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叛英雄》琅狼

23、今夕是何年

　　李长安在半空中展臂捞住旁边一条铁链子，堕势一缓，再沿铁链子滑到最下，毫发无损地落到崖底。

　　出乎意料的是，断崖底居然并非漆黑一片，地上立了孤伶伶的一根蜡烛。

　　有烛光，自然有人点蜡烛——也即是说，这里有人。

　　微弱的烛光只照亮崖底一角，发霉的禾草和瓷器碎片堆成一个个小丘，发出阵阵恶臭；而烛光未及之处，一片漆黑，只闻细碎的动物吱叫声。

　　总之，此地似乎十分浅窄，又有诸多未知，不是个与仇人久别重逢的好地方。

　　头顶的铁链子一阵叮当乱响，唐蛰像个不散的鬼魂似的，竟是不作片刻犹豫就跟着跳了下来。他的声音充满山雨欲来前的平静：“你就没有甚麽要解释的麽？”

　　李长安用拇指缓缓把剑顶出数寸，幽冷的微光一闪。

　　解释？怎麽解释？说是迫於无奈，把个中苦衷和盘托出，让皇帝安插在江湖的密探知道自己是前朝馀孽，徒惹风浪？。抑或说是性本凉薄，你当初有眼无珠，识错了人？那不啻是火上加油，终其结果，亦免不了刀剑相向，这掬油还不如不加罢了。

　　他心里想的，从来都是要杀要剐，我自当提剑奉陪。

　　唐蛰闪电般出手，剑尖直指李长安咽喉。他强自按捺怒火：“我问你，当日你为何要来故马关投靠我？”

　　李长安扯出个没有温度的微笑，徒手抓住剑刃，把剑下压至自己右腹：“我看还是别废话了，唐楼主要报一剑之仇的话，尽管朝这儿来。”

　　之前李长安假扮季扬时，故意改变声线，此刻用回自己的声音，熟悉得令唐蛰心头一震。

　　他定了定神，继续沉声逼问：“你当日为何胁持我逼令守军打开城门，又驱五百将士至桃花坡？还是你原来就是北岳军派来的奸细，明知那里有残部埋伏，故意教他们送死？”

　　“送死？”李长安嗤笑道：“打仗不就是杀个你死我活？作为叛军挑起战事，难道他们就很无辜？”

　　他微微一顿，突然哦的一声：“对了，因为此事姓高的那个叛军皇帝大怒，把你降职了吧？我害你从一呼百应的将军变成任人差遣的百长夫，现在更被放逐江湖，功名利禄都与你无缘，真是太屈委了，难怪你满天下的找我报仇。”

　　唐蛰忍不住抛了手中的剑，双手猛地扯住李长安的衣领，狠恶恶地道：“对，我是追名逐利的俗人，可是相识以来，我待你如何？你是这么想我的？”

　　李长安神色木然：“没怎么想。我们相识时日尚短，交情也没多深，不是吗？”

　　唐蛰额角上暴出青筋，突然朝李长安的脸挥了一拳，把他打倒在地。

　　李长安在地上挣扎了一下，以一边胳膊支地，又满不在乎地用指头拭去唇边鲜血，笑道：“打人不打脸，唐楼主这样做真是有失身份。”

　　唐蛰深吸几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同时不得不承认，原来他从来不了解眼前之人。十多年前与他在茶肆萍水相逢，两人把臂同游三月，齐历江湖风波，醉後同塌而眠，便以为大家成了知己，只记得他的盈盈笑语，却忘了自己连他的名字也不知。

　　几年後北蛮侵扰，高旭兴兵造反，天下易主，李长安一身伤病，凭空出现在故马关。彼时他终日寡言少语丶神思郁郁，一副乱世无依来投靠好友的模样。

　　而如今，李长安面对他这个故人，神色淡漠丶态度疏离，说话挟刀带剑，昔日情谊烟消云散，好一副忘恩负义的小人嘴脸。究竟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他？抑或是，有甚麽改变了他？

　　唐蛰沉声道：“李长安，你别惹我动手杀你，你不说，我自有方法查。”

　　李长安认真地道：“我从来没有惹你杀我的意思，我很惜命的。”

　　唐蛰把李长安从地上拖了起来，拽住他衣领，脸上阴晴不定，像是随时都会把李长安暴打一顿，或是一刀解决了他。

　　一个目光极热，一个极冷，两人互不相让地对视，彷佛甚至连呼吸声都缠打到一处。就在此时，崖底唯一的烛火忽被微风吹搅，烛光微颤，一阵令人发怵笑声自黑暗飘来。

　　两人俱是一凛，依稀听出是个女人。李长安率先扯开目光，喝道：“谁！”

　　那女人起初只是低声笑着，後来竟似高兴得难以自抑，高声地咯咯笑了起来，高亢沙哑，犹如丑鸦夜啼，狡蛇吐信，笑得令人全身起了鸡皮疙瘩。

　　一阵衣布擦地的声音响起，一老妇缓缓自阴影里爬出，边怪笑边道：“都闯进我家来了，还问我是谁？”

　　失礼地说，李长安从未见过如此之丑的妇人，她的脸上满是深如刀刻的皱纹，眼睛嘴巴被道道褶子挤得只剩一条刻薄而阴险的线。她不只丑，还老，满头雪白，瘦骨嶙峋，整个人像半节黑黝黝的枯木，似乎稍一用力便会嘎嘣一声断气。

