。”

　　郭云麾心下一沉，“哪儿来的密报？高旭之前并无反迹，会不会是党派倾轧，蓄意诬告攀咬？”

　　小石头苦着脸道：“少爷啊，你问我我问谁去！总之咱们赶快回幽州就是了！”

　　说时迟那时快，另外几人已备好马匹，看样子马上就要动身。

　　郭云麾稍一犹豫，“我一朋友还在客栈等我，你们先走，留一匹快马给我，我道别後再追上来。”

　　小石头好不容易找着少爷，真是怕他借机逃走，不禁吓得脸也青了，语带哭腔：“哎啊少爷，此事非同小可啊！真是一刻都耽搁不得！我来江南前在大帅面前立下军令状，若不能在一个月内把你带回去，就军法处置啊！”

　　郭云麾无计可施，只好翻身上马。

　　出巡捕衙门策马到城门口，站岗士兵早接到命令打开城门。郭云麾勒住马头，回身远望。城中那万家灯火之中有一家客栈，那客栈中有一个少年，还在等他回去。

　　没心没肺地活了十多年，他还是第一次感受到所谓的离愁别绪。他空落落的心猛地提醒他原来朝夕相处近三月，他还没有告诉少年自己的名字！

　　他苦笑摇头，罢了罢了，大家倘若有缘，定必江湖再见。

　　出城门一刻，微凉的夜风扑面，郭云麾无端想起寺庙门前那神棍说的话。

　　舟上悬月，月上燃火。无算风吹，火月舟摇。

　　——不就是“逍遥”两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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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唐蛰小时候的设定是个冷面甜心，不过没写好，长大後便OOC了(掩面)
下次开始更第二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