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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荧惑之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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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玹摔碎茶盏那日,荧惑星正好停在心宿二旁边。
我正蹲在石桌上啄食松子,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惊得扑棱飞起。碎瓷片在晨光中四溅,有一片擦过我的尾羽,削下几缕金丝。
"果然来了。"萧玹盯着案上刚送到的邸报,手指在"侯景"二字上按出深深的凹痕。他袖中滑出那枚青金石耳坠,在桌面上滚出诡异的轨迹,最后停在一道裂缝旁。
我好奇地啄了啄邸报边缘。这些日子在建康城与方山之间往返,早已听闻河南王侯景叛乱的消息。但直到看见萧玹苍白的脸色,才意识到事态严重。
"姜苒。"他突然抓住我,力道大得让羽毛蓬起,"今日起不许再去建康。"
他的掌心冰凉潮湿,像被夜露浸透的石头。我正想蹭蹭他的手指安慰,院门突然被撞开。萧烈大步踏入,玄铁甲胄上沾着新鲜的血迹,腰间配的不再是木剑,而是真正的三尺青锋。
"台城被围了。"他一把抓起茶壶灌了几口,喉结上的伤疤随着吞咽上下滚动,"太子舍人冒死送出的消息——侯景切断了所有粮道。"
萧玹的拂尘掉在地上。他弯腰去捡时,我注意到他后颈的皮肤在晨光中近乎透明,能看见底下青色的血管。
"陛下呢?"
"还在同泰寺念佛。"萧烈冷笑,拳头砸在石桌上,"满朝文武都在等死!"
一片碎瓷弹起来,在我爪边打转。萧玹突然按住萧烈的手腕:"你待如何?"
"自然是杀进去。"萧烈浅褐色的眸子燃着我从未见过的火焰,"我与太子有约——若建康有难,必护陛下周全。"
这句话像道闪电劈进我脑海。刹那间老山银杏树下那个悲怆的背影与眼前之人重合——原来萧烈年年祭奠太子,祭的不仅是故人,更是未竟的誓言。
萧玹沉默地拾起所有碎瓷,一片片排在桌上,拼回原来的形状。但无论怎么调整,缺口始终存在。
"荧惑守心,大凶之兆。"他最后推开了那些瓷片,"我三年前就警告过。"
萧烈突然揪住他的衣领:"所以你就要躲在山里念《道德经》?"
两人鼻尖几乎相贴。我焦急地在他们之间扑腾,翅膀扇起的风拂动萧玹散落的发丝。最终是萧烈先松手,转身时甲胄发出冰冷的撞击声。
"三日后我率死士从燕子矶突入。"他在门口停顿,"来不来随你。"
萧玹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忽然从袖中取出三枚铜钱抛在桌上。铜钱旋转着停下,全是反面朝上。他的指尖抚过那些铜钱边缘,轻声道:"大凶,无解。"
当晚的月亮红得像浸了血。我蹲在萧玹枕边,看他辗转难眠。子时前后,他突然坐起,从床底拖出个樟木箱。掀开的瞬间,霉味混合着墨香扑面而来——箱中整齐码放着太史局的官服、印绶,以及一卷绘制精细的星图。
"你想问我为何辞官?"他对着空气自语,手指抚过星图上的裂痕,"就为这个。"
星图展开后,我认出是五年前的"荧惑入南斗"天象记录。但奇怪的是,官方记载旁还有行小字:"丙戌年腊月,荧惑犯舆鬼,太子染恙。"
萧玹的指尖停在"舆鬼"二字上:"这是主病灾的星宿。当年我夜观天象,见荧惑犯舆鬼,上书请太子避居东宫..."他的声音低下去,"七日后,蜡鹅事发。"
我蹭了蹭他的手腕。作为鸟儿,我不懂人类朝堂的弯弯绕绕,但那夜在老山看见的蜡鹅器物,确实与太子之死有关。
"陛下信了谗言,以为太子用厌胜之术咒他。"萧玹突然合上星图,"其实那蜡鹅是太子为病中的母后祈福所用..."
窗外传来夜枭的啼叫。萧玹将星图凑近灯焰,火舌很快吞噬了那些精心绘制的星辰。灰烬飘落在我们之间,像一场微型雪灾。
"这次我不会再谏言了。"火光在他眼底跳动,"天要下雨,娘要嫁人。"
三日后黎明,我偷偷跟着萧烈下了山。他带着三十名玄甲骑兵直奔燕子矶,马蹄声震落了沿途松枝上的晨露。我飞在高处,看见长江上漂浮着无数战船残骸,黑烟从台城方向一直蔓延到钟山。
燕子矶的悬崖边,萧烈正在布置战术。他脱去头盔,额角的伤疤在朝阳下泛着红光。当他说到"焚毁侯景粮船"时,我忽然注意到他腰间挂着个熟悉的物件——萧玹的青金石耳坠!
