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叛英雄》琅狼

29、母女

　　这一鞭好狠好快，晃洋前一刻还在说话，下一刻声音戛然而止。他的人头骨碌碌地滚动，直到撞向一个女人脚边。鲜血带着死人的不甘，瞬间侵染她的裙摆。

　　晃洋已然死了，但他死掉的眼睛惊惧而狰狞地朝上，正瞪着杀人凶手。那是一个美艳动人的女子，虽然她已经不年轻了，但她的风韵仍在。她是当今的魑魅谷主慕容仃伶。

　　慕容仃伶缓缓把玉麟鞭收回，一圈圈地绕着手掌卷。她低头看一眼污了她衣裙的人头，厌恶地把它踢了开去，“谷中养的奴隶不听话，满口胡言乱言，教李总镖头见笑了。”

　　李长安对女子向来宽容有礼，但想到她是段正风的姘头，忍不住不轻不重地刺一句：“见笑倒没有，只是晃洋与谷主有过不只一夜的露水姻缘，谷主挥鞭斩情丝斩得如此决絶，真让李某大开眼界。”

　　慕容仃伶柳眉一剔，眼底的怒意像倏然来去的骤雨一样，顷刻没了踪迹，“总镖头不过是二十来岁的後生，不觉得跟我讲这些男女之事，很无礼吗？”

　　李长安道：“李某失言了。”

　　慕容仃伶悠悠然道：“总镖头跟我约好，你去取唐蛰双眼来换鱼龙剑。现在剑在你手，唐蛰的眼睛呢？”

　　李长安笑道：“谷主冰雪聪明，何必装傻。”

　　慕容仃伶道：“做镖局生意的最重要就是一个信字，你当总镖头的言而无信，恐怕传了出去，在江湖上生意不好做。”

　　李长安无所谓地一摊手，“无妨，反正我做的是霸王生意，名声向来不好听，长安镖局不仍是天下第一镖局吗？”话锋一转，又道：“其实你也不是要废唐蛰的眼睛，你只是想骗我进洞领死，不是吗？”

　　慕容仃伶的红唇一勾，“只可惜你没有死。”

　　李长安点头笑道：“真是难为谷主了。”

　　慕容仃伶一抖手中长鞭，地上坚硬的石板随即现出一道指头深的裂痕。能杀掉李长安最好，那可以为段正风除掉後顾之忧，杀不掉也不碍事，她仍有的办法让他遗臭武林。从他一踏进这魑魅谷开始，他便输了。“你明知我想杀你，你居然还不趁机逃走，专程跑到这大殿来等我，这份胆色，真不愧是天下第一总镖头。”

　　李长安道：“不不不，李某正要逃走，谷主不必相送。”横剑拱手，竟真想从慕容仃伶身边走过去。

　　慕容仃伶一扬鞭，李长安跟前一步开外石板又被划出一道裂口。

　　李长安微微一哂：“谷中大乱，谷主手下猛将恶鬼不知折了几个。依李某愚见，谷主与其在此纠缠，倒不如赶紧收拾拦摊子要紧。”

　　慕容仃伶傲然笑道：“你很自信。你觉得我一个妇人女子，杀不了你？”

　　李长安长腿一迈，跨过地上裂口，“岂敢，谷主能号令群鬼，武功一定非同凡向，只不过……”他似笑非笑的眸子闪过一丝慧黠，侧身轻指大殿石阶上的正座，“难得谷主今日终於母女团聚，李某一个外人，不好打扰。”

　　她循着李长安所指的方向看去，玉石雕成的谷主正座上坐着一个老妇人。老妇人穿着又脏又皱的红袍子，一把廋弱的身子骨在宽大气派的玉石宝座的衬托下更显得可怜，可是她苍老的双目如毒蛇鹰隼，佝偻的背绷得如同一把杀人弓。

　　慕容仃伶的脸色终於变了。

　　老谷主在玉石宝座上爆出一阵大笑。她已经有很多年没大笑过，笑声嘶哑，比鬼哭还要难听。

　　慕容仃伶不敢置信地盯住眼前的老妇，口中喃喃道：“你……你是……”

