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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除了秦然知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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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然朝我走过来。
他的脚印深深浅浅地印在雪地里,我看到他身后光秃秃的树枝上,有雪掉落。然后我们之间的距离不断变近,我的心跳不断变快。
这应该是我期待的结果。可我却手足无措,不知道要把手往哪里放。哦对,我的手里还拿着一束玫瑰,我僵硬的动作抖落了上面的雪。
那些练习了一路的寒暄全部出走,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因为秦然走向我,一言不发地抱住我。
我们此前从未有过这样的拥抱。他按着我的后脑勺,将我按在他的胸膛前。我听见一些心跳,也闻到一些香气。
秦然喝酒了。冷冷的酒味将我的全身包裹起来,我也开始感到有些晕,站不住。
我缓了好一会,才抬头看向秦然。
秦然的目光沉沉,全部落在我的脸上。我不清楚这个突如其来的拥抱是什么意思,想起秦然陌生的目光,就想要推开他。
可是秦然把我抱得更紧了,他的力气很大,像是要把我揉进怀里。我无法抗拒,但我吃痛,脑子一抽,就问他:“你知道我是谁吗,你就抱我。”
秦然说:“别动。”
我很不争气地不动了,任由他沉默地看我。我也沉默地看着他,看着雪花不断落在他的头发上,把他的头发染白。
然后,我的脖子有些累。
秦然比我大两岁。两年的时间总是让秦然比我高出一个头,要我以任何生长速度去追赶都追赶不上。这不公平,但不知道要找谁说理。
我低下头,靠到秦然的怀里。我想我要休息,就是不知道如果此刻有人看到我们在这么大的雪中抱在一起,会不会觉得我们都疯了。
我开始有这个念头的时候,意识缓慢地变迷迷糊糊。我后来一直在想,这一刻发生的是不是都是一场梦。为什么秦然会这样忽然抱住我。
为什么秦然身上的酒味更加浓郁了,像是彻底要把我包裹起来,要让我的身体变得雪一样轻飘飘。
最后,终于,我醉倒在他的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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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多了。我是发烧了。
秦然告诉我,烧到四十度。我撑着眼皮看着他,他没再看我,只淡淡地说:“你可真行。”
我就当他在夸我吧。但其实我一点也不行,发起烧来就反反复复没完没了。日子开始过得糊涂,不知道这一天是哪一天,只是偶尔听到窗外积雪压断枝条的声响。
秦然喂我喝掉一碗小米粥,又看着我吃掉一颗退烧药。他不问我为什么来找他,好像我会来找他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情。我也不说为什么来找他,仿佛我会找到他是一件理所应当的事情。
他沉默地照顾我,我沉默地依旧昏昏沉沉,沉到十二年前,我还十二岁的时候。
我从十二岁的时候,开始知道秦然的名字。
那一年我发了一场高烧,几乎要死去。睡梦中总是看到我的奶奶跟人学习如何求神问佛,她双手合十,双目微合,向上天祈祷。
老太太无比虔诚地希望我能够活下去,她总是握着我的手。那时她的手总是很凉,像是冬天里面的一根枯树枝。
我迷迷糊糊地问她,死掉是一种什么感觉。然后就会听到她生气地大声“呸”两声,说阿远一定会长命百岁。
我叫祈远。
十二岁的祈远对人能够活多久,对生,对死,其实都没有确切的概念。他只是知道自己总活在一种混沌之中,那好像是一种介于生与死之间,很微妙的感觉。
后来,他总是感觉自己的身体漂浮在陈旧苍老的房间里,闻到苹果味道汽水的清香。
一个多月以后,我才终于能够下床走路。
春天已经快要结束,很多漂亮颜色的花朵就凋谢了。空气中有一种初来乍到的炎热。我知道,我最讨厌的季节就要开始来临了。
老太太带我去理发店剪头发。
我的头发已经接近有三个月没有打理。镜子里的我,面色苍白,头顶生长着一整片的荒草。我看着镜子的自己,也看着镜子里的女人。
理发店的老板,是一位十分美丽的女人。在我十二岁匮乏的词汇里,还想不出什么样的句子可以形容她那无与伦比的美丽,但如果一定要说,她像是这条街外的公园里,栽种的荷花。
我没有见过比她更加美丽动人的花朵。
在夏天还没有到来的时候,她就已经开始穿上美丽的长裙。裙子上布满了我不认识的碎花图案,风从门外吹进来的时候,我听见裙摆的声音,轻盈得像是一支舞蹈。
我也看镜子里的其他人。
窄小的理发店总是挤满了人,好像总是在排队。比如此刻,我的身后也坐着其他的年龄不一的男人们,手肘支在膝盖上,指甲缝里嵌着黑线。
他们的目光总是落在我的、和老板的身上。我想他们或许是在焦急地催促,可是我在他们的眼睛里没有看到焦急。
他们的头发被打理得很好。他们,为什么还要来理发店?
