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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裸行草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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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尹牍照常在家中用过早饭,便动身去矿井巡视一番。
他感到非常担忧,这群流民越来越猖狂了,真怕哪一天抢走他的全部家产,当做起义军的招募费,再和自己的奴隶里应外合,反把他打倒了。
他不仅丢了性命,还要丢在这样一群人手上,这是他最不能忍受的。
他打算寻求官兵的护佑,但对方不可能长时间地驻守他的府邸,这是巨大的人力损耗。
正巧来了两个傻子,说是来替他追回丢失的钱财的。他便添油加醋,请求他们保护自己。
恐惧催生了信任。
尹牍对于防身设备,自然是要随身携带的。因此,应钦和罥竹不费吹灰之力,就看到了需要的东西。
劳作的人亲身下矿,地下的低氧气浓度让他们痛苦。
他们的年岁折进熬制卤水得到的颗颗盐粒结晶,如同身体上陪伴足足一生的阵阵损伤病痛。
“你是怎么回事?虽说是新来的,也已经试了三天了,怎么还是手生。去,别在这碍事。”
原来是一位肤色赤红的大汉正对着一名年轻男子呵斥,但随后却拉近他的衣领,对着他眨了下眼,放低了音量,说道,“去吃饭吧,一会来替我。记得,不用来太早。”
说完,他松开了手。
应钦暗暗记下了两人的容貌,向罥竹打了个手势,然后随口找了一个理由,离开了尹牍。
应钦跟着那位年轻人,走到隐蔽之地,拍住他的肩膀,询问道:“这位兄台,您是从荻秋来的吧。”
“啊,您认识我。”对方吓了一跳,见他品貌不俗,犹犹豫豫地问道,“您是?”
“我是今日刚来的,我叫应钦。”应钦在跟他来的路上已经编好了一段身世,正好用上,于是他接着说道,“我因家道中落,又急于取得功名。为了远赴荻秋赶考,便将家中薄田,尽数抵押给了尹牍大人,勉强换得一些盘缠,结果却是遗憾落榜。我想着要赎回田地,便不得已来这了。”
“原来如此,有不少人和公子您的缘由相同呢。只是我看您不一定能等到了。”
“何出此言呢?”
“实在是,您都不一定能活着走出此地,还要什么田地呢?”那人放低了音量说道,“我刚来也是不了解情况,后来亲眼见着逃跑的一人被当场抓获,活活打死,才知道入了虎穴。”
“那来到此地,就一条出路也没有吗?”
“……我倒是……认命了。”
应钦见他逐渐相信自己的说辞,但也说不出个根本来,便转了问题,“我看您也是如此年轻,为什么会来这里呢?”
“我是因为购买私盐,被人拿住了,关在牢里没几天,就被送到这个地方来了。”
“看来我们‘同是天涯沦落人’呢。我担心在这的日子会出差错,您能嘱咐我一两句吗?”
“‘沦落人’吗?我还以为横竖‘我们’只是一门生意……不用担心,这里的人都很好。大家没有年龄的差别,只有早晚的区别,因此也很和平。”
“早晚?”
“嗯,死亡的日子。”
应钦见另有一人从拐角处走来了,便匆匆辞别这位同龄人,叫住那边的来人。
那人问道:“小兄弟,你有何事?”
应钦说:“我是今日才来到此地的,刚刚那位兄台告诉我,这里有强盗出没,我实在是有些担心……我们大家的安危。”
“你知道他们为什么会动手杀人吗?”他的语调温和,声音宽厚,听起来就像在说一件与他无关的事。“强盗入伙也需要投名状呀,我们在这里只是‘无意义’的死,还不如‘死在他们手上’,起码也能给另一波走投无路的人一条生路。他们要是来了,我们也不会反抗,只是在心里默想‘也好,那就踩着我们走吧’。”
“看来你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了。”
“是啊,这也是没办法的看开法。你知道最不合理的是什么吗?后来走这条路的人多了,渐渐地,强盗罪竟与杀人罪等同了。官府一边把这些强盗处死,一边说罪犯增多,为维护治安需多加征税。这样一来,大家都抱着必死的决心去当强盗,去做任何事。不过,真要论起来,统治者才是强盗哩。他们不事生产,却整天享福,我们忙碌终日,还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粮食都被他们贪去了,而且他们还以交租不够为由,到各家搜刮填补,值钱的物件统统被收走了。演变成今日的暴动,我倒是毫不意外。”
“那么你还有反抗的心吗?”
“反抗……你要做什么?”
