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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三不医馆 ...

  •   顶上天高云淡,眼下水天一色,四周一片清澈澄明。这般景色若是入了丹青客的眼,必画出传世佳作,要是老和尚在此坐惮,说不定悟出惊世道理。

      罗毅站在船头,看海水翻滚,白浪中生出浪花,忍了又忍,终於趴在船边干呕起来。

      不怪罗毅煞风景,他一生从未坐过这么久的船,计上今日已是半月有馀。起初一两天还好,不久就开始头晕作呕,一日三吐,直把黄胆水都吐出来。

      沐广元在旁道取笑他:“哎,幸亏当年北岳军镇守的是北境,若是皇上派咱们去南方作水战,罗兄,你这样儿可就不妙哪。”

      罗毅怒道:“你这小子还幸灾乐祸!”

      沐广元打趣道:“说起来谢馆主的医术有‘起死人活白骨’的美誉,治区区晕船应该是小菜一碟,你怎么就不叫他给你看看病?”

      罗毅吐了一阵子终於缓了过来,取水囊潄口,才闷闷地道:“你以为我没问过?人家名气大,脾气更大,说我占了他三种不医的人当中的两种,就是在他眼底下吐死,也不能坏了自己的规矩。”

      这江湖上圣手仁心的医者不少,但有圣手没仁心的只有一个,那就是三不医馆的馆主谢斐。他成名後立规矩,说没趣的人丶没眼缘的人丶没钱的人,管你是天皇老子,一概不医。

      钱财之事易办,可有趣却是买不来装不出的。病人都半死不活地摊在床上了,还要掏空心思使自己有趣得能入谢馆主的法眼,委实太委屈人。而谢斐也确实说到做到,见死不救不知多少回,好在他平日要不坐船四海飘蘯,要不隐居世外荒岛,众人寻他不着,否则不知有多少人要提刀杀他。

      沐广元笑问:“谢馆主有没有说你是那两种人?”

      罗毅搔头,道:“没趣丶没眼缘。这没眼缘我懂,反正爹娘把我长成这副模样,我也没办法,合我娘子眼缘就行,但怎么就没趣呢?”

      沐广元哈哈大笑。

      罗毅道:“我看这些臭屁毛病都是闲出来的。”

      沐广元一拍他的肩,“虽然我觉得谢馆主不会介意,但现在总镖头的伤全靠他诊治,你啊,还是少说两句吧。”

      身後传来叮叮咚咚的声响,两人一听就知道是贺小雀这小少年穷极无聊,又在与海鸟练轻功。

      贺家五少爷今晨换了一件银丝棉袄,挂了一身金锁玉佩。他穿着这身行头在晨光下腾挪跳跃,金光闪闪,堪比一只花枝招展的大金雀。

      罗毅抬头看了一会,更觉头晕目眩,连忙叫道:“别跳了别跳了,敢情你小子是跳蚤托世,整天跳来跳去。不是叫你去瞧瞧总镖头的情况么?”

      贺小雀对跳蚤二字评价相当不满,他在空中翻了两个筋斗轻轻落地,嘟嚷道:“刚刚去瞧了,长安大哥正犯失心疯,锁链都快被他挣断啦,谢馆主身轻,按他不住……”

      这下子罗毅再闲不住,边往船舱赶道骂:“胡说八道,你们这些豪门子弟究竟有没有读过书,不懂甚么是失心疯就别瞎说。”

      贺小雀追着他道:“你别急,谢馆主施针,长安大哥虽然被紥成刺猬,但已经没事了……哎!罗大哥!”

      船不大,两人转眼便到李长安躺了半个月的船舱。脚还未踏进门槛,罗毅先嗅到一阵浓烈的酒香。据他所知这船上没人有大白天喝烈酒的习惯,那谁人在喝就不问而知。

      船舱内,近来名声被传得更难听的李长安背靠床头,半身缩在棉被里,手上拿一小壼酒,正一口接一口地喝。而向来名声就不怎么动听的三不医馆馆主谢斐侧坐床沿,手里也举着杯,看样子正陪着病人小酌。

      这幅景象教罗毅不知怎的,就想到了物以类聚这个词。

      说起来他自然知道当下属的不应管总镖头喝不喝酒,就算是以前在军营中,元帅公子聚众豪饮,也轮不到他置喙责罚。不过罗毅始终军旅出身,纵使藏身在江湖多年,还是看不惯江湖人那种酒不离手的浪荡做派。

      在他眼中,总镖头这个身份只是个藏身武林的壳子,郭家三代簪缨,李长安是郭元帅独子,统领北岳军的将军,更应时时刻刻自正其身,为散落各州县的万千将士做表率。故此罗毅每次见他捧酒寻芳就不太高兴,更不要说他内伤方愈就喝酒,丝毫不顾身子。

      鉴於神医也在喝,兴许那是疗伤药酒也说不定,罗毅咬牙问:“谢馆主,这酒好香,有甚么疗效?”

