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变的张小姐》一花知晓

80、不回首（十）

　　被人遗弃是什么滋味，迟小茗自懂事起便透透彻彻体味过。

　　峨眉山一年四季香客络绎不绝，她总是偷偷躲在香殿角落，看着那些手拿糖人儿、被父母或背着或抱着前来上香祈愿的孩子，幻想着这种场景或许有一天也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看什么呢？”

　　年长十八岁的师姐把她从香殿里提溜出来，不耐烦的嚷嚷：“成天不是偷偷溜去山里玩就是往香殿跑，师父又次次都叫我来寻你，真真是麻烦精转世！”

　　迟小茗最不喜欢这位喜欢摆臭脸的师姐，挣扎着从她手里脱开，奶声奶气的嚷回去：“谁叫你来找我了！你走！别管我！”

　　“你当我想管？！”师姐气得发笑，食指钉子似的在迟小茗脑袋上狠狠点了好几下，没好气的说：“身法你不练，早课也不上，既然不想修行还上峨眉山做什么？还不如早早收拾东西滚回山下去！”

　　“她怕是滚不了。”旁边另一个扫地的师姐幸灾乐祸道：“她娘是跟人私通生的她，爹早就不知跑哪里去了，她祖父嫌她有辱家门才送上山，怎么可能还愿意接她回去！”

　　这段身世迟小茗从未从师父那里听说过，她一直以为自己只是被父母送上山修行，年纪到了便可归家。如今这位扫地师姐多嘴多舌一句话如一柄直入胸膛的利剑，直接令她几年来的希望与期冀瞬间化为泡影。

　　“管好你的嘴！”

　　向来对迟小茗无比嫌弃的师姐脸色骤变，她能感受到刚才还用力挣扎的迟小茗突然不再动作，低头时只看到那张从来只写这倔强与反抗的小脸苍白如纸，大眼睛里的眼泪黄豆般不断滴落，模样无比凄楚可怜。

　　“师父曾说，言之恶远胜刀剑，我先前还不明白，现在倒是理解得透彻。”

　　师姐将迟小茗背到背上，刀锋般的目光在那扫地道姑的脸上用力一划，冷哼一声转身离去。

　　将迟小茗背回自己的厢房，师姐先去打了一盆水，用力把迟小茗糊满眼泪鼻涕的脸擦干净，然后亲自削了个苹果，切成小块递到迟小茗面前，命令道：“吃。”

　　迟小茗不为所动，憋着嘴别开脸，小声说：“我不吃。”

　　师姐也不为难她，搬了个凳子坐她对面，咔嗤咔嗤的自己吃了起来。迟小茗到底还是孩子，见她吃得喷香，忍不住又把脸别回来，有些嘴馋的问：“好吃吗？”

　　师姐点头：“好吃。”

　　迟小茗舔了舔嘴唇：“我也……”

　　“你刚才说了不吃，所以我不会给你吃。”

　　师姐连着几口把苹果吃完，回头看向一脸震惊的迟小茗，问她：“后悔了吗？”

　　迟小茗气成河豚：“你走！你出去！”

　　“方才你本有机会吃到的，但你自己拒绝了。”师姐按住她胡乱飞舞的小拳头，垂眸道：“就好比师父和师姐们对你的关怀疼爱，你却全然没有放在心里。你知道咱们山上有多少位师姐是经历过家破人亡、族人背弃的吗？就连我……”

　　师姐指了指自己，淡淡的说：“我也是父母在饥荒时期作为累赘被扔在山脚下的。若是没有师父，我可能会无声无息的饿死，也可能成为豺狼虎豹的盘中餐，连块骨头都剩不下来。”

　　“师姐……”迟小茗扯住她的袖子，忍不住再次哭出声说：“我不哭了，你也不哭……”

　　那是迟小茗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见到怼天怼地的师姐落泪，自那时起她便明白，即便父母舍弃了她，这世间也还是有人在乎她的。

　　自得知身世后，迟小茗彻底改了脾性，不再贪玩胡闹惹事生非，每日一到时辰便早早爬起，跟着师姐一起练晨功上早课，背着个快有自己高的篮子去山里摘菜采药，从不抱怨。

　　时间一晃十载过去，迟小茗已经是掌门的首席弟子，而师姐则渐渐年华老去，脸上开始有皱纹浮起。

　　“昨日我和师父在后山饮茶，她说你如今修为已达臻境，用不了多久便可结丹了。”师姐看着正专心劈柴的迟小茗，甚为欣慰的说：“结了丹便是结了仙缘，只要不怠慢修炼，百年内便可得道飞仙呢。”

　　“哦。”迟小茗不为所动，无所谓的说：“随缘吧。”

　　师姐听出她的心不在焉，试探着问：“怎的？你还不愿意啊？”

　　“谁知道百年后会如何，况且那时候你和师父都不在了，我独自留下也没什么意思。”