“请你们演一出戏。”
应钦和罥竹在送尹牍从矿井返回府邸的路上,突逢强盗袭击。
罥竹刚要抽出剑,应钦便一手拦在罥竹身前,走上去去安抚道:“各位,请冷静一下。我正是奉命前来调查此事的。我知道你们是走投无路才寻此道的,其实本质是良善之人,你们想要的不过是安稳的日子,可我们的社会就连这,都不能为你们做到,你们的反应是正当的。只是,在行为上,我们之间其实不必起如此冲突不是吗?我身边这位是做了何事,让你们如此愤怒,请慢慢道与我好吗?此事我来解决,我也能解决。”
“你做不到的话,我们可就要杀了你!”
“当然。”
“可以,但你要保证别让他跑了。”
“没问题。”应钦心想,果然还是豁出性命的承诺更能获得信任。
罥竹用绳索将尹牍捆住,绳尾握在手中,在盯着对面人的间隙,抽空看了几眼应钦。
这五日里,他们总是一起行动,同进同出,互相配合,罥竹对于应钦也有了许多了解。
他仿佛天生有一种取信于人的能力,再加上容貌正气,神情凛然,行为举止极有教养,言语又惯会给足面子,会视气氛而定,不时地说上一两句舒缓紧张情绪的玩笑话。罥竹想,这种与人交结、控制局面的应变能力总是厉害的,大概是世家大族从小训练的结果吧。
“事到如今,我们也不要他的命了,只要他能下令,把尸体还给我们就够了。”
“什么尸体?”
“我们……家人的尸体。活着的时候,给不了他们想要的生活,总不能连死去了,还不能入土为安吧。”
“原来是为这件小事嘛,我已经为他们已经立冢了。”
“我们不要那野冢,他们有身份,有名字,有思念的人,当然也有想要永眠的地方……”
“你要他们的尸体做什么?”应钦转过头来问尹牍。
“我,并不是……”
“为什么在人逝世后却不归还尸体呢?这是不是有些奇怪?你要用来做何事?”应钦问。
“可……可以,我可以还给他们的,当时,当时只是,只是找不到他们的家人。”尹牍担心计划会被察觉,便应他们的要求,“三日后就送还给你们。”
“确定归还的都是遗体吗?”罥竹问,“你可从头到尾没有承认过这一点,再说三日也太长了些,该不会是你要趁这段时间,将遗体火葬,把痕迹消灭掉?”
“不,不……把人挖出来不也需要时间吗?对吧?”
“也是,说的在理呢,如若到时候不能,你待怎样?”罥竹接着问他。
“到时候,这么多人,我拿不出来,要我的命岂不是容易?”
“喔,你不会跑吗?”罥竹轻轻地飘出一句。
“我,我……”尹牍半天也答不出来个所以然。
应钦便说:“我们替各位监视他,如何?”
“我见你们是明事理的,就姑且信任你们一次吧。”其余人也表示同意。
尹牍在他们的注视下,恭恭敬敬地把两人请回府。
返回的路上,应钦轻描淡写地抛出一句:“听闻尹贤大人遇刺了,正重伤难治呢。”
尹牍心想,这人到底是来查什么的,要掀翻底吗?
“你的父亲出事,不去照看吗?你们关系并不好吗?”应钦也不管他的惊恐,步步紧逼。“你若是想去探病,我们也可以陪你一同前往。”
“不必了,今日我这里也有些抽不开身,这三日还是请两位在府中安心住下吧。”
返还家中,仆役得到主人的吩咐,便引应钦和罥竹来客房。
应钦刚想说些什么,转眼看到罥竹有些担忧的神情,她说道:“难保尹牍不会杀了我们,再逃走……”
“但这三日在府中,可就任我们行动了。你说的虽然在理,不过我想,他们应该也不敢动我们。”
“一个人死到临头,就顾不了那么多了。”
“那看来我们还不能逼太紧了,得松一松他的神。”
“怎么松?”
“他报的案子。”
“我们可以假意为他查案,但最好真的让他看见成果。那么我们一人牵制住他,一人……”罥竹说。
应钦温柔地说道:“那么这种虚与委蛇的事,还是交给我吧。”
应钦觉得罥竹的事理逻辑很强,总能从细微之处抓住漏洞,而这刚好是他常常忽视的地方。
所以这件事交于她来做,实是比自己更为合适。而且和这样的敏锐聪慧的人搭档,刚好可以补足了自己的缺陷。
“好,就这么办,不过,我先去信告知相邈她们。”
尹牍房门紧闭,下令不让任何人来打扰自己。
“今夜动手?”
尹牍说道:“不可,先不说那所学院,这位‘应’家的小孩,就动不得。”
“那我去制造敲击痕迹……只是生前和死后受到伤害的反应,还是不一样的。”
“只好祈祷他们不要注意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