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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败露 ...

  •   李长安很是苦恼。

      俗语说怕什么来什么,他右臂的毒伤在护送姚楝的罪证往雍州途中才发作过,谁知不满一个月又再捲土从来,挑的还是这么要命的时候。

      他敢孤身进谷,当然不会毒伤一发作便成了个只能蜷缩在棉被堆里的半残废。他的好友大夫给他一种药丸,服下能暂时压下毒性,可保行动无碍。他一直用水火不侵的小瓶贴身携带,眼下就握在手中。

      虽说此药能解一时燃眉之急,但若非要紧关头,他不肯轻易服下。

      镖局里的兄弟不知他手臂毒伤的来龙去脉,当然也不清楚他宁愿在发作时抱着棉被死扛的原因。若他们问李总镖头,他大概会嫌弃地说因为那药丸搓得不够圆润可喜。

      李长安有意趁乱在此甩下唐蛰,魑魅魍魉几番冲撞,两人便隔了一段距离。洞穴通道中鬼影幢幢,李长安孤身立在一旁,右手提剑,身形被烛光投到洞壁上,更显出他抖索得厉害,简直有几分可怜兮兮的模样。

      他觉得早前才发作过一次,这次未必如往常般厉害,不如姑且一博,找个地洞躲起来半宿去折腾自己去。

      这念头刚起,几个小鬼仗人多,一同向他攻去。李长安使剑抵阻数招,因右手吃不上力气,看上去险象环生。他垂头丧气,随即改变主意,就地一滚,乘机把剑交到左手去,先把这些烦人的小鬼打下再掏药。

      江湖上几乎没有人知道李长安使的其实是双剑,剑在左手跟在右手,对他没多大分别,可季扬却是个右手剑客。一个真正的剑客至死都不会把剑放下,突然换手,除非他是九流剑客,死到临头自乱阵脚。

      剑刚交到左手,一把碎石便如流星般赶至,一颗射一个头颅,颗颗正中小鬼眉心。唐蛰出手极狠,小石子挟了内功射进小鬼头骨,脑浆与鲜血潺潺流出,瞬间就一命呜呼。

      他几个起落掠到李长安跟前,低声道:“不想死便别乱跑。”

      李长安嘴角扯了一下,如此真是有劳你了。

      他们沿着通道狂奔,因为不识路的缘故,谁也没有浪费时间停下来择路。唐蛰的手中扣了一大把碎石,一撒出去便倒下一大片小鬼,一路势如破竹如入无人之境。

      李长安被迫亦步亦趋跟在唐蛰身后,愔忖自己已偷偷服下药丸,右手的酸麻感渐退,身子也不那麽抖颤,实在无谓再扮体虚。他悄悄地越跑越慢,待到分岔口时迎面跑来一个人,心下一喜,暗道正是天助我也。

      他等盼着小鬼带着一大群喽囉过来,最好来个人海战术,大家操刀子蛮干,杀得兵荒马乱,他便可以从容脱身。

      可惜来的只有一人。来人长得只有半截人高,背着一琴,满脸白髯,微秃,稀落的头髮被可笑地挽成个髮髻。他突然冒出来拦在路中央,半句话不说,没来由的就先是一通大笑。

      唐蛰甚少问人姓名来历,或许他根本不在乎对手的身份,或许他是博闻强记,消息灵通,来者是谁一望而知。

      于是一个大笑,一个沉默,谁也没有先说话的意思。

      李长安忍不住问:“你是谁?”

      矮老伯哈哈大笑道:“你是谁?”

      他不会是被点笑穴吧?李长安莫名奇妙,“你笑甚麽?”

      矮老伯仍旧是哈哈大笑:“你笑甚麽?”

      李长安踏前一步,笑道:“我是傻子,我在笑我自己。”

      矮老伯也踏前一步,哈哈大笑道:“我是傻子,我在笑我自己。”

      唐蛰一把将李长安拉回来,皱眉道:“你别逗他。”

      李长安一挑眉,“怎麽了?你知道他?”