　　老谷主大喝道：“小贱人当谷主当久了，忘了娘亲长甚么样吗？”

　　慕容仃伶不由自主地退後一步，面色苍白如鬼。娘亲长甚么模样？慕容漪曾是武林中响当当的美人，乌发云鬓，面容艳丽，长年的一袭红衣下是妖绕的身姿。小时候她见过很多男人与娘说话，他们嘴脸和眼神令人不解，直到她长大後才明白，那是一种男人对美丽女人的迷恋与示好。记忆中美得能令男人如痴如狂的女人，怎会是眼前这个丑陋肮脏的老妇？

　　老谷主虽老，目力却佳，眼神如一柄锥子般远远凿进慕容仃伶眼中，语气却极尽温柔：“伶儿，这么多年了，有没有惦挂着娘啊？”

　　慕容仃伶打了一个寒颤，随即想起来了——自己下毒後把她推下腰斩崖，她大难不死，在崖底活了下来，是该变成这副模样，是该变成这副鬼模样的。

　　最初的震惊无措过去後，她细细打量母亲，心里一边隐隐作痛，一边有种复仇的快意。她沉默半晌才，冷然道：“娘，崖底还住得习惯吗？有没有偶尔惦挂着你惨死腹中的好外孙？”

　　老谷主冷笑道：“习惯……习惯极了！我恨我当日太过心慈手软，只是把你与段正风的孽子打掉，没把你这小贱人一并毒死。”

　　慕容伶仃尖声道：“你不配当我的母亲！你这个蛇蝎心肠的毒妇，我知道，我知道你被男人背叛欺骗，始乱终弃，便妒忌我与风哥美满幸福。你想我跟你一样孤独终老，你才高兴，你才舒心，是不是？”

　　老谷主搁在白玉宝座上的手微颤，声音却如玄冰一般冷硬：“这便是你一直不敢说的心里话么？我生你养你，不忍你为情情爱爱劳神伤身，才耳提面命要你洁身自爱。只是算来算去，没算到你是个水性杨花的□□货，没有男人便要生要死！”

　　甚么令恶鬼诚惶诚恐的谷主威仪，甚么令男人神魂巅倒的蚀骨媚术，此刻轻轻巧巧被几句话炸得灰飞烟灭。慕容仃伶好像一下子变回一个小女孩，大点大点的眼泪漫出眼眶，滑过不再年轻的眼角。她歇斯底里地道：“你以为你玉洁冰清么？你不也是整天对男人抛媚眼？哼，有其母必有其女，我□□，你也好不到哪去！”

　　老谷主颤声骂道：“别说我是你母亲！”她指住地上晃洋的无头尸，又突然一阵大笑：“段正风不肯要你，与他妻子恩恩爱爱二十几年，你耐不住寂寞找男人欢好，可是就连这个平平无奇的孬种都嫌你人老珠黄。”

　　慕容仃伶像被毒蛇咬到要害，全身一颤，复又指住老谷主狂笑道：“我人老珠黄？哈哈，我的好娘亲，用不用我给你一面镜子照照你自己的鬼样模？你现在又老又丑，鬼见到都害怕，哈哈哈哈……”

　　两母女像对死敌般狠盯住对方。人们说血浓於水，母女情深，可她们之间几十年的母女情竟是越活越薄了，薄得比垂吊在大殿的红纱还要脆弱，唇枪舌剑一划便支离破碎。

　　李长安不知何时已悄然走至大殿门口，老谷主突然厉声道：“镖头娃娃，今日你若不替我杀了这个小贱人，休想离开此殿。”

　　李长安一笑：“剑握在我手里，腿长在我身上，我爱杀谁就杀谁，爱去哪就去哪，你管得着？”

　　老谷主掏出金缕匣子打开，狞笑道：“我就是管得着。”