我总是会思考很多东西。我思考他们为什么要来理发店时,我柔软杂乱的头发,不断地从我的头顶飘落,在我的目光中化作一片片黑色的雪花,和地面上不知道谁的头发混杂在一起。
它们最后都会被扫落到臭烘烘的垃圾桶里。
但我已经拥有了新的发型。它不是杂乱、不是荒芜、不是颓废,它看起来很有精神,像是已经过去了,但终究还会再一次回来的,初春的嫩草。
美丽的老板用她似水的眼睛看着我,问我:“剪得怎么样?还有哪里想要修一修吗?”
我赶紧摇摇头。
老太太进来了,夸赞美丽的理发师手艺好。她笑呵呵地说:“是这孩子长得标致。”
我的脸一下子就红了。
我从座位上起来,往门口跑,和迎面而来的人撞在一起。
我慌张地抬头去看,看见了同样一双似水的眼睛。可是,这双眼睛里面装着的不是流动的水,而是凝结之后的冰。
他用这样寒冷的目光看我一眼,乃至于后来许多许多年里面,我都不敢再看他的眼睛。
美丽的老板喊:“然然。”她关心我,“撞疼了没?”
我摇摇头。其实我撞疼了。我很瘦,他也很瘦。我们好像是骨头和骨头撞在一起,很疼。一直到回到家中,都好疼。我不知道他是否也感到同样的疼痛。
我第一次见到秦然。
老太太说,他是美丽的老板的儿子,比我大两岁,比我要高很多。
我总是很羡慕长大的人们。比我大一些我也会羡慕。所以很羡慕他比我大两岁,可以穿着蓝白相间的校服念初中。
而我依旧要捧着小学课本,学习那些简单的知识点。
我落掉了接近两个月的课程,我的班主任老师建议我在家继续养身体,明年重读六年级。我立刻拒绝了,他的脸色就变得有些不好看。
我涨红了脸,结结巴巴地向他保证了好几遍,一定会跟上的。
我的手心出满了汗,他不情不愿地答应了。
我松了一口气。我太想要长大,不敢浪费一点时光。
班主任老师把我分到了第一排的位置。值日生擦黑板的时候,粉笔灰纷纷扬扬,落在我的文具盒、书本和桌面上,也落在我的头发上。
我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同学们纷纷用一种惊恐的目光看着我。但很快,他们又各做各的事情去了。
我在班里没有朋友,甚至同学们也不想要和我做同学。因为我总是感冒发烧,生病请假,同学们不愿意靠近我。
我曾经听到一个同学和另一个同学说,靠近我就会被传染,从此也会有一个病怏怏的身体。这样的说法,在同学们之中传开。
那个同学有一天在班里扔纸飞机,那时我还没有坐在第一排。他的纸飞机在教室上空飘飘荡荡,精准无误地落在了我的桌子上。
我默默地纸飞机捡起来,想要递给他。他立刻拒绝,大叫起来:“我不要了!”
他不要了。
于是我把这只纸飞机丢进了教室后面的垃圾桶里面,和许多水果皮、糖纸混在一起。他发现后,开始又哭又闹,告诉老师和家长,我丢掉了他最珍爱的纸飞机。
老师站在办公室里面,连续好几次问我究竟是怎么回事。
下学期快结束了,天气越来越热,办公室窗外的那棵树越来越绿,深深的绿色的映在窗户里。我看着窗外。
老师说:“祁远,同学之间要好好相处。”
窗外开始响起蝉鸣声,有点像老太太收音机里的滋啦滋啦的声音。
我真诚地向那位同学道歉,我说:“对不起。”我向他鞠躬。
接着,我的老师开始和我讲一些道理,关于同学之间要友好相处的道理。
可惜的是、遗憾的是,在我的学生生涯里,一直没有能够学会如何和同学友好相处。我总是沉默,就像是现在一样沉默。
老师最后问:“你记住了吗,祈远?”
我点头,说记住了。这件事就这样结束了。但是那个同学,从此后,开始讨厌我。
我没有难过。
我知道。可能从出生的时候就知道,一个人来到这个世界上,很难逃脱会被另外一个人讨厌的命运。一如很难逃脱,在此后漫长的生命季节中,被越来越多的人讨厌的命运。
班里的另一个同学,也像是当初那个扔纸飞机的同学一样,开始因为我又哭又闹。她的爸爸妈妈因此来到学校,我的老师看起来焦头烂额。
这个同学原本坐在教室里面的第一排。同学们好像总是对坐在第一排有一种固执的想念,他们的家长也有着同样的执拗,认为坐到第一排,就能够比后排的同学多学一点。
我的老师可能也同样认为,于是好心地将第一排的位置分给了我。好让我能够跟上班里的其他同学。
这时办公室窗外的那棵树,没有那么那么绿。
我透过透明的窗户,看外面的世界,远处的屋顶,蓝色的天空。今天,没有漂浮着的云朵。
我还是跟她说:“对不起。”我跟老师说:“我不喜欢坐在第一排。”
我真的不喜欢第一排,不喜欢满天飞舞着的粉笔灰的味道。
我喜欢坐在角落里。
角落总给我一种奇怪的安全感,当我坐在那里,就只是坐在自己一个人的世界里。孤独,又自由。
不会有人知道我笑了,也不会有人知道我哭了。
没有人知道。除了秦然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