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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真相与谎言 ...

  •   李长安在腰斩崖大败霍东海後未作久留,背起老谷主乘乱逃去。他不是路痴,但在蛛网般的地宫中一不小心便会迷路,好在老谷主虽被囚多年,对谷中各处地道仍了然於心,一路指点李长安找到慕容仃伶的寝宫。

      寝宫内烛火未灭,鸦雀无声,琉璃砌成的地板上躺着数名侍女的尸体,还有一个空剑匣。

      剑匣十分眼熟,木料古朴乌黑,四角刻有孤剑门的十字祥纹,正是载鱼龙剑的那个。

      侍女们的致命伤均是颈上一剑,简单利落,教人看不出行凶者的门派招式。

      慕容仃伶断不会杀死自己的侍女拿剑离去,那么就是有人捷足先登,早他一步把鱼龙剑盗走。李长安伸手一探,尸体尚温,凶手刚逃去不久。他无奈地叹一口气,转身赶紧追了出去。

      从慕容仃伶寝宫出去是个直上直下的大洞窟,须沿着洞壁的木栈道走上半圈绕至对面的石台,然後有一条路直通大殿。

      李长安带老谷主从来路疾走,突然道:“试出了我的武功了么?”

      老谷主把抵在李长安背後的手收回,全然没有被人一语道破的窘迫,只是喃喃道:“奇怪,奇怪……”

      李长安不理她,果然她按捺不住问:“是谁教你的幽明神功?”

      李长安故意道:“你的好女婿。”

      老谷主啐了一口,浓痰擦着李长安耳边飞过:“镖头娃娃,老婆子不经气,惹怒我对你没好处。”

      李长安一翻白眼,这老妖妇不单倚老卖老,还没教养。

      老谷主道:你知道幽明神功是谁想出来的武功么?”

      “不知道。”

      老谷主道:“是西溟教的教主血菩萨。那你知道为何他要想出这种功夫么?”

      李长安继续敷衍套话两不误:“不知道。”

      纵使他不问,她也会说。血菩萨是她的仇人,虽然这仇人已死了几十年,但每次说起令他痛苦一辈子的隐私,还是会让她十分高兴:“因为血菩萨身有残缺,他因此自卑,因此疯癫,所以千方百计钻研武学,想从中找到治愈的法子。”

      李长安的兴趣被她引起来:“残缺?”

      老谷主笑呵呵地改了一个说法:“该说是一种天生的病。这个病也没甚麽特别,说白了就是癫痫。有谁能想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丶搅得江湖人人自危的教主大人一旦撒起羊角疯来,面容扭曲丶涕涎直流,像个白痴儿一样,简直好玩极了。”

      她哼哼哈哈地大笑,笑得累了又喃喃喃自语:“幽明神功是血菩萨的独门武功,当年我叛出魔教时把秘笈偷了出来,段正风怎麽会懂?”说罢,她恍然大悟,“一定是那小贱人拿了秘笈给段正风。”

      李长安偏了偏头,避过她的唾沬星子。

      老谷主笑了一会,又问:“你知道血菩萨是麽样死的吗?”她不等李长安回答,就径自道:“世人都以为他是被心树大师和天龙山庄的缪承志合力击毙,但其实他是在重伤之下被自身的魔功反噬,神智尽失,自断经脉而亡。”

      李长安像事不关己一般,低头专心走路。

      老谷主的语调轻快,像是在说喜事:“幽明神功极难练成,一旦练成,威力无穷,修练者足可挤身世上一流高手之列。可惜事有双面,这种武功就像毒草一样,种在身体里,练了就要一直练下去,否则随时走火入魔。直到最高的第九层功成,修练者武功天下无敌,可同时会遭魔功反噬,从此失却清明,变成个只知杀戮的魔鬼。”

      李长安无所谓地笑道:“生有时辰死有命,前辈你还是多操心操心你自己吧。”

      虽然他笑声中那份置生死於度外的豪情真实可感,但老谷主不相这人年纪轻轻就能做到如此从容洒脱,於是柔声道:“孩子啊,刚才见你对敌,你的幽明神功最少至练至第四层,恐怕长此下去,你离被魔功反噬的那日不远了。”

      李长安算是看出来了,这老妖妇越是一副慈爱的嘴脸,心里想的越是恶毒。“我想也是。所以说,前辈你认不认识一些耐打经摔的高手可以介绍给我,等真到那一日,他喀嚓一下给我个痛快?”

