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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大骗子 ...

  •   魑魅谷西面有一个水潭,四周草木葳蕤,入冬了仍绿意不减,是谷中侍女平素沐浴濯足之地。

      夜半三更,水潭平静得犹如一泡死水。突然间,潭中冒出一串串气泡,哗啦的水声中,两个黑影破水而出,落到水潭旁边的空地。

      李长安摊在地上,咳得像个痨病鬼。

      唐蛰水性较佳,只是喘得厉害。他走到李长安面前蹲下,一把抓住他的前襟,质问道:“天龙山庄季扬是个在江湖上名不经传的小人物,怎会有你刚才开山劈石的功力?”

      李长安喘息道:“我知道我在江湖上没甚麽名气,可我武功好一些也不行吗?”

      唐蛰居高临下地逼问:“笑话,那叫武功好一些?江湖上有这掌力的高手,不出十个。你当我是白痴?”

      李长安默然地把自己的衣领从唐蛰手中救出来,两脚一伸,躺在地上,“唐兄,我认为不挖人伤疤是种美德。”

      唐蛰连自己的伤疤也不怕挖,当然不怕挖别人的,更不管甚麽美德不美德。他冷冷地道:“我给你三句说话的机会。三句之内,我要知道原因。”

      李长安不满,“就算你是听雨楼主,也不能逼人说出心中隐私。”

      唐蛰无声地数一。

      李长安的眼神飘移不定,“其实我的武功也不是很好,刚才只是巧合……”

      唐蛰冷笑,数二。

      李长安咬着牙不吭声。

      唐蛰耐着性子等,但李长安似乎会一直沉默下去。没多久他便耗尽耐性,数道:“三——”

      “因为我不是个正常男人。”

      “三——你说甚麽?”

      李长安别过脸,大声道:“我说因为我不是个正常男人。”

      世间上能令唐蛰惊讶的事自然不少,但能令他惊讶至无言的却絶不多。

      李长安道:“我自幼体虚,爹娘送我到天龙山庄练武,希望我可以增强体魄,可是根本就没多大用处,我还是经常生病,武功也就学了个花架子。”

      他顿了一顿,彷佛僵硬了的脸上突然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我十多岁时跟师兄弟偷跑出去喝花酒,我丶我才知道自己原来不能人道……”

      “此事不止师兄弟知道,整个山庄的人都知道。之後师父让我学一种内功,说只有我这种天阉之人才能学。”

      他自嘲一笑,“於是我下定决心,潜心修练。不过可能我真的是天资愚笨,身有残缺,再怎麽练习,还是时灵时不灵。别看我这会儿能开山壁石,待会儿便连一个小师弟也打不过。”

      唐蛰深吸一口气,不想轻信此人,却又不知为何相信了他。事关男人尊严,话已至此,季扬何谓面子里子全都掉个清光。而大悲洞中惊鸿一瞥,季扬有一瞬间让他想起故人李长安。於是唐蛰不自觉的便对他寛容几分,不想追问。

      李长安没能从唐蛰复杂的神色中读出信或不信,便继续道:“我知道你们都在背後嘲笑我,说我是个既不是男人又不是太监的怪胎……”

      唐蛰终於道,“好了,别说了。”

      李长安小心地试探道:“唐兄……不,唐楼主,若果你不屑与我这种人说话,我立刻就走。”

      唐蛰瞪他一眼,“我有说不相信你麽?”

      寒风阵阵吹来,两人衣衫俱湿,李长安身有寒毒,更是畏冷,禁不住微微发抖。

      唐蛰一声不吭,转身去捡些枯叶树枝。既是冰雪天,潭边湿气又重,他费了好些功夫,走东走西才凑够一撮乾燥的枯枝,回来生了个火堆。

      李长安这个人骨子里的罪过感大抵已败光,他给无辜的季师弟随口扣了个不能人道的屎盆子,又瞧着浑身伤痕这会儿还滴着血水的唐蛰去捡柴枝,丝毫没有要帮忙的意思。

      唐蛰坐在火堆前,脱掉湿漉漉的衣服烤火。他扫一眼李长安,见他双手抱膝,冷得不得的模样,便道:“脱衣服。”

      李长安可不敢脱。他背上有伤疤,这伤当初还是唐蛰在故马关日夜为他敷药调理才结的痂。唐蛰若是认得,那他编这一大个故事来不是浪费唇舌麽?

      於是他故意放软声气,幽幽地道:“你真的那麽想看我笑话?我只是不能硬,那东西还是和常人一样的。”

      火堆烧得噼啪作响,火舌随风扭动狂舞。唐蛰别过脸,一边添枯枝,一边道:“当我没说过。”

      唐蛰在火堆前盘腿打坐,吐纳调息,把体内邪门的蛇毒压下去。等内力沿小周天运行一遍,除了胸口的鞭痕仍在痛,昏昏沉沉的晕眩感终於消失。

      他又从破烂得再穿不上的衣袍中翻找出两瓶金创药,幸好瓶子没有进水,药粉仍乾燥可用。因为没有乾净衣布包紥,他草草把药粉倒在胸前的伤口了事,而背後的伤他摸不到,索性不理。

      烤了一会儿火,李长安身上暖和了些,突然良心发现去帮唐蛰处理背上伤口。背部这几鞭不知是不是魑魅谷主亲自下的手,伤口特别可怖,加上泡过水,药粉倒上去瞬即被血水冲开。

      李长安想了一想,还是决定犠牲一下小我,像个大姑娘换衣似的遮遮掩掩地脱下还算乾净的中衣,再撕成布条替他包紥。他手下不停,直到无意间指尖扫到他右腹一个陈年伤疤,不禁一愣。

      这麽多年,他在故马关刺他的那一刀真的有那麽深麽?深得留下的疤痕经年不消?