　　“怎会是独自留下，届时你会有自己的徒子徒孙，哪还需要我们这些老人家。”师姐摇摇头，轻笑说：“稚子终有长大一日，你也要早点独当一面让我和师父放心啊。”

　　迟小茗依旧专心劈柴，几不可闻的“嗯”了一声。

　　两年后，迟小茗破境结丹；十年后，掌门仙逝，迟小茗就任新一任掌门；再五年，师姐身患顽疾，不治而逝。

　　师姐和师父的相继离世，令迟小茗再一次被独自留下，她将掌门之位传给了最信任的大徒弟，独自在后山开始了长年闭关的生活，三十五年后，她修为大成、机缘也到，于睡梦中飞升。谁知魂魄离体时却突然受到仙力阻止，重新回到了本已经脱掉的凡身里。

　　本该引领她飞升之路的仙官非常抱歉的告诉她：名单突然出了岔子，她永远也无法飞升了。

　　“你是不是得罪了哪路大神仙？”仙官离开时非常隐晦的告诉她：“有人不愿你上去。”

　　迟小茗突然就明白了，师父曾告诉过她有一半仙神血统，那人和母亲生下自己后就回了天庭，这位阻止她飞升的八成就是这位害怕自己始乱终弃劣迹败露的渣男老爹。

　　升仙无望，迟小茗突然觉得生活索然无味，继续待在峨眉山也没什么意思，便下山开始了游历生活。就这么游历了不知多少年，交到的朋友们皆如过客匆匆，在她的人生里留下蜻蜓点水般的涟漪，波纹散开后又重归平静。

　　直到一日她去戏园子饮茶听戏，无意间听到了后桌两个男人咬耳朵。

　　“听闻大理寺其实有个不为人知的衙门叫驱魔司，里面各个都是降妖除魔道法高超的神人，特别是掌司大人，据说已经有一百多岁高龄，却依旧保持青年容貌，说不定有不老不死之法呢！”

　　一百多岁不老对于修为化境、十八岁结丹已经几百年没有容貌变化的迟小茗来说根本算不得什么，虽说那个驱魔司里不一定有人比她更强，但也并不妨碍她对这个传说一般的国家机关产生兴趣。

　　当晚，她抹黑潜入大理寺，在房顶寻找驱魔司踪迹时被人悄无声息揪住肩膀，一路飞过大半京城，落在了位于京城边角最不显眼的一处宅院里，全程犹如被捏住耳朵的兔子般毫无挣扎之力。

　　“说吧。”

　　那人把她往地上随手一丢，掸了掸自己精致的玄色袍子，面无表情道：“你是什么人？”

　　这便是迟小茗与掌司穆轩辕的第一次会面。

　　“我听说大理寺里有个秘密衙门驱魔司，一时好奇想来看看。”

　　迟小茗捏了捏疼痛的肩膀，皮笑肉不笑道：“小子，修为不错。”

　　“过奖，我乃武人出身，身手自然要略胜你们这些悟道之人一筹。”

　　穆轩辕一点也不惊奇迟小茗称呼自己“小子”，他在院子里的石凳上坐下，毫无波动的说：“驱魔司行政上的确受大理寺管辖，公文也是上报那里，不过并没有府衙。”

　　“没有府衙？”迟小茗挑眉：“既然没有府衙，又何来掌司？”

　　“掌司不过是接收消息再发放指令之人，在哪办公都一样，况且驱魔师们大都分散全国，根本没有在京城修建府衙的必要。”穆轩辕将迟小茗从头到脚打量一遍，挑眉说：“我方才探过你的内息，发现你修为大成早已结丹，照你这境界已经离飞升不远，为何不找个清静之地好好修行，跑来京城凑什么热闹。”

　　“我升仙路被赌了，再修行也没意思，所以不修了。”迟小茗在穆轩辕对面坐下，端起一杯冷掉的茶水喝了几口，随意说：“你呢？并非我自夸，许多年来能胜过我的人并不多，你能这么轻易把我揪回来，本事可是真的不小。”

　　穆轩辕也不隐瞒：“我师承剑仙，得过仙人点拨，食过天宫丹药，自然不同普通人，但说到底也是凡夫俗子，总有化骨销形的一天，不比你半仙之体。”

　　“你这等本事，若是修炼，飞升也并非没有可能。”

　　“我遇到师父时年值十六，已经入仕为官，身为人臣，自当食君俸禄为君分忧，况且大丈夫应心系家国，不该总被个人所得掣肘。”

　　“倒是个热血男儿。”迟小茗忍不住笑出声，开玩笑说：“要不我也加入好了，你这里可还缺人啊？”

　　她本是随口一说，没想到穆轩辕立刻点头道：“可以。”

　　“哎？”迟小茗彻底愣住：“我就是随口……”

　　“驱魔司的俸禄是按赏金发放，抓到的妖邪越多，拿到的银两就越多。”穆轩辕取下腰间的令牌丢到迟小茗面前，诱拐小孩一般说：“没人会和银子过不去，你说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