　　腰侧一阵剧痛，李长安以剑柱地，却没有动手，他非但没有动手，他连背脊也没转过来。

　　他朗声笑道：“老实说，我没有定要杀她的理由，也没有不能杀她的理由。可是我这人有个毛病，就是别人越是逼迫要胁，我越是不干。老前辈你尽可试试，看我此话是否当真。”

　　若然镖局的兄弟在，他们一定能看出自家总镖头的牛脾气又犯了，而且犯得不轻。

　　不过，李长安虽有“越叫我坐我偏要走”的臭脾气，但他絶非只知倔强不知进退的毛头小子。杀了慕容仃伶能对他有甚么好处？等江湖人士给他送一顶除魔卫道的高帽子？

　　至於不杀的好处可多了。口口声声要剿灭魔教的天龙山庄庄主居然背着元配夫人跟魑魅谷主有私情，传出去多难听啊，要是死无对证，可就没有热闹可看了。

　　更可况，他是真心实意觉得人家两母女的恩怨，自己一介外人不好插手。晃洋死前对慕容仃伶出言不逊，老谷主分明是怒不可遏。一个刚才还因女儿被辱而发怒的母亲，真的能狠心下手么？

　　至於慕容仃伶，李长安看出她身上带伤，就算她没带伤，她也未必能敌过内功已臻至化境的老谷主。当年她动弑母之心，失手後尚且留她在崖底苟活，二十多年来送吃送喝从不间断，如今让她再杀一次，不见得下得了手。

　　路遇知音，萍水相逢亦可生死相酬；朋友有难，赴汤蹈火万死不辞；至亲受罪，伤在彼身痛在己心，只恨不能代为受过。

　　江湖中有情有义的人越来越少，断情絶义的人越来越多。

　　李长安出卖过朋友，提剑刺杀过老师，但他心中还相信情义，正因如此，他确信她们母女会找到泯除恩仇的法子。

　　慕容仃伶突然止住了笑声，咬牙道：“我也想当孝顺的好女儿，可是你总是逼我，总是逼我……杀你！”长鞭一抖，闪电般向老谷主卷去。

　　老谷主宽袖中射出几条银丝，把玉麟鞭的去势挡住。这些银丝原是她的白发，此时她把内力贯注其中，坚韧如铜丝钢线，轻易折断不得。

　　老谷主怒喝道：“小畜牲！”十指操控银丝，使出一套鞭法，顿时漫天好像有银蛇乱舞，急流飞溅，反攻向慕容仃伶周身大穴。

　　慕容伶仃靠轻身功夫闪躲，在稍远处挥鞭还击。她的鞭法传自母亲，出招的习惯和破绽老谷主怎会不知，只是老谷主腿脚不便，玉麟鞭袭来只得纵银丝抵挡，便失了许多下手时机，此消彼长之下两母女杀得难分难解。

　　软锦锦轻飘飘一鞭卷来，随後鞭稍一抖，彷似灵蛇吐信，朝老谷主中门抽去，去势之急像能把人一分为二。老谷主哑声一笑，似有无限恩慰，又似有无限仇苦，“我的好伶儿，多少年了这招还是练不好，势头倒是足了，但总忘记踏步回身，这样一招用老，此时对手再进一招，你如何招架？我都说了多少次了——”

　　李长安的眼眉突然一跳。

　　玉麟鞭重重抽在老谷主身上，右胸至左腰迸出鲜血，身子被鞭势卷至半空再重重摔倒地上。

　　慕容仃伶看着母亲身上深见白骨的伤口，如堕冰窟，瑟瑟发抖。自七岁习得此招，她总是忘了要退身回护，母亲为此陪她练习多少次，也训告她多少次，她却还是练不好，故此母亲无可奈何，千叮万嘱说若遇高手对决不可用此招。

　　母亲对自己这招的破绽烂熟於心，她为何躲不开？而自己明知此招断会被她所破，为何还要使出来？

　　她好像一下子老了十年，潮湿的双眼中充满惶惑不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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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一章第一卷便完了，请多多支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