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与谁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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倦期投谒过后第二日，便收到了对方的邀请，来到了商宕的府上。
商宕而立之年，已然是一副悠悠然纵情享乐的做派，忘乎事事，无关情情。
“望倦期小姐，你说一幅静止的画作，想要达到动态所传达的情感很难，但你可以做到让人印象深刻、久久回味？”
“这不仅需要作画者依靠想象的空间，扩张比平时见到的景色更多的东西，更需要赏画人有想象的能力，才能抓住那瞬时的风光。”倦期答道，“我认为自己可以尽力一试。”
商宕摆了摆手，说道：“请开始吧。”
商宕见了她的起笔，便把眼神从画上拿下来，掉在人身上了。
一双干净明丽的蓝眼，思考的时候嘴唇会无意识的微张，过了一会儿碰到了难处，就维持着一个姿势不动。
她思考落笔的时间长了些，大概也感到有些烦闷了，就轻轻咬了下唇。
未几，她的舌头从下往上抵，舌尖向内微卷，松开了齿的轻啮。大概是想通了，随即便抬起了手，覆于画上。
商宕由她的神情动作猜她的想法心情，十分忙碌，因而也没注意到，倦期的手上，不知自何时起沾了点墨，在她用手触碰下颌的时候，墨染上了她的侧脸。
商宕心里一震，突然心里有了一个想法，她本人也许要比这水墨画更有韵味。
“您大概知道我要画的人。”倦期作画毕，问道。
商宕这才回过神看到画，只一眼，他就看出对方画的是谁了，金贵的嘴里堪堪吐出两字评价：“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此人，皮囊是美丽的，灵魂却早已腐烂。”
“不，她的灵魂是高尚的。”
倦期画的是符滢刺剑的场景。
“毁灭的瞬间释放着所有的生命力。这种花于败前拼死一试的美，感受到的人就像被火焰灼烧一样，会出现连锁反应，观者不知不觉就被吞噬了，等到意识过来，发现自己身上也着了火……这样的魅力，我以为您是明白的。”倦期一双眼冷硬地看着商宕说道。
商宕阴着半张脸，亮着半张脸。
他的眼睛并不对称，这样的单双眼整体看来，在脸上很不协调。
圆润的那只眼看起来温和亲近，狭长的则狠戾冷淡。
倘若观其面相，从左半张脸得到的印象和右半张脸是截然不同的，就像给人看的一面和给自己看的一面那样不同。
“你是想做些什么呢？解救她吗，那我可是无能为力。”他的口吻带着些回避的驱赶，“打交道这么多年，我当然清楚霭阒司里的勾当。”
“并非如此，她心存死志，让她死在自己的战场，是对她的尊重。”倦期说道，“您手中……”
“不能掌握点东西的话，我何以立足呢？不过，倦期小姐，如果我站在你们这边，你会以符滢的方式来对待我吗？”他露出有些怪异的笑容，腆着脸问道。
“你并非得不到好处。多年的敌人一朝消失，你也会轻松很多不是吗？”
“那么乐趣呢？”他没头没尾地低声讲了一句，并不细说，继而又岔开接了一句题外话。
“这幅画神韵足以，笔力似乎还差些。”
“我许久不作水墨了。”
“为何？”
“我个人更喜爱光影变幻和色彩情绪。”
“那么，可以为我作一幅这样的画吗？作为交换，我会站出来揭发尹贤的作为的。”
“为什么？”
“因为比起画中人，我更欣赏画外人。”商宕说，“这么说，您是同意了吧？”
倦期心想，他又露出那张阴阳脸了。
“但这类画耗时耗力，我无法短时间内……”
“需要多久？”
“几时、几日、几月、几年都有可能。”
“那么，不知现下榻何处？不如由我来为你安排住处，衣食起居我也一并……”
“不必了，都请折成钱财给我吧。”倦期说，“再会，我的朋友还在等我。”
倦期迈下正门的踏跺，走过一条街，转身进了一家甜水铺。心里多少有点“重见天日”的感觉。
相邈正两手捧脸安坐着等待，见她进门，上眼睑带动睫毛向内向上缩，说道：“时间正好，这给你点的。”
“这是什么？”
“酒酿。你尝尝。”相邈把捧脸的一只手伸出去给倦期理头发。
“怎么样？”
“我喜欢酸的，甜的。刚好混在一起，两种味道都有。”
“我当然知道你喜欢甜的。”她单手撑脸说道。
“嗯？”倦期嘴里含着食物，说话有些含糊不清。好在相邈也没留给她说话的空间。
“因为你总是随身带着糖啊。”
“唔，喜欢是一方面啦。”
“另一方面呢？”
“因为吃饭不规律，怕晕倒在荒郊野外没人看见，有前兆的时候就吃一颗。”