      这话说得与拜托村口大娘介绍良人有异曲同工之妙。老谷主本打算把一代魔头被魔功反噬的惨况绘形绘声地描述一番,经他一打岔,满肚子的话不知怎的被打回肚子里。

      说话间,李长安走到石台。一阵尖锐刺耳的木笛声从大殿中传出,他认得这是恶鬼们操纵活死人傀儡的乐声,便放轻步子。

      带着雪意的微风吹拂,魑魅谷大殿轻纱飞扬。

      晃洋额角冒出冷汗,全神贯注地盯住几步之遥的二个傀儡死士。

      谷中大乱,四大恶鬼与入侵者於腰斩崖混战,地底天牢中的魔头破牢而出,慕容仃伶携众鬼搜捕李长安——多好的机会,谁也没空顾得上他,如果没遇上这些听不懂人话的傀儡死士,那就更好了。

      晃洋自忖以自己的武功对付一个还行,两个的话就有些勉强,而且看来那两个傀儡不知被何人何物所激,本应呆滞无神的眼珠子乱滚乱转,十分诡异,像随时会暴起杀人。

      出谷去路就在眼前,两傀儡却像拦路石般杵在中间,他不敢动手,恨得牙痒痒的。突然间灵光一闪,想起一夜哄得慕容仃伶高兴,她曾教操纵傀僵死士的曲子,更走运的是,那支木笛子自己也顺手偷了出来。

      他心中七上八落,犹豫半晌,最终还是硬着头皮掏笛子出来吹奏。谁知不吹还好,一吹可就不得了,傀儡两双乱转的眼睛闻曲而定,死死地瞪住晃洋,然後抡刀子一齐杀过来。晃洋大呼一声,剑也来不及拔,就着布包把鱼龙剑往上一举,堪堪架住劈头一击。

      一击过後,他紧紧抱着鱼龙剑和载满金银财宝的包袱就地翻滚,想从怀里摸出喂毒暗器来逐个击破,谁知暗器还未发,一把长剑挟着匹练剑光把两傀儡死士像串糖葫芦似的钉死在殿壁之上。

      晃洋见来人此番功力,以为是慕容仃伶去而复返,心中打鼓,转念又想起她不用剑,而且瞧这手劲也不像是女子所为,才勉强镇定下来。

      来人身影隐在轻纱之後,寒风吹来卷起纱帘,帘後人神色冷冷,面容虽脱了当年稚气,但晃洋还是一眼认出,此人正是多年来避疫鬼般避之不及丶北岳军死剩的将门公子郭云麾!

      多年所惧一朝成真,晃洋两股颤颤,魂飞魄散,当场便跪了下来。

      李长安面色铁青,沉默地把老谷主放到大殿中央的正座上。他慢慢踱至晃洋跟前,双目中寒意如针芒:“踏跛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废功夫。晃大哥,好久不见。”

      晃洋深深低下头,冷汗暴涌。他想拚了老命猝然发难,杀他个措手不及,但小玉儿说他一招杀掉霍东海,若他真有这能耐,此举不是自寻死路?可若是李长安虚有其表,他却在这白白低头伏软,尊严扫地,岂不是错失良机?

      晃洋脑海中天人交战,最终还是自觉死到临头,顾不得甚么男儿尊严,咚咚咚地连叩三个响头,喊道:“少爷……我——”

      李长安骤然得见当年出卖父亲的亲兵,怒从心底起,恶向胆边生,一脚把晃洋踹翻,狠狠地踩着他的心口,力度之大,直踏断一根肋骨,“我不想听你废话。我问,你答!”

      晃洋眼前发黑,边呼痛边道:“少爷,郭元帅的事真的与我无关!大帅提携我当他帐前小卒,恩同再造,我——”

      李长安朝他的脸踹了一脚,冷眼看着他吐出被打落的牙齿,“我如今没甚麽耐性,同一句话要说两遍,我可就要杀人了。”

      不知怎的,晃洋觉得他真做得出来,惊恐地不住点头。

      李长安问道:“风雷十骑中的罗将军和沐将军你不敢忘吧?他们说,不归山大战前夕,你在大帅的茶中下散功药,可有此事?”

      晃洋嗫嚅地道:“我以这条命发誓,大帅不是我害的。”见李长安的脸一沉,连忙改口:“我承认……我当日利令智昏,但我也是被人以性命相逼,迫不得已在大帅的茶中下药。他们给我的药粉我没有全下,以大帅内功之深,那点药粉根本就不碍事。”

      李长安抓住晃洋衣领,把他从地上提起,沉声问道:“如果你真像你说的那么无辜,那倒是说说看,我爹武功之高,高旭阵营里根本无人能敌。若不是散功药之过,他又怎会惨死在偷袭者手中,尸骨无全!”

      晃洋喉头发紧,涩声道:“单是一人,当然不能。可是大帅再英勇,武功再高强,双拳终究难敌四手,更何况是那么多武林高手。”

      李长安全身一震,据他所知,叛军那边没多少武林人,那晃洋口中所说的高手,指的是哪些人?

      晃洋道:“大帅服下茶後,药力都没来得及发作,叛军突然在多处发起奇袭。少爷你是知道的,不归山虽说是易守难攻,但毕竟过了山便是帝都所在,大帅不敢轻视,分派风雷十骑各领三千兵马迎击,留下不足一千精兵守卫帅帐,没想到段正风那卑鄙小人使了声东击西之计,趁营地雄师尽出势孤力弱,领人围攻,才令大帅惨死!”

      晃洋一头冷汗,边观察李长安的神色,边道:“那些所谓的武林正道,口口声声说来驰援大帅,实质嘴上仁义,内心蛇蝎,不知收了高旭甚么好处,在帐前倒戈。”

      李长安左右两边大阳穴突突乱跳,寒道问道:“段正风假仁假义,这我知道,除了他,都有谁?”