      唐蛰缓缓点头,“昔年西溟教高手‘哈哭琴魔’中的哈老大。此人最擅以笑声及琴音惑人,不要着了他的道。”

      这老伯笑得不停不歇,再欢乐无限的笑声也生出诡异来。李长安心下暗自警惕,却故作轻松道:“我看他的笑声并惑人,只是烦人。”

      唐蛰突然闭上眼睛,片刻后睁眼,低声道:“有东西过来。”

      李长安努力忽略那些贯耳魔音,凝神去听,果然听到四方八面都有些细碎的异响。唐蛰说是有东西而非有人,确是非常精准的形容。因为没有活人在急速挪动之时,还能保持如此轻浅缓长的呼吸。

      不过片刻,通道洞壁、洞顶、地上突然打开了多扇的暗门,数不清的魑魅魍魉像出巢虫子般蜂拥而至。这些小鬼不同刚才那些,他们整颗头颅用破布条包裹着,不畏死不惧痛,神智已失,闻音而战,李长安认得正是聚福客栈里遇到的那些活死人!

      哈老大突兀地止住笑声,盘脚坐下,把背上的琴翻过来搁在腿上,竟开始弹起琴来。

      唐蛰起先还以为他会奏出乱人心智的魔音,谁知听了半阙,却是再普通不过的一首小曲,无悲无喜,平缓单调,比佛门梵曲还要无趣。不管怎样,唐蛰却不能由他继续弹奏下去,因为如果魑魅谷主派他来此,那决不是让他来奏乐娱宾,可是那些活死人已挤满通道,顷刻便把哈老大隔在重重人牆之外。

      哈老大彷彿只会一首曲,来回往复地弹奏,只是一次比一次的音调为高。唐蛰被活死人团团围着,既见不到哈老大,也见不到李长安,心下有点不安。

      唐蛰唤道:“季扬?”

      可是无人答应。

      他从活死人手中夺下一把剑,剑光如一勾清冷而锋利的残月,划破周遭的血肉之躯。

      很少人见过唐蛰出剑。在江湖上,唐蛰以机关之术成名,人们只记得他那在暗器谱上有名的阎王一笑,根本忘了原来他也会使剑。

      唐蛰的剑如其人,稳、准、狠,没有丝毫多馀的招式,剑尖连一个弯也不屑于拐,冷冰冰地递到眼前,眨眼间已刺遍敌人周身的空门大穴。

      活死人直挺挺地倒下,手脚却兀自随音抽搐,活像一隻隻被削足后反肚挣扎的臭虫。可问题是敌众我寡,杀了一圈又有一圈踏着同伴的尸体顶上,彷彿没完没了。

      酣战中唐蛰似乎听到那人断断续续的□□声,不由得大声唤道:“季扬!”

      哈老大在稍远处又开始大笑起来,边笑边喃喃道:“我命你去给李长安弹那首曲子……那首血菩萨最怕的曲子……我命你去……”

      唐蛰心中惊异,冲出一条血路往李长安那边跑。哈老大说到一半,手下指发突变,曲还是刚才的那首曲,但调子诡异,不似中原之乐音。

      李长安的身形倏地自平地而起,脚踏活死人的肩头,在半空中一翻身,神出鬼没地落到活死人的后方。

      一下瞬,他破碎的衣袖被带得抖蘯了一下,人已如一道惊雷,急速地穿过因失去目标而迷惑的活死人。一团团血雾应声炸开,每人胸口上都被掌力轰出一个两巴掌宽的血洞,心肺早就像烟火一样,被轰成了齑粉。

      待血雾散开,唐蛰看见李长安蹲在地上,用另一隻手紧抓住自己青筋暴起的右手,神情痛苦,凶恶恶地道:“别弹了,再弹我就杀了你!”

      哈老大似乎是个疯子,只会大笑和说一句话:“我命你去给李长安弹那首曲子……那首血菩萨最怕的曲子……”

      唐蛰心中砰砰乱跳,心中惊疑不定。西溟教主血菩萨自研魔功幽明诀与摧心掌,几十年前在武林中所向披靡。他曾让属下“哈哭琴魔”譄一曲,意欲催谷内力,岂料他们二人谱出之曲非但没有催功之效,反而易令幽明诀修练者走火入魔。两人遂被血菩萨猜忌,叛教而出。

      按理说若非幽明诀的修练者,听此曲理应无碍。季扬此刻之反应,正正表示他练的就是魔教的幽明诀。还有哈老大口中那翻来覆去说的那句话,又是甚麽意思?

      据推断,此话当是魑魅谷主所说,指的是李长安修练幽明诀,要哈老大弹曲以乱其心智。那麽哈老大为何巴巴抱着琴来弹给季扬听?