见对方有些皱眉，倦期说道：“有时候是画着画着忘记了时间，有时候单纯就是没钱吃饭，在旅途流浪，两个村落间总有些距离，躺在收割完的稻草堆里，总不能吃田里的青蛙吧。”
倦期还想开个玩笑就过去，哪知越是详细解释，越是反向安抚。
相邈生气地捏了捏倦期的手指。
倦期立刻转移话题道：“商宕那人不太可靠，但知道内幕。他说可以用我的画换他的帮助。我觉得不妨一试呢？我们也没有损失不是吗？”
“他有什么异常之处吗？”
“这倒没有太直接的表现。”
“既然如此，那就拜托你了。不过你每一次去见他，行踪都告知与我，这样可好？”
“当然，有你伴我，我会很安心的。”倦期答道，“走吧，我们去找窅窅。”
她们走出店铺，还是正好的天气。
倦期跳了几步，手指落在相邈自然抬起向上展开的手心，蜷起来的四指指尖相握，自然滑落，牵住相邈的手。
指甲轻柔地蹭刮到指腹，温热的皮肤将暖意传达。
雾窅荒杂的庭院，在晴朗的天气里，也显得寥落衰败。三人看到这样的哀景，也不免感伤，于是，倦期便提议一起为庭院除草。
雾窅看着相邈和倦期在院子里忙碌的身影，心想，自己从前怎么没有这样好的同性朋友呢，看着她们，好像自己的时光也被弥补了一些。
雾窅眼睛笑起来，上下睫毛交叉穿过，如同光栅，瞳孔里还反射着窗边的阑干。现实中的窗，眼中的窗的倒影和上下的睫毛，组成了四面围栏，把这份幸福困住了，不让它轻易溜走。
相望辞了雾窅，返还荻秋的路上，正好遇上哀逢渡的落日。
不同于昨日戚戚茫茫的雨丝，今日与人相逢的是洋洋大观的夕阳之景。
路过的人也放缓脚步。自然美景下，人与人之间，终于存在某一刻的平等了。
岸边缓缓上升的水汽还在流动，时间却悄悄地静止了。
黄昏之下，人的面庞也染上了柔和的光辉。
相邈的几缕发丝被风吹动，从中心至边缘由焦红到镀金一层一层过渡。
金线在空中游动，和生物无形的吐息纠缠在一起，回还萦绕。
倦期见到相邈飘洒在空气中的琥珀金光发丝，仿佛沾染了岁月的刻度，人间挽留不住，便渐渐透明消散去了。
恍惚间，一种即将远去的离愁牵扰着倦期，她不禁开口说道：“有的人看见夕阳会觉得浪漫美好，她的心里这样想，继而全身的气质就变得温柔可亲，有的人见到布满金光的天空，会勾起某一场的告别和遗憾，觉得哀愁忧伤，那是对一切即将结束的不舍。不知道邈邈是什么感受呢？”
“一场交接仪式吧。余光里最后的热量散尽了，太阳把今日的一切都交予万物。”相邈抬眼望去，叹道，“无论什么时候，太阳都在奉献热量呢，说不定一个总是被索取的存在，它也想要被理解被靠近。而且，它是因为有用才被喜爱的，如若没有用了，会有谁来爱它吗？见这江上孤日，犹如见己。这人间的太阳，终有耗尽的一天……你呢？你见到它的时候，在想什么呢？”
“日落时分的天空颜色变化很神奇，那是属于感官的极致体验，但稍不留神就会错过，所以需要细致和耐心。我在等，等整个天空陷入冷灰蓝，再掉进沉寂深刻的绝对之蓝的那个时刻。”
“是这个颜色吗？”相邈拿出碧云水波纹的蓝色戒指，“送给你。它颜色是浮动的，有光的时候是挼蓝色，在黑暗条件下，会变成抵达临界点时，那样吞没一切的蓝。”
“谢谢……这是什么时候……”
“你去商府的时候，我顺道去取的。戴上试试。”
“取？”
“取之前我拜托过人定制的一枚戒指。可以和你的耳饰相配。”
“大小刚好合适。”
戒指吻合指根，无名指自然下垂时也不至于落出，因而在交结处，微微有些酥麻的痒意。对于感官敏锐并且还未习惯佩戒的人来说，这样的触感会时刻提醒着它的存在。
戒指环拢春纤，互为印衬，印得戒指色彩透亮，衬得指节白玉润泽。
“那便好，我也只是粗粗量过你的手指。”
这样，我就能成为你的一道触感。
“你很喜爱蓝色？”
“它有别样的魔力。当天空完完全全被一种颜色统治，全部身心被一种情绪占据时，毁灭一切的孤独感就出现了。在那个时间点上，会觉得自己就是全人类，全人类就是一个人，我一直在找的共性就在于此。山是凝止的海，海是蓝调的云，天空好像很高很远，又好像低到压缩在人的头顶处。人的感官无限外扩，心脏震颤，皮肤里的血液也在发抖，如同死前一刻无限延伸的时间里所做的行为。蓝色，给我的感觉，就像是在模拟死亡。”
倦期取下自己佩戴的熠熠流烂的孔雀蓝耳饰，“这一只送给你。我的习惯是戴单耳，另一只……”
“另一只留在你这，我们一人一边吧。”
作者有话说
第16章 与谁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