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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我决定去找秦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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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冬天,下了一场大雪。我靠在窗边,透过透明的玻璃,看雪飘落在城市里。
飘落在高楼的屋顶、开阔的柏油路和不远处的公园里,的一条小河的河面。
之后我靠在窗边,听着雪落下的声音睡着了。我做了一个梦,梦见秦然和他宽厚的肩膀。我靠在他的肩膀上,坐在巷子尾、理发店的门口,慢慢地睡着。
秦然将落在我额前的碎发轻轻拨开,他的声音像是月光一样清冷。他对我说:“祈远,醒一醒。你要回家了。”
我揉了揉眼睛,醒过来。继续看窗外的雪。
这么些年,我总是需要靠着点什么,巷子深处的角落里的常青树、路边的电线杆、楼道里生锈的扶手、理发店的玻璃门。后来,是秦然的肩膀。
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秦然。我总是想起他,可我很少梦到他。
我的手机里,一直存着一个遥远而陌生的地址。我在去年五月,辗转了很久,才终于得到这个地址。他们说,秦然去了那里。我看着这个地址,一直想要去找秦然。
可是我不敢。我胆子小,我没有出过远门,我不知道见到秦然应该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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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冬天,我终于决定去找秦然。
我在出行软件上购买了一张火车票,在火车站的候车室候时,旁边的一个中年男人正在泡泡面。他准备吃起来的时候,另一个相同年纪的男人忽然跑过来,有些惊讶地说:“怎么是你?不是说不去了吗?”
他一边吃着泡面一边说:“就是我。又不小心抢到票了呗。”
因为这场雪,许多人退掉了车票。我看着外面仍在不断飘落的雪,心想自己也有些离谱,非要在这几乎所有航班都取消的大雪天,乘一趟漫长的二十六个小时的火车。
我排在那两个中年男人的身后,检票进了火车。过道里几乎塞满了各种行李,步子挪动得有些艰难,我找了一些时间,才找到我的床铺。
我把行李安顿好后,坐在床头靠窗的位置,看窗外的雪。我第一次乘坐火车,车还没有开,可我已经紧张起来。
我开始在心里练习如何说话。
“你好。”
“我挺好的,你好吗?”
“好久不见。”
“好巧啊。”
“你最近在干什么呢。”
......
我在心里练习这些最简单的寒暄的时候,一个带着三四岁大的孩子的女人,过来和我说话。她礼貌地询问我是否可以交换一下床铺。
她的脸上露出抱歉的笑意,说:“我只买到上铺,我担心孩子。”
这时火车开了。我听见一声鸣笛,然后她牵着的那个孩子,用稚嫩的声音大声喊我:“姐姐!”
周围的人听见声音,看了过来。我一下子就站了起来,头差点撞到中铺的床板上。
我匆忙说:“好。”我解释:“我不是姐姐,我是哥哥。”
女人一时间不知道该感谢还是该抱歉,对我说完谢谢,又说对不起。那小孩很机灵地改口,说:“谢谢哥哥!”
我爬到了最上铺,把自己包裹起来。车厢里的人们开始侃侃而谈,我不知道他们在聊些什么,我继续在心里练习最简单的寒暄。很快天就黑下来,灯熄灭后,那些交谈的声音很快被浑浊的呼吸声取代,火车与铁轨的撞击声变得清晰起来。
在我的隔壁是一个和我差不多大的男生,他的手指一直在手机屏幕上敲打着什么。灯还没熄灭时他就一直这样,灯熄灭后他仍旧这样。从手机屏幕上散发出来的冷光打在他的脸上,还有他枕边的一小束花上。
大概有三朵花,其中粉色的玫瑰两朵,我不知道花的名字,只知道它们的品种是玫瑰。还有一朵是黄色的向日葵。
我注意到他脸上时不时浮现出来的笑容。我没有谈过恋爱,可是我很信任这种笑容,它和恋爱有关。
我觉得他和我一样,一样要去见什么人。于是即便路途漫长,还是带上了几朵鲜花。但他实在蠢笨,遥远的路途、逼仄的环境和浑浊的空气,鲜花很快就会枯萎。
我想,或许他也是第一次乘坐一趟火车。
我不擅长和人说话,何况是主动和人说话。因此在天亮后,八点多的时候,隔壁的男生满心欢喜地在中途下了车,我还是没能问一问他:
人和人之间,是什么样的关系,才可以买那样好看的花朵。人和人之间,是什么样的关系,才会在漫长的路途中也要带上一束花朵。如果我也给秦然买一束花,那我和他会是什么关系。