没等我飞近看个究竟,一支火箭突然从江面射来,正中萧烈身侧亲兵。刹那间,数百艘蒙冲斗舰从晨雾中冲出,舰首的侯字旗猎猎作响。箭雨铺天盖地落下,我拼命飞高,仍被气浪掀得翻滚。
"中计了!"萧烈挥剑格开流矢,"往幕府山撤!"
混乱中,我看见萧烈连人带马被逼到悬崖边。他的佩剑已经折断,却用半截残剑支撑着不肯倒下。一支长矛刺穿了他的大腿,鲜血顺着岩石流进长江,染红了一大片江水。
我不知哪来的勇气,俯冲下去啄那持矛敌兵的眼睛。那人吃痛松手,萧烈趁机一剑斩断矛杆。但更多的敌兵涌上来,将他团团围住。
"小黄鹂?"萧烈发现了我,染血的面孔露出惊讶,"快走!"
一支弩箭突然穿透我的翅膀。剧痛让我直线下坠,被萧烈凌空接住。他的掌心全是血,体温却高得像块烧红的铁。透过逐渐模糊的视线,我看见他嘴唇开合,似乎在念什么咒语。
下一刻,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萧玹的青金石耳坠突然爆发出刺目蓝光!敌兵们惨叫捂眼,而萧烈趁机抱着我跃下悬崖。下坠的狂风中,他把我紧紧护在胸前,我听见他心跳如雷,混合着一声模糊的"萧玹..."。
冰冷的江水吞没我们时,我以为必死无疑。但再次睁眼,却躺在洞玄观的药房里。萧玹正在煎药,道袍下摆沾满了泥浆和血迹。见我醒来,他立刻捧来一碗琥珀色药汁。
"别动。"他按住我欲起的动作,"翅膀伤到了筋骨。"
我急切地环顾四周。萧玹沉默片刻,轻声道:"萧烈在寒潭。"
寒潭边的景象让我羽毛倒竖。萧烈被浸泡在泛着蓝光的药汤里,七根玉针钉在他周身大穴。最可怕的是心口——那里有个碗口大的黑洞,边缘泛着诡异的紫色,像被什么虫子从内部啃噬出来的。
"子母蛊的母蛊发作了。"萧玹用银刀刮去不断滋生的腐肉,"他强行催动我给的护身符,惊醒了沉睡的蛊虫。"
我跌跌撞撞飞到萧烈肩头。他的脸色灰败如死人,但当我用喙轻触他脸颊时,眼皮却微微颤动。
"台城...破了..."他气若游丝,"陛下...被囚..."
萧玹的银刀当啷落地。他转身面对瀑布,背影僵硬得像块石头。我飞到水潭另一边,看见他紧闭的双眼下有水光闪动。
夜幕降临时,萧烈的情况恶化了。那些紫色纹路重新爬上他的脖颈,像无数毒蛇在皮下游走。萧玹试遍了所有解毒方,最后颓然坐倒在药柜旁。
"除非找到下蛊的苗女..."他喃喃自语,"但湘州早被侯景占了。"
我忽然想起化形那夜,萧烈说过那苗女是北齐细作。正想提醒萧玹,观外突然传来嘈杂声。几个满身是血的士兵抬着副担架冲进来,担架上是个穿锦袍的老者——竟是桓法闿!
"曲山...被烧了..."老道士抓住萧玹的手,"侯景要灭尽江南道门...快走..."
萧玹为他包扎的手突然停住:"陶真人呢?"
桓法闿老泪纵横:"师尊...羽化了..."
这句话像记闷雷。我见过那位仙风道骨的上清派宗师,他曾在洞玄观讲《黄庭经》,袖中随时能飞出纸鹤。这样的神仙人物,竟也敌不过乱世兵戈?
桓法闿咽气前,塞给萧玹一块龟甲:"师尊说...荧惑守心...应在...三日后..."他最后的目光落在我身上,"这鸟儿...有劫..."
处理完死者已是半夜。萧玹在银杏树下焚化桓法闿遗体时,萧烈突然踉跄着出现在廊下。他胸口还滴着血,手中却紧握佩剑。
"给我备马。"
萧玹头也不回:"去送死?"
"去尽忠。"萧烈的声音像砂纸摩擦,"建康虽破,各地勤王之师..."
"然后呢?"萧玹突然转身,一向平静的面容扭曲着,"像你父亲那样?像太子那样?为这个猜忌昏聩的皇帝去死?"
我第一次见萧玹如此激动。银杏叶在他周身飞舞,像无数小小的金箔。萧烈沉默片刻,突然笑了:"萧灵台,你永远不懂什么叫义之所在。"
他转身走向马厩,脚步虚浮却坚定。我急得在两人之间来回飞,最后停在萧烈肩头,用喙拽他的耳垂。他轻轻把我拂开:"小黄鹂,这不是你该掺和的事。"
萧玹突然道:"你若死了,蜡鹅案的真相就永远埋没了。"
萧烈身形一顿:"什么意思?"