      唐蛰感到他异样的目光,转头道:“你盯着我看干甚麽?”

      李长安略微慌乱地收回视线,打了个哈哈:“唐兄武功好,练就一副铜皮铁骨,教人好生羡慕。可叹我这种人,再练也是瘦小孱弱。”

      唐蛰道:“天龙山庄教你的,难道只有拍马屁和自怨自艾的本事?”他细心打量,才发现季扬身量颀长,矫健的身形在半湿的衣袍下若隐若现,就是腰身比寻常男子要幼,又总是佝着背,其实没有多瘦弱。

      李长安心不在焉,不小心打了个死结,怎样也解不开,只好放弃。他走到潭边洗掉满手血水,然後离唐蛰远远的找了个位置坐下。熊熊燃烧的火堆把两人隔开,白烟冉冉飘散,谁也看不清谁。

      李长安随口道:“庄主和各位师兄教我的太多,是我没学好,辜负他们的教导。”

      唐蛰问:“天龙山庄近十多年隐隐有领导武林各派的威势,想必段庄主对弟子要求严格,日夜管束?”

      李长安道:“马马虎虎吧……我不是入室弟子,平日跟着大师兄随便练练,倒也无人管束,颇为自在。”

      唐蛰再问:“庄主段正风是个怎样的人?”

      李长安道:“庄主平素刚直不柯丶嫉恶如仇,与魔教周旋多年,堪称正道楷模。平日里他对弟子因材施教,倾囊相授;虽然不苟言笑,对弟子很是严厉,但大家都知他是恨铁不成钢,所以心里只有尊敬……唐兄,你贵为听雨楼楼主,江湖上甚麽消息你要向我这个无名小卒打听?”

      唐蛰顿了顿,道:“你在天龙山庄习武多年,应该认识李长安?”

      李长安无声地笑道:“原来唐兄要问的是他啊!仇人嘛,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我懂的。”他想了一想,“他啊……人不怎麽样,不过武功倒是不错,唐兄要报仇的话可要当心。”

      唐蛰静静地望向李长安,子夜般漆黑的双眼中,似乎有甚麽说不情道不明的情绪流淌:“我只是想知道,他在山庄的那几年,过得怎麽样?”

      李长安呼吸一窒,才道:“他过得可好了,初到山庄便成了庄主的入室弟子。庄主视他如己出,庄主夫人溺爱有加,大师兄处处照顾,师弟们仰慕万分。”他歪了歪头,像想起甚麽似的笑道:“他与山庄众人,亲如一家,父母慈爱,兄弟友恭。”

      唐蛰道:“既然你们对他这麽好,他又为何要叛出山庄?”

      李长安反问:“你对他不是也很好麽?他最後不又是负了你?”他反手撑地,身子後倚,看天罩乌云,星月无踪,“有些人天生反骨,你对他再好,他也不会念的。”

      唐蛰冷然地道:“至今江湖上无人知他叛派的原因。是不是天生反骨,毋须你们来评价。”

      李长安心中一跳,不觉间把岸边石块踢进潭里,弄皱一泓静水。

      他突然站起来,拍拍沾在衣上的乾草,“季某有师门交付的任务在身,就不陪唐兄找人了,咱俩就此别过吧,祝唐兄早日旧仇得报。”

      “站住。”唐蛰道:“我改变主意,决定护你出谷。”

      李长安客客气气地拒絶:“多谢,不过很是不必。”

      唐蛰道:“我好像没有说你有拒絶的馀地。”

      李长安道:“你这是强买强卖。”

      唐蛰点头:“你可以这麽说。”

      李长安盯着他,若此刻自揭身份,两人动起手来动静不小,若不管不顾溜之大吉,听雨楼主轻功卓絶,走不走得了都是未知之数,於是稍稍欠身,皮笑肉不笑道:“如此就有劳唐兄了。”

      一个急於找人,一个急於伺机脱身好去寻剑,便不再多作停留,立即动身潜入魑魅谷中。此夜无星无月,教人难辨东南西北,但寻入口秘道之事正是唐蛰的拿手好戏,不出片刻功夫他便带着李长安绕到水潭南面一个小丘上,撩开用以障形的枯草树桠,钻进黑黝黝的山洞里。

      世人皆言魑魅谷乃一大武林秘景,一来固然是谷主心狠手辣,擅入谷者死,叛出谷者也是死,二来魑魅谷位置也确实幽秘,除却李长安初到时所见的零星小屋,魑魅谷中根本无一砖一瓦立於山谷之上,反而悉数藏於山洞之中。

      两人沿着地道摸黑直走,越往前走越亮,到了尽头有一处岗哨,两个黑影被烛火映在山洞壁上,一个坐着打盹,一个正仰头喝酒。

      李长安缩在後面,用传音入密的功夫问:“怎麽办?”