在后来的十个小时里面,我在我的目的地周围搜索花店。周围的花店不多,好几家都标明了暂停营业四个字。好在最后,我联系到一家愿意等我到晚上八点钟的花店。
在我的火车终于摇摇晃晃地到站时,和我交换床铺的小孩给了我一个橘子。我把它塞进羽绒服的口袋里,走出车站,呼吸到一口陌生的寒冷。
晚上八点,经过了二十六个小时的长途跋涉,世界依旧在下雪。
后来我才知道,这是一场十年一遇的大雪。它和十年前的那一场大雪一样,不停地下,不停地落,压断树枝,掩埋高山、河流和村庄,成为气象灾害。
我按着导航,找到那家花店。敲开门,花店的老板见我一身风雪,先是给我倒了一杯热水,后是问我这么大的雪,怎么不打伞。
我说我拉着行李箱,不方便。老板好像懂了什么,笑起来,她问:“来找心上人的吧。”
我肯定,她用的并不是一个疑问句,而是肯定句。这句话好像是一把火,放进我的身体里。那具被寒风吹僵的身体,很快就烧了起来。
老板帮我挑选了几支花,粉色红色的,她询问我的意见。
我原本不打算回答这个问题,可是忽然又想说。可能是在许多时间里,都没有人会问起我这样的问题。而这个问题一直存在于我的心底,但它听起来又太多余。秦然怎么会是我的心上人呢。
他怎么能是我的心上人呢。
“不是。”我回答她,“我们就是很好的朋友。”
老板露出一种“我都懂”的笑容。可能她也实在想不出,一个人为什么会在这样的雪天,不顾风雪要给另外一个人买花。我也想不出。
但我以前告诉秦然,种子埋在土里,就会开花。会开什么样的花不知道,会在什么时候开花不清楚。我把种子埋进土里,我说我们等一等。
秦然说,这是混凝土。
他看着我说:“小骗子。”
我想,我始终欠秦然一朵花。
我对老板挑选的花不满意,我告诉她,我想要蓝色的玫瑰。老板笑着说我不了解玫瑰,世界上没有蓝色的玫瑰,玫瑰没有蓝色的基因,无法出现蓝色的外表。
“人们能够买到的蓝色玫瑰,其实是经过了白色玫瑰的染色。”老板笑着问我,“你要的话,我可以帮你做。”
我说,我要。
我买下了十二支蓝色玫瑰。它的边缘是喷染的蓝色,像是碎掉的冰块一样。老板告诉我,所以它的名字叫碎冰蓝玫瑰。天空和大海都是蓝色的,蓝色的玫瑰,有广阔的寓意。
我一只手拿着着十二支玫瑰,一只手拉着行李箱,在漫天的大雪中,找到一直存在于手机里的地址。起先,它是一行字。后来变成一张车票,变成一束花,一场雪,一盏路灯,一条路,一扇门。最后,是一个不敢喊出口的名字。
我在楼下坐很久,我后知后觉自己明明还没有准备好,为什么就出现在这里。
漫天的大雪里没有一个人的身影,我独自呼吸着。此般寒冷顺着我的呼吸,蔓延进我的血管里,我感觉血液一点点凝固起来。有那么一瞬间我在想,也许他,他永远不会知道我来过。
我想起从前的一些瞬间,一些后来不太敢想到的瞬间。我爱,我恨,我笑,我流泪,我困惑,我懂了。
然后我忽然看到了秦然。
他站在离我不远的一盏路灯下面。冰冷的灯光在他黑色的风衣上流淌,雪落上去,风吹过去,他静静地看着我,目光像是融进一片雪,冷淡、疏离。
我的目光触碰着他的目光,要我站起身。我听话地站起身,我头顶、肩膀、背脊、膝盖上的积雪,与此同时纷纷扬扬地落下来。我的身上也下一场大雪。
没有意外。秦然看我的眼神,像是认识我,又像是不认识我。
我知道,在我们失散后,我变了许多。在最初的几个月里面,我拒绝去理发店理发,任由着头发像是荒草一样,越长越长。而后我便蓄起了及肩的长发,此后再也没有剪短过。
或许我应该自我介绍,说明来意。毕竟是我一直坐在人家的楼下,如果我沉默不语,倒显得有些奇怪。可就是这么奇怪,我们彼此对视,却没有人上前一步,也没有人说话。
我开始只剩下一个想法:我快要冻僵了。
终于,我鼓起勇气喊他的名字:“秦然。”
这两个字落在风里、落在雪里,然后似乎变成一把冰刀,刺破我的胸膛。我听见自己毫无保留的心跳,穿透胸膛,掉进这个寂静的夜晚。我想起十五的时候。
从我十五岁开始,我就一直跟在秦然的身后,回家。
穿过巷子的水泥路,在经年的车轮和脚印中,变得坑坑洼洼,路面上总是漂浮着许多细小的石子。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很想要和秦然说说话,或者做点什么,吸引他的注意力。
于是我左思右想,做的一件事,就是去踢脚边的碎小的石子。
小小的石子从我的脚边飞奔出去,我会赶快把头低下,好在他回过头看向我时,装作无事发生。
我总是抓紧我的书包带子,很紧张地等待着他的回头,和他的目光。
我的心总是砰砰跳,但让我失望的是,秦然从来没有回过头,看我一次。
我知道秦然的名字。知道对应的是哪两个字,知道笔画有多少。我用不同颜色的笔写秦然的名字,一次又一次。
可是,我从来不敢开口喊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