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叛英雄》琅狼

30、恶名

　　大雪连绵不断下地了半天，如今终於稍稍消停。鹅毛般的雪花从天上打着圈儿飘蘯下来，堆起高高低低的雪丘。

　　魑魅谷地宫外银装素裹，绿树乌檐一夜白头，远处群山起伏，白雾聚聚散散。一只不畏寒的大鸟展翼划破昏沉沉的天空，嘹亮的叫声在空茫茫的谷中回响。

　　李长安在背着虚弱的老谷主在这茫茫雪谷中已走了小半时辰。

　　老谷主气若游丝，道：“往上走，到那小山丘上去。”

　　李长安抬头一望，小山丘不高，但无路可上，几块可供踏脚的石块上都覆满了冰雪，看上去滑不溜秋。

　　他施展轻功，脚尖轻轻点在石块上，轻松地上了小山丘。山丘顶是一片不大的平地，四周长满一种淡紫色的草，状如芦苇，疏疏落落，为惨白的雪地平添一抺温馨的亮色。

　　李长安把老谷主轻轻放在地上，伸手探脉，叹道：“山丘上风大。”

　　在殿中李长安已为老谷主点穴止血，不过就算这穴不点，人出到外面一冻，不一会鲜血都会凝住。

　　老谷主哈哈一笑：“我快死了？”

　　李长安沉默片刻，道：“前辈你身上的创口太深，骨头脏腑都伤了，若不是你内功深厚，早就死了。”

　　老谷主听了既不动怒也不悲伤，“原来骨头也伤了，怪不得喘口气也这么痛。”她喘息一会，混浊而又死气沉沉的眼珠在瞧见那片紫色的草後亮起神采：“快……快给我摘来。”

　　一个老人濒死前的要求，李长安是不会拒絶的。也亏得老谷主伤重如此，仍强橕半边身子，在雪地上的草杆子堆上挑挑拣拣，选了八九条杆子长丶颜色鲜亮的出来。

　　她的手苍老枯廋，抖得草杆子也几乎捏不住，但她仍然坚持着一点一点地编出一个小花环。

　　老谷主道：“伶儿小时候总缠着我，要我抱她上来。因为整个谷中只有这里才有这种紫色的草……每次上来，她又总要我给她编个小花环戴在头上……”

　　老谷主向李长安招了招手，李长安只好俯下身来，被她当作小女孩一样戴了个花环。

　　老谷主喃喃道：“这麽多年了，也许她早就忘了，要不是刚才经过这儿，我也忘了……镖头娃娃，你觉得伶儿她还记得吗？”

　　她的眼睛很乾，但不知怎的，李长安觉得这个老人在哭泣。

　　如今再去考究是何人何事把母女二人推至这一死局已是毫无意义。开弓没有回头箭，人生没有後悔药，有些决定错了，往後步步皆错。父母手足皆是缘，命里缘薄，天下间老死不相往来的血亲亦不在少数。今天的结局，也不一定是最坏的结局。

　　李长安把花环摘下来，戴在老谷主头上，轻轻道：“我想她记得的，就算一时忘了，往後总会想起来。

　　老谷主闭了眼睛，把头歪到一边。就在李长安想探她鼻息之际，她缓缓把眼睁开，道：“镖头娃娃，老婆子与你也算有缘，我死前想跟你说个秘密，也想给你送一份小礼。”

　　李长安苦笑道：“如果是会招来麻烦的话就不必了，长安心领。”

　　老谷主在染满鲜血的贴身衣袋中取出半块玉佩，玉佩晶莹翠绿，翠绿中又有一抺流云乳白，上面饰以复杂华美的花纹。

　　头顶一片乌云飘走，露出云後日光。老谷主迎着暖阳，眯着眼睛道：“伶儿当日临盆在即，我恼她对段正风痴心不改，便骗她服下滑胎药。也许是天意如此，那孩儿终究没有早夭，诞生到这世上。我见那男娃虎头虎头，实在可爱，想来想去还是狠不下心，於是把他放在一农舍门口，回去骗我那傻女儿说孩子生下来时没来得及成形，只是一泡血肉。”

　　李长安道：“所以你想说，谁有这玉佩的另一半，谁就是慕容谷主的孩子么？”

　　老谷主点点头，把半瑰玉佩塞在他手中。

　　李长安感到手中抓着一块准会招麻烦的烫手山芋，不由得苦笑更深，“那前辈你是想我告诉谁呢，抑或想我把那孩子找出来呢？”

　　老谷主道：“那孩子若能活到现在，应该只比你小几岁。”

　　李长安把玩手中玉佩好一会儿，才道：“其实你也没想好要不要把他找出来，也没想好让不让他们母子重逢。你只是不想把这个秘密带进棺材。”

　　老谷主不置可否，只斜盯着他，“你跟那个人在大殿中说的话，我都听见。你不姓李。”

　　李长安坦然道：“我不姓李。”

　　老谷主像是十分高兴似的，想要开怀大笑，可惜她的伤势不允许，只好咧了咧嘴当做笑过：“很好，镖头娃娃，如此说来段正风是你的敌人。敌人的敌人即是朋友，这份礼我更加要送给你了。”

　　老谷主艰难地盘腿而坐，又把头上的花环拿下来，对李长安招了招手。李长安摸不清她葫芦里卖的甚麽药，但也感受不到甚麽杀气，只当她人之将死，怀念年轻时与女儿的温馨时光，硬是睁眼瞎把自己当成慕容伶仃，要为他戴花环而已。