      一个答案呼之欲出,唐蛰的太阳穴突突地跳动,不敢乱想下去,又不能不想。他一跃上前,抓住李长安的衣领,厉声问道:“你怎麽会魔教的幽明诀?是段正风教你的?”

      李长安双眼满佈红丝,咬牙掩耳,状甚痛苦。他的脑子像是有虫子在鑽,疼得厉害,根本没法听懂唐蛰的话,于是一掌将其推开,怒道:“滚开!”

      这一掌的劲力之大直令唐蛰暗暗心惊。突然李长安大喝一声,唐蛰大惊望去,只见窄窄的通道内腾起浓重的血雾,李长安双剑在手,大开杀戒。那些闻音而战的活死人好像变成不堪一击的凡胎,在飞喷的鲜血中变成一个个头颅,一片片血肉,一块块死尸!

      最后一剑,李长安直取哈老大咽喉,诡异的笑声与琴音嘎然而止。

      满地鲜血和残肢的尽头,李长安背靠洞壁缓缓站立,浑身是血。

      他冷冷地看了唐蛰一眼,一言不发,提剑便走。

      事已至此,任他再巧舌如簧,也根本圆不了谎。既然如此,他也就失了编故事的兴致。

      地道曲折,十步一灯,烛火在四周投下一片又一片的光影。

      唐蛰在后方道:“季扬,你站住!”

      李长安置若罔闻,越走越快。

      唐蛰施展轻功到李长安身前,重重将他抵在洞壁之上。

      唐蛰身量稍高,居高临下地逼视他,“你说自己是天阉之人,根本是假话!你练的是当年血菩萨震惊武林的幽明诀。”

      他见李长安默不作声,便当他默认,沉声问道:“幽明诀本是西溟教的不传之秘,当年魑魅谷老谷主叛出魔教,偷走了武功秘笈。可这些年来,就连魑魅谷这种地方的人,也无一人敢练,你可知道那是为何?”

      李长安云澹风轻地回视他,言简意赅:“知道。无人敢练,我练,怎麽了?”

      唐蛰张口欲言,李长安却突然用巧劲施展一招抄云手脱困,“唐楼主挺閒的啊,都有空管起别人的事来了。我俩萍水相逢,就此别过吧。”

      李长安心道这魑魅谷地宫地形複杂,秘室暗道数之不尽,又有一堆魑魅魍魉跟在屁股后追,就算轻功不如唐蛰,也不信甩不掉他。心意既定,他足下运劲,人便如一缕轻烟般飘了出去。

      李长安动起真格来非常缺德,每遇到谷中之人便捏着嗓子喊一句“刺客在后方,我去禀报谷主”。可怜那些小鬼,乍闻讯报,对方是高矮肥廋都未看清,其身影就消失无踪,也不知信好不信好,接着就被追至的唐蛰一下子搁倒。

      李长安使出轻身功夫一路飞奔,穿过数不清的地道,来到一处山洞之中。山洞中有很多□□窟,穴窟前挂了珠帘和纱幔,他估摸是谷中待女的住处,便随意挑了一个穴窟,闯了进去。

      待女被他惊醒,正待大呼,李长安便隔着被子把她压在床上,掩住她的嘴巴,柔声道:“惊扰姑娘美梦,抱歉。我身后有一隻大老鼠和大群蟑螂穷追不休,我最怕这些小动物的了,可以让我暂避片刻麽?”

      被李长安形容为大老鼠的唐蛰果真鼻子够灵,让魑魅魍魉几番耽搁,仍能紧随而至。他四下张望,不见那人身影,微一踌躇,便往左边地道跑去。

      片刻后一个穴窟的纱幔微扬,李长安急速往原路折返,凭记忆摸回一条地道之中。

      其实魑魅谷每一条地道几乎一模一样,李长安深深怀疑就算在这窝了多年的谷主,也不一定辨得清东南西北。他蹲在拐角处,找出自己刚才经过时草草留下的记号,一番摸索,果真给他摸到一个机关,一扳,满是泥沙的地上赫然现在一条通往下的暗道。