　　李长安略一思忖，脑中闪过无数个上一辈有名的武林人物，始终没能对得上号。他念着对方毕竟年纪摆在那，便执了个晚辈礼：“晚辈孤陋寡闻，请前辈赐教。”

　　老妇人却没有回答，在地上捡起数片指甲盖大小的枯叶渣子，逐一凑到烛光借火。枯叶一点便着，瞬间烧成一小火球。老妇人不怕火烫，把小火球捻在指间再弹出，指风炙热，不偏不倚地点亮了数枝隐在黑暗中的蜡烛。

　　扑嗵数声，小火球越过灯花後竟直打进地下，留下一指深的小洞。枯叶在洞中燃尽，化成丝丝轻烟，自洞中冉冉飘出。

　　内功若臻至化境，飞花摘叶皆可伤人。李长安想纵然是暗器高手唐蛰，施弹指功夫时还须借助钢针碎石等器物，才能有此番威力。不想这魑魅谷谷底，还有高人隐居？

　　不过隐居的话，这老婆子挑的地方委实太简陋恶劣了些。如今此地一眼望尽，四周空蘯蘯的像个地牢，地上东一堆西一堆腐草，散发出难闻的枯败和膻骚气味，究竟要多想不开才在挑了这麽一块地？

　　李长安暗自戒备，回头见唐蛰眉头轻皱，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老妇柔声说话，声音倒是不见苍老：“前甚麽辈，难得在这暗无天日的崖底都能瞧见两位公子，来，咱们到那边说话去。”

　　李长安瞧着这老态龙钟的女人，这一声公子简直听得他浑身不自在。

　　老妇人的双腿似是已废，她一把瘦弱的身子骨缩在脏得发黑的红袍里，不轻易露出来。如今要走路了，才伸手橕地，缓缓向前爬去。

　　她见无人跟上，便不时回头催促，长长的暗红衣摆拖在身後，像一条徐徐而行的蛇。

　　李长安却仿佛脚底生根，站在原地，客气地道：“前辈，我瞧你这儿布置大气简洁，大厅即寝室，寝室即茅厕，我们在这说话，也是一样。”

　　老妇人停下，微微回头叹气道：“公子不必如此小心戒备丶步步为营。你我既无仇怨，又同样被困於此，我又怎会伤害你们呢……”

　　话音兀在崖底萦绕，她突然半立起身，枯廋如柴的两只手扬起扬落，烛火光影交错间数条银丝若隐若现，凌厉无匹地刺向李长安周身大穴。

　　李长安一直提防着这看上去就邪门的老妖妇，如何能让她逞？正欲闪身躲避，谁知刚一跃起，心口却防不胜防地吃了唐蛰一记飞腿，当即被踢得飞撞至身後崖壁。

　　李长安在地上滚了几圈，胸中血气翻滚，幸好他内功深厚，否则当场便口喷鲜血。他怒极而笑：“唐蛰你要报仇就光明正大的来，不必在背後玩阴的。”

　　老妇见一招不成，手中银丝变刺为缠，竟像是长眼睛似的，专向李长安手足卷去。

　　如此三番，李长安心中那点本就微末的敬老之心去得一乾二净。他身法如行云流水，边笑边道：“前辈变脸如翻书，在下佩服！”

　　长剑出鞘，明晃晃的剑身映着李长安毫无笑意的眼睛，惊得一地的烛光乱颤，弹指间利剑化作游龙，把缠人的银丝咬成碎屑。

　　老妇住手，没事人似的阴阴一笑，眯眼重新打量眼前男人，“天龙剑法？你是缪承志第几个弟子？功夫不错，我怎麽没见过你？”

　　李长安不禁微诧。缪承志是天龙山庄上一任庄主，段正风的老丈人，死去不知多少年了，不过按年龄算，倒像是跟这老妖妇属同一代人。

　　老妇细细地整理刚才打斗中弄散了的发髻，李长安这才注意到，虽然在这荒芜的崖底人不人鬼不鬼地活着，这老妖妇居然还十分爱美，特意用滕蔓野草编成些状钗簪之物戴在头上。

　　一直沉默的唐蛰突然开口道：“江湖盛传‘红衣罗刹’慕容漪一手创立魑魅谷，招揽天下走投无路之人为奴，风头一时无两，最後却遭亲生女儿下毒夺权惨死。没想到，你原来还没死。”

　　李长安大为惊讶，不想这丑陋老妇，居然是多年前的武林第一美人！

　　老谷主咯咯地大笑起来，声音透着一股怨毒：“没死……没死成！那不孝的小贱人到底还是太嫩，想杀我？没那么容易！”

　　她笑了一会，转身盯着唐蛰：“我‘死’了才多久啊，不过几年而已天龙山庄的後生已不晓得我了？到底还是你小子有眼力，你是谁？”

　　唐蛰道：“听雨楼唐蛰。”

　　老谷主松跨跨的眼皮一抬，沉吟道：“没听过。师承何人？”

　　唐蛰毫无敬意地直呼师父大名：“沈傲来。”

　　老谷主一愣：“是那个浪蘯子？他何时收了个这么大的徒弟……”

　　她好像突然想到甚么，瘦骨嶙峋的身子一颤：“如今是永明几年？”

　　李长安心里无端生出一股悲凉。

　　江山早已易主，江湖早已迭代。他是前朝怨魂，揣着一口恶气在世间飘蘯；她曾是武林第一美人，含着怨恨在崖底糊里糊涂湖活成糟老婆子，不知秦准河畔已有新的花魁，一眨眼，原来已是另一个时代。

　　他揣着四平八稳的声线道：“国亡了，早就不用永明这年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