"太子埋蜡鹅为皇后祈福是真,但有人在那上面下了咒。"萧玹从袖中取出半截蜡块,"这是我从老山银杏树下挖出来的,上面有苗疆符文——和萧烈所中蛊毒同源。"
月光下,那蜡块上的诡异纹路确实像极了萧烈胸口的紫纹。我忽然想起侯景正是从北齐叛逃来的,而北齐又与苗疆巫蛊有勾结...
萧烈夺过蜡块细看,手指因用力而发白:"所以太子是被人..."
"害死的。而凶手如今正在建康城里烧杀抢掠。"萧玹的声音冷得像冰,"你现在去送死,正合他意。"
萧烈突然将蜡块捏得粉碎。他牵出马匹,翻身而上的动作扯开了伤口,鲜血立刻浸透麻布。
"那就更不能躲了。"他勒紧缰绳,"萧玹,你聪明一世,可曾想过——有些人宁可明明白白去死,也不愿糊里糊涂地活?"
马蹄声远去后,萧玹在银杏树下站到东方既白。我蹲在枝头看他,第一次发现他挺拔的背影竟有些佝偻。当第一缕阳光穿透晨雾时,他突然对我说:"你想救他吗?"
我急切地飞到他掌心。萧玹轻轻抚摸我的羽毛,眼神复杂难明:"哪怕违背他的意愿?"
这个问题对一只鸟来说太复杂了。我只知道萧烈流血的样子让心羽下的大树疼得发抖,而萧玹眼下的青黑让我想衔来最柔软的云絮为他铺床。
三日后,荧惑星彻底吞没了心宿二。建康城火光冲天,黑烟遮蔽了半个天空。萧玹站在观星台上,手中龟甲突然裂成两半。
"就是今夜。"他转身走向丹房,"太阴聚灵,也是荧惑之力最强的时刻。"
丹房里摆着个奇怪的阵法——七盏青铜灯围成北斗形状,中央放着萧烈的断剑。萧玹让我站在天权星位置,自己则手持青金石耳坠立于摇光。
"我会暂时引开荧惑凶煞。"他咬破指尖,在断剑上画出血符,"你要趁太阴最盛时找到萧烈,带他回来。"
我焦急地扑扇翅膀——建康那么大,怎么找?
萧玹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你们有'血引'。"他指了指我的心口,"化形那夜,你的血与他交融过。"
法阵启动时,整座方山都在震动。青铜灯里的火焰变成诡异的蓝色,萧玹的身影在光晕中时隐时现。当月光透过天窗直射在断剑上时,一股奇异的力量突然将我抛向空中!
视野模糊又清晰时,我已站在建康城的废墟间。这里曾是繁华的御街,如今只剩残垣断壁。循着心口那阵牵引般的疼痛,我跌跌撞撞走向台城南门。
萧烈背靠朱雀航的残柱,脚下堆着数十具敌兵尸体。他的玄铁甲胄已经破碎,露出心口那个可怖的血洞。最骇人的是,他竟用断剑将自己钉在柱子上,强迫自己保持站立!
"小黄鹂?"他浑浊的目光认出了我,"来给我...送行?"
我落在他肩头,急切地啄他耳垂。萧烈却笑了:"走吧...我答应过太子...站着死..."
心口的大树突然疯长出无数枝条,刺得五脏六腑剧痛难忍。这一刻我突然做了个决定——展翅飞到他面前,在月光最盛处猛地一抖羽毛!
化形时的撕裂感再次降临。金黄的羽毛融化成雪白肌肤,鸟喙缩回成人类嘴唇。当最后一片翎羽飘落时,我已赤足站在萧烈面前,长发如瀑垂落。
"你..."萧烈的瞳孔骤然收缩。
我踮起脚尖,将嘴唇贴在他心口的血洞上。太□□华通过这个接触源源不断涌入他体内,那些紫色纹路开始退缩。萧烈想推开我,却因失血过多无力动弹。
"傻鸟儿..."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人固有一死..."
我不知哪学来的人语,突然开口:"我不要你死。"
这句话似乎耗尽了所有灵力。眼前一黑,我变回了黄鹂形态,虚弱地跌在萧烈掌心。他苦笑着用最后力气护住我,断剑却因这个动作松动了。
就在他即将倒下瞬间,我拼尽全力催动太□□华。月光如实质的丝绸将我们包裹,下一刻天旋地转——萧玹的阵法生效了!
最后的意识里,我恍惚看见萧烈被传送到曲山茅山宗的药庐,而我自己则坠向无尽黑暗。心口的大树终于不再疼痛,因为它已经一分为二——一枝随萧烈去了曲山,一枝留在方山,缠绕在萧玹的青玉簪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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