      他立即鑽了下去,沿着陡峭的石阶往下走,来到一个山腹中的断崖。

      地道出口还算平坦,行数十步便至崖边,对面同样是一面断崖,两崖之间横隔着十数丈宽的鸿沟。他低头一看,崖深不知几许;抬头,顶似穹庐,山石嶙峋,一串串手臂粗的铁链子从山石间垂下,直插至深不见底的崖隙中,似乎是到对面断崖唯一能倚仗的东西。

      按李长安的如意算盘,先摆脱唐蛰,再逮住谷中之人,“温柔地”打听一下谷主的寝室,潜进去偷剑,若剑不在,则再想办法。

      可惜他的如意算盘,在第一步便打不响。

      暗道出口的石门升起又落下,唐蛰探身出来,缓缓走到李长安跟前。

      李长安苦笑:“京城的密探头子,果真不同凡响。”

      唐蛰定定地盯着他道:“别逃了,你逃不掉的。”

      李长安无话可说,纵身跃起,随手抓着一条铁链子,再蘯去另一条铁链子,如此几番,人便到了崖隙中间。

      唐蛰立刻跟上,但在抓着第二条铁链子后便冷冷地道:“别动,铁链子里有机关。”

      李长安顶上无门,脚下无路,人吊在半空中,不得已只好把听雨楼主的命令和忠告当屁听了,又蘯至另一条铁链子。这次他甫一攥紧铁链子,身形一坠,心里咯噔一下。同一时间,他眼角馀光瞥见一簇利箭不知从哪儿射来,连忙一甩袖袍把箭拂开。

      唐蛰趁此飞身抓住同一条铁链子,在上方的李长安顾不上察看一下手脚被箭擦过的伤口,便重重一脚蹬在唐蛰的肩头上,要把他踏下去——反正唐蛰轻功高强,摔不死他。

      唐蛰急坠数尺,突然放开双手,头下脚上,只用脚尖勾着铁链子,勐地一个打挺,又重新抓着铁链子,与李长安面对着面。

      两人一刻不停地近身缠斗,拳来脚往,转眼间已过了十数招,铁链子叮噹作响。李长安终究是吃了之前毒伤发作的亏,被唐蛰制住胳膊后锁在怀里,动弹不得。

      唐蛰寒着面,一字一顿地问:“你究竟是谁?”

      李长安的唇边噙着一丝笑意,一双眸子却如冰如刀,“你说我还能是谁呢?我好心救你脱困,也不图报答了,可你居然三番几次阻挠我执行师门交托的任务。万一最终鱼龙剑真的落在这群魔人手中,这个责任是你担还是我担?”

      唐蛰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突然感到一丝异样。

      那不是季扬该有的眼睛。

      寒如深潭,透着再怎样嬉笑怒骂也掩不住的冷厉;静如大海,不知潜藏多少暗涌,似乎一下刻就要把人吞噬。

      他用手掩着李长安的鼻子和嘴巴,再一次细细地、带着不信与希望去看——这是一双有怒意、有警惕、有杀气的眼睛,更是一双唐蛰曾经无比熟悉的眼睛。

      李长安突然闭口不语,因为他感到该是全江湖最稳的一双手,正在微微抖颤。

      李长安的脸颊被刚才的快箭划伤,留下一道半指长的伤痕。唐蛰轻抚他脸上的伤口,伤口不深,但的确是入肉半分,却不见流血。

      他突然掀开他脸上的人皮脸具,一霎那,脑袋中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十一年来寻寻觅觅,于夜阑人静之时,他也曾想过他兴许早已死透了,或许是战乱时埋骨沙场,或在某个深山老林饿死冷死,然后葬身狼腹,所以他才遍寻不获。半月前那次重逢,宛如一梦,而直到此时此刻,终于把那人牢牢抓住。

      听雨楼主廿八载生命中,只与一人交心,只被一人背叛。不巧,交心的和背叛的都是一个叫李长安的人。

      唐蛰心中惊涛骇浪,可骤然撞上李长安那固若沙堤、滴水不漏的沉静眼神,合该是怒气冲冲的一句逼问,出口却挟了一丝说不清的失望:“十一年前,故马关城楼上你恩将仇报,出手暗算,李长安,你总不会忘了吧?”

      李长安心中千迴百转,最终哂笑道:“怎会,初次背叛,刻骨难忘。”

      唐蛰脸色一变:“你……”

      李长安逮准他失神的瞬间挣脱钳制,任由自己飞坠进深不见底的崖隙中。

  • 作者有话要说:  掉马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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