　　一心求死的人大多没有杀气，但没有杀气不代表安的就是好心。

　　老谷主虚弱无力的手突然拍在李长安的身上，一股阴冷的内力如缺堤的海水般奔涌过去。李长安身上的大穴被她所制，无法动弹，只能乾瞪着眼任她把身全功力都传过来。

　　传功过後，她仰面跌倒在地，脸色蜡黄灰败得与死人无异，但她的眼睛在笑，如果她还有能力控制脸上的肌肉，那必定是个孩子恶作剧得逞的笑容，“姜还是老的辣啊……我不知道你用甚么法子抑制身上的幽明神功，但这下子该到达第六层了吧，镖头娃娃，你离疯癫那日不远喽。可惜啊可惜，江湖上那一场即将到来的腥风血雨，我是看不到啦……”

　　老谷主死了，声音戛然而止。

　　李长安没想到被这临死的老妖妇摆了一道，只不过片刻，那股外来的阴冷内力激起他体内长期被压制的幽明神功，汇合到一起沿奇经百脉横冲直撞。

　　他咬着牙蜷伏在地，雪地冷极，身上热似火烧，右臂不受控制地抽搐抖颤，全身经脉像是要炸开一般。

　　这些年来李长安受过大大小小的伤，久而久之养成了一个习惯。身体越是不适便越要想些事来分散精神，所以他想起晃洋的话和他写下的名单。

　　他不相信那个名单。晃洋曾卖主求荣，这样的人纵然再撒百次的谎，都不稀奇。但他把堪称武林泰斗的少林武当还有那东南西北各门各派的帮主掌门牵扯进来是何意思？真要按那名单去问罪报仇，那就跟与大半个江湖为敌没甚么两样。

　　抑或，这正正是晃洋的意图，骗他八方树敌，不得好死？

　　但退一万步说，若非这些武林泰斗和名宿，又是谁有能耐杀死一个武功盖世的名将？

　　他头痛欲裂，狠狠地一晃脑袋，勉力拔出引出这一连串事端的鱼龙剑。鱼龙剑剑身光华内敛，剑锋吹毛断发，是一柄好剑。刚得手时他已细细察看过，如今再看还是一样，剑上没有意义不明的符号，没有隐秘的暗记，没有精巧的机关，没有秘密，没有藏宝图，就单单是一柄好剑而已。

　　孤剑门门主的鱼龙剑在不归山附近被人发现，事隔多年重现江湖。为何此剑不迟不早，偏偏要待他欲对段正风有所行动时，就於此时出现？

　　段正风派弟子护剑，剑随即被魑魅谷中人夺走，而段正风恰恰是魑魅谷主的旧爱。谁知谷主对他是因爱成恨，故意搅局，还是他俩藕断丝连丶互相勾结？

　　这江湖事，一旦牵扯到庙堂，沾上了爱恨情仇，又有谁能断个分明？

　　李长安的头贴在雪地上，半边脸冷得僵了。他忽然大笑起来，手一松把鱼龙剑扔开。

　　眼前渐渐泛起团团黑雾，最终他在冰天雪地里昏了过去。

　　江湖上的消息传得飞快，一有个风吹草动，没隔几天便传遍各门各派大街小巷。

　　自重现江湖以来受各方争夺丶闹得沸沸扬扬的鱼龙剑在魑魅谷消失了。

　　鱼龙剑事件的前因後果众说纷纭，亲历者侃侃而谈，小道消息不胫而走，内幕秘闻如烟火炮竹，在江湖中炸了一片又一片。

　　当各种谣言与秘闻搅合得难分难解，再经天下江湖人的舌根底下嚼得稀巴烂後，有一个“真相”渐渐浮出水面。

　　据闻当日孤剑门弟子与“君子剑”江逐浪师兄弟护剑往追云山，中途被长安镖局伏击。天下第一总镖头李长安觊觎鱼龙剑宝藏，不惜与魑魅谷的魔人勾结，屠尽聚福客栈百馀口人命，又对昔日大师兄江逐浪下毒。

　　李长安抢得鱼龙剑後一心独吞宝藏。他得知有江湖人进谷寻宝後，竟丧心病狂指使门下镖师放毒烟，死伤者无计；其後他因分赃不均与魑魅谷主反目成仇，致使谷主放出四大恶鬼大开杀戒，间接害死近半百人。

　　最後李长安以一刀一剑使出一招无名剑法，九步之内杀掉前西溟教魔头“血莲掌”霍东海，技惊四座。长安镖局众人被魑魅谷众恶鬼拚死反扑，只得狼狈撒走；魑魅谷中伤亡惨重，谷主闭关疗伤。双方谁也没再提起鱼龙剑，这柄引起一连串风波的罪魁祸首居然从此消失，正如它当日无声无色地重现江湖一样。

　　江逐浪被师弟快马送回天龙山庄解毒治伤，可惜至今仍昏迷不醒；南北各路门派纷纷为命丧魑魅谷的弟子设灵堂。一个月後，少林丶武当等武林八大家及天龙山庄都分别收到信柬，信上严词要求彻查李长安勾结魑魅谷毒杀武林人士及屠戮无辜百姓一事。

　　这个冬天的最後日子里，各地同时砸下一场暴雪。时有德高望重的七宝老人在洛阳一茶馆生炉子烧火，为武林百家武学论优排榜。他灵光一闪将月前李长安那惊世骇俗的一招取名为“烛龙九步”。此後“烛龙啸天，九步索命”一言威震江湖，比那场惊天暴雪来得更猛更烈。

　　第一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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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卷完了，下次会先更一个番外，说的是长安与唐蛰的初识，傻白甜(？)向
这个文我会写四卷，可能会写砸，但肯定不坑，喜欢的请多多留言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