      晃洋道:“少爷,他们都是武林中名号响当当的人物,一旦他们知道是我把他供了出来,这——”

      李长安重重把他摔在地上,暴喝一声:“说!”

      晃洋忙称人数太多,要到旁边几案一一列於纸上。待他写好呈上,李长安展开一看,冷笑道:“晃大哥,我该说你甚么好。你别以为把武林上的大人物都拉出来背锅,自己就无罪无咎,可以全身而退。”

      晃洋见他不信,尤恐他一气之下拿自己祭刀,又爬起来双膝跪地,“我敢以项上人头担保,纸上所写,字字属实!那帮所谓的大侠高僧卑鄙无耻,先以剑阵困住大帅,耗损其真力,待他独力难支时再合力诛杀。大帅被刀斧加身,喷血而亡!他们每个人手上有沾了大帅的血,沾了咱们江山的血!”

      李长安的右臂不受控制的抽搐,但他也顾不了体内乱窜的真气,怒极而笑:“少林寺方丈一叶大师丶武当派纪少华丶秦九秋,都是我爹的多年好友,怎会痛下杀手?白萍剑客燕愁飞虽寄身江湖,但向来心系百姓福祉,又怎会在江山存亡之秋,加害守护京畿的主帅?再说,你所列之人大都死了,哈哈,真是死无对证,随你怎说也行!”

      晃洋见他右手青筋暴现,眼眶底下一线赤红,浑身杀意如怒涛汹涌,吓得声泪俱下。

      他脑子中各种念头豕突狼奔,一时想到此人年少时视王法军规如无物,恃才轻狂,肆意胡为,也不见有多忠心爱国,如今天下大定已久,他会为永明皇帝报仇复国么?一时又想及杀父之仇不共戴天,纵然昔日他与郭大帅父子不和,他对朝廷皇族有再多的不屑,但毕竟是三代簪缨的将门之後,怎能就此逍遥隐世度日?

      若能摸清李长安今後意欲何为,便晓得自己的生路在何处。他试探道:“知人口面不知心,不管你信也好,不信也罢,纸上的人通通都是咱们北岳军的仇人。可是……唉,少爷,他们都是一等一的武林高手,特别是那始作俑者段正风,他在江湖上根深叶茂,要杀他报仇,恐怕不易。”

      李长安一阵嘶声大笑:“谁说我要亲手杀段正风?杀他不是脏了我的剑?我只要他身败名裂,死无葬身之地。”

      晃洋噗嗵一声跪倒叩首,喊道:“我当日所作所为,罪无可恕,但我贱命一条,杀了只会脏了您的手。我愿今生追随少爷做牛做马,只要能助您报仇复国,万死不辞!”

      李长安敛去笑声,一双俊目光采逼人,一字一顿地道:“报仇丶复国。”

      晃洋再叩:“北岳男儿,护我山河,马革裹尸,九死无悔!”

      大殿森冷空旷,晃洋语带哭腔喊出北岳男儿出阵前的战歌,竟似有阵阵回响。

      李长安耳边好像突然响起那久违的歌声。万千将士於沙场上齐声嘶喊,慷慨激昂,头顶烈日高悬,汗水挂面,目之所及尽是铁甲寒衣剑戟森罗,鲜血的腥臭扑鼻,翻滚的尘土飞扬……那原本是,他最想离逃的地方。他狠狠一闭眼睛,再睁眼时已回复原本的一派淡然镇定。

      “晃大哥好口才,连我也差点被你感动,当年大帅不派你去阵前叫阵真是屈才。”

      晃洋愕然抬头:“少爷……?”

      李长安转身去拾地上的鱼龙剑,问:“你很怕死?”

      晃洋道:“为了少爷您,区区贱命,万死——”

      李长安打断他:“我也怕死,我除了怕死,我还怕累,怕肩上有千斤重担,不能逍遥自在。可是人总要一死的,有些责任,你也不得不背。”

      他苍白的嘴唇一抿,又轻笑道:“你那套说辞,唱念做打都好,哄哄花姑娘倒可以,想骗我,难。”少年时期身逢巨变,他曾发誓絶不轻信,就刚才那一瞬的感动都够他嫌弃自己三天三夜。

      晃洋内心忐忑,半天脸也哭僵,终於豁出老脸道:“这些年来我躲进魑魅谷里,日夜听那老女人差遣,随传随到,比青楼小倌还不如,也算遭够了罪,少爷您就放我一条生路吧。”

      看李长安脸上平静无波,他又强笑道:“可能你不记得了,当年我带你去放纸鸢,大帅重责你二十军棍,我还帮着求情哩……”

      李长安说不准十年前自己会否心软,但此刻他自问无动於衷。他不是睚眦必报之人,但更不是只讲宽恕与原谅的圣人。

      就在李长安苦思留晃洋一条狗命有何用之际,突然一条鞭子从後方凌厉无匹地卷来,帘刀一般齐根割掉晃洋的人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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