      谢斐虽是神医圣手,自己本人却是面黄肌瘦,身有七尺长,面无三两肉,高瘦得像根竹杆子似的,活生生地展示何为能医不自医。

      他举杯的手停住,道:“你倒是提醒了我。”他起来走到旁边的木柜子里翻找:“这个不是药酒,没有疗效,而且此酒太烈,多喝伤肝灼肺,对病人有害无益。”

      他找到一把枸杞和菊花还有黑乎乎的不知甚么药粉,撒了一点到酒杯中道:“现在看上去此酒就清肝明目,十分养生。长安你要不要加一点?”

      罗毅当场脸也黑了,三两步跨到床边夺走李长安的酒壼,“总镖头啊,你睡了很多天,这才刚刚醒来,兄弟们都不知多担心……”

      李长安被下属抢了酒壼,也不生气,只是无奈地笑道:“罗大哥你别听他的,一点酒能有甚么害处?”

      你永远不能跟一个酒鬼谈论酒的害处,因为他们就算把自己喝得肠穿肚烂,也还是会觉得能解千愁,喝死不枉。李长安虽未是酒鬼,但明显对此深以为然,跟他谈这个也是徒废唇舌,所以罗毅只是偷偷白了谢大神医一眼,心中慨叹损友啊损友。

      李长安在江湖上敌人很多,朋友也不少,可惜大都是损友,而谢斐无疑是最损的一个。

      谢斐好像突然想起自己是个大夫,道:“好了好了,你们总镖头内伤已不碍事,但还需要多休养,我们就不要打扰他了。”话虽如此,他还是坐在床边巍然不动。

      罗毅没听出是逐客令,沐广元可听出来。他对谢匪倒没有甚么意见,客客气气地应了一声,向李长安道:“恭喜总镖头熬过此关,功力更进一层。”

      谢斐别有深意地瞧了李长安一眼。

      不说这事还好,一说罗毅就吹须瞪眼骂道:“那老妖妇赠功也不好好赠,害你差点走火入魔,魔教果然没个好人。”

      李长安笑道:“老谷主已死,罗大哥你积点口德吧。不管怎样我还是要谢谢她的,没她赠功我的内功也不可能有这么大的进境。”

      罗毅沐广元两人叮嘱几句便告退。李长安靠在床上,糟心地看着谢斐喝他的养生酒,道:“看甚么看?有话便说,说完麻烦出去喝你的酒。好好的陈酿被你糟蹋成甚么味道了?”

      谢斐把酒一饮而尽,放下酒杯,“你那两个可爱下属似乎还不知道你练的是甚么功夫。”

      李长安道:“是不知道。”

      谢斐道:“你没有说?”

      李长安道:“他们没问。”

      谢斐道:“你年纪轻轻就有此等内功,难道他们就一点儿也不奇怪?”

      李长安面不改色地自夸:“我天生骨格精奇,悟性极高,闭关个三五天一不小心就把絶世武功给悟出来了,有甚么好奇怪的?”

      谢斐摇摇头,“瞧你样子好像还真的挺高兴。我看你不是骨格精奇,是脑筋精奇。你这功夫再练下去,我的夏蝉蛊就镇它不住,到时候疯了可不要怪我医术不精。”

      李长安伸了个赖腰,“谢大馆主不是自诩天下间没有他治不了的伤毒么?怎么,这次先把丑话说在前头,怕了?”

      谢斐轻哼一声,“治你还不简单,甚么时候想通了来找我,我帮你废去内功,最多落下点病根,寒天溽暑偶尔娇弱一下,肯定能保你一条小命。”

      李长安白眼一翻,“谢了,小弟乃是俗世凡人,还未到你那无欲无求的潇洒境界。”

      谢斐不知从哪拿出另一壼酒,抛给李长安。李长安拔开酒塞一闻,赞道:“好酒!你知道么,我最欣赏你的一点就是你从不像那些烦人大夫,说得彷佛病人不喝酒就能长命百岁。”

      谢斐啧了一声,“病人喝酒会伤身这事是个人都知道,我为何累自己的嘴巴跟你叨叨?况且你又不是我妻子,要你长命百岁干甚么?”

      李长安噎了一下,凉凉道:“你妻子早被你抛弃了。”

      尽管他自年少起便不时被人骂混帐,但他认为谢斐才是货真价实的混帐。

      谢大神医出身在一医药世家,父亲是殿前御医。他十八岁考获功名,进太医院当四品官,接着迎娶娇妻,次年一索得男,可谓多少人恨也恨不来的少年得志。谁知道几年後他一声厌了,就抛妻弃子跑到少林寺当和尚。没几年红尘内的儿子才刚上私塾,学得些字去骂他老爹,红尘外的谢斐又不干了,一声阿弥陀佛就还俗,竖布旗下江湖去当蒙古大夫,兼任卜算神棍。

      两人相识後一次喝酒,李长安听谢斐说起此段往事,都不知该佩服他把潇洒做到极致好,还是替他妻子感慨遇人不淑好。他这一生好像没有甚么真正在乎的东西,任尔名利恩怨相诱逼,我自挑眉轻笑乐逍遥。

      此时谢斐便用他那蜡黄色的痨病鬼脸,挤出个自认为潇洒不羁的笑,“你的小命在我手上也敢这样说话,有趣,我喜欢。”

      李长安失笑,“幸亏我有趣,不然谢大神医不肯治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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