      路遇敌人当然是出手解决,尤其是这种小喽罗,根本不值一问。唐蛰听出李长安说话声中似乎歇力忍住抖颤,无奈斥道:“不过是些魑魅谷小鬼,你就如此惊慌?凭你这般胆色,居然敢寻来魑魅谷,真是荒唐。”

      李长安双手抱胸,暗想:我不是怕,我是冷。

      唐蛰捡了两枚小石扣在掌心,一反手飞弹出去。只见地道尽头陡然一黑,一阵冷风掠过,之後又大亮。除了两个守备的小鬼歪七扭八地倒在地上,其馀一切与片刻前别无二致,丁点声音都没有。

      唐蛰把重新点亮的烛台放下,换上小鬼的黑袍子。

      李长安有个恶习,就是他一冷,便会想喝酒。恰巧木桌上有壼酒,他拿到鼻端一嗅,味道还不赖,谁知唐蛰走过来,一声不响地夺过酒壼,把酒全都浇在地上。

      酒有多香,李长安的表情就有多懊恼,“那可是壼好酒。”

      唐蛰淡淡道:“我讨厌酒鬼。”

      李长安唉声叹气:“我不是酒鬼。”

      地道尽头是个分岔路,两人随便挑了左边一条路,继续前行。一路上有几处哨岗,小鬼们全在眨眼之间被唐蛰放倒,甚至连施袭者的样貌都没看到。

      如果哨岗有酒,自称不是酒鬼的李长安必顺手牵羊,但唐蛰每次便以更快的速度把酒壼夺去,夺一壼倒一壼。

      李长安恨得牙痒痒:“唐兄,事不过三。”

      唐蛰把一壼酒倒没,末了还轻晃酒壼,确保一滴不剩,不悦地道:“这里地形复杂,喝酒乱性伤身误事,为何要喝?”

      李长安从来没打算与唐蛰在魑魅谷中一起行动,如今见他无碍,更想立刻脱身而去。

      他在谷中要事一箩筐,当务之急是去寻鱼龙剑。至於江逐浪,魑魅谷主既然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恐怕她与段正风关系匪浅,理当不会杀大师兄。到唐蛰寻去,江逐浪的哑穴已解,自会道出真相,故此更须要在此之前,带着剑溜之大吉。

      “唐兄,其实我是找剑要紧,你是寻人要紧,不如我们就此分道扬镳,谁也碍不了谁,你看可好?”

      唐蛰冷冷一笑:“不,你我先寻人,後找剑。”

      说话间二人来到一处空旷山洞。藉着洞壁的烛光望去,洞口有三四处岔路,中间的是条直路,看不见尽头;左侧一条是山石凿成的梯阶,陡峻地往上延伸;右侧地上有个浅坑,坑内又是一条不知通往何处的地道。

      用李长安的话说,历任魑魅谷主简直是地鼠托世,有艳阳娇花的山林谷地不去住,偏要在地下里筑巢安家,还弄得像个地底迷宫似的四通八达,内急起来都找不着茅厠。

      唐蛰跳到坑里,抬头催促。李长安叹气跟了下来,走过一条短短的地道,便是一扇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石门。

      李长安边推门边道,“我说,你究竟是认得路还是瞎走的?要是我这一推门,里头原来是谷主的闺房,那多无礼啊。”

      石门丝纹不动。

      唐蛰有点意外,这扇门不似有机关,凭这人在池底那股刚劲掌力,怎会连扇普通的石门都推不开?

      李长安又试了试,门鏠都没开一道,他不动声色地换了一只手,笑道:“都怪唐兄,酒瘾犯起来,推门都没有力气。”

      唐蛰简直不知要怎麽说他这个莫名奇妙的解释,只道这石门是真的重逾千钧,於是拍开李长安的手,运上内劲快速地向前推出一掌。

      一阵惊天动地的巨响在耳边炸开,那扇本就不厚的石门瞬间被唐蛰的掌力震得四分五裂,碎片飞弹至十数步开外,噼里啪啦地激射到洞壁之中,有些碎片好像打着人,门後传来几声惨叫。

      李长安:“……”

      地道本就易有回音,这番动静更是厉害,好比一个来自九天的惊雷当头劈在寂静的农舍中,雷声轰轰不止,千百只鸡鸭鹅齐鸣。

      “有刺客!”

      “有人闯进来了!”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齐唰唰的抽刀拔剑声紧接传来,唐蛰低声骂道:“这破门你居然推不开?”

      李长安呐呐地道:“我体虚,刚才在极乐泉底的一掌已用尽用力,好像还不小心伤了手腕。”

      整个魑魅谷好像个被火棍捅穿的蚁穴,操刀子的魑魅魍魉从各个地道口钻了出来,一片银晃晃的刀海下一刻便涌至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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