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我想给秦然写句子。 ...


  •   我喜欢的角落,在巷子的深处。有一个排水沟躺在那个角落里,城市里所有的脏东西臭东西都会往那里流动。在我感到伤心难过的时候,我也往那一处流动,想象自己是小镇里一只破破烂烂的垃圾。

      我这样想的时候,就没有那么难过了。

      但我还是会忍不住掉下眼泪。

      那时我已经顺利从小学毕业,过完十三岁生日。我特别高兴自己长大一岁,同时很难过在最后一次期末考试里取得了糟糕的成绩。在领成绩单的那天,我的班主任老师用一种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看我。

      当时我觉得人很奇怪,明明上一秒还在对另一个人笑盈盈,可是下一秒就可以变成另外一种模样。他看着我,问我怎么可以考得这么差呢?为什么体育成绩也不及格呢。祈远,你的长处在哪里?

      最后,他像是回忆了一下,总结:“我还一直以为你很不错。算了。”

      他把成绩单交给我。那张轻飘飘的纸有千斤重量,压在我的心上,我的心一下子沉下去,沉到巷子深处的排水沟下面,被污水一阵接着一阵的冲刷。

      离开学校后,我蹲在那个排水沟旁边哭。

      我不是没有眼泪,只是在人面前没有。事实上,我有很多眼泪。

      因为我的眼泪太多,一滴一滴汇成海洋,淹没了曾经一个幸福的家庭。

      我的妈妈说我太会哭,刚生下来就大哭不止。睡在摇篮里的时候,大人稍微不在一会就开始哭;刚学会走路的时候,一摔倒就趴在地上大哭;学会走路后,大人带着我出门,听到别人讲话声音稍微大一点就吓哭。

      我的爸爸对我说:“祈远,你是个男孩子,怎么老是哭?”我也不知道。我总是哭。

      我的妈妈和我的爸爸开始对我不耐烦。我的妈妈说:“祈远,人家上学都不哭,就你哭。就你金贵是吧?你闭嘴啊,我头疼。”我的爸爸说:“不准哭了,再哭打死你。”

      之后我的爸爸和我的妈妈开始吵架。他们吵架的理由总是很多,似乎什么都可以成为他们吵架的理由。有的时候,我的妈妈嫌我的爸爸买菜没有还价,我的爸爸觉得没什么好还价的,于是两个人吵起来。有的时候,我的爸爸认为我的妈妈做得菜太咸,我的妈妈生气地说爱吃不吃,于是两个人吵起来。

      他们开始吵架,我就开始哭。他们吵得越来越厉害,我就哭得越来越厉害。然后他们就会齐齐看向我,说:“真是够了,烦死了。”

      或许我真的太烦人,所以避免不了被丢弃的命运。

      我的爸爸把我丢给我的奶奶。我隔着生锈的铁门不安地看着他,他却还是那么淡定。他不容置否地说:“你就呆在这里。”

      我沉默地看着他,没有哭。他站在门口吸了一根烟,烟雾中,我逐渐看不清他的样子。最后他把烟头扔在地上,踩了一脚,然后转身下楼。

      我看着他高大宽厚的背影消失在狭小老旧的楼道里,开始沉默地掉眼泪。老太太抱住我,摸摸我的后脑勺,说:“阿远不哭,不哭,以后跟奶奶过。”

      我七岁半的时候开始反省,如果我一开始就学会躲起来沉默地哭,是不是后来被摔碎掉的一切,家庭、亲情和心情,都能够被拼凑完整?对不起,我说谎了。被人讨厌,真是一件令人难过的事情,叫人止不住掉眼泪。

      夏天已经来临,我的耳朵里充斥着聒噪的蝉鸣声音。我的身后有一棵不知活了多少年的常青树,它的树干粗壮,足够让我依靠。我靠着它,独自落泪,在模糊的视线里,第二次看见秦然。

      我立刻胡乱地抹干眼泪,抿着嘴唇想要假装微笑。我很开心,我没有难过,也没有哭,就是这样的。

      可是秦然已经经过我。

      我的目光追随着那个没有一刻停留的身影。他今天没有穿蓝白校服,好像又长高了一点。

      那时距离我第一次见到秦然,已经过去接近三个月。

      蝉鸣声在这个时候变得尖锐。我看着他白皙的后颈上落下的黄昏的余晖,一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我酸胀的目光里。

      我羡慕秦然的年纪。我讨厌秦然的经过。

      在后来整个闷热潮湿的夏天里,我没有再见过秦然。但我经常想到这匆匆的一面。

      老太太给我买来花露水、痱子粉和一只红色的大澡盆。

      洗澡的时候,我会把花露水倒进去,水波晃动着映上墙壁,像一尾游动的红鲤。我看着那只红鲤想,秦然一定看见我痛苦的样子。

      洗完澡后,我在身上拍一层薄薄的痱子粉。雪白的粉末簌簌飘散,落在潮湿的皮肤上,留下淡淡的茉莉香。老太太切好一片西瓜,叫我吃。

      我拿着西瓜,坐在阳台上吹风,在混杂着茉莉香和西瓜香的风里想,秦然看见了我的狼狈,同时知道了我难以启齿的秘密。

      夏天的夜晚,总有蚊子绕着我嗡嗡叫,老太太从百货店里买来蚊帐,我一边整理蚊帐,一边拍死一只蚊子。我想,我怎么会让他看见呢。

      外面开始打雷,外面开始下雨,雨水噼里啪啦拍打在窗户上。我听着雨声,我反复想,我怎么能让他知道呢。

      我在这样的想念中,拿到第一次见到秦然时,他身上的那件蓝白校服,升入初中读书。我童年的最后一个夏天,也就这样结束了。

      我的数学老师,普通话并不太标准,第一次在课上喊我回答问题,他喊道:“秦远。”

      我一下子窘迫起来,我的同桌捂着嘴朝我笑。我们班的班长站起来,说我叫祈远。班主任咧开他厚重的嘴唇笑起来,他纠正:“祈远。”

      但那种被叫错名字的尴尬,在后来每一次他喊我名字的时候都笼上来,尽管在他已经很努力地嚼字。

      我和班上的同学依旧不太讲话,我总是沉默地,坐在、站在、走在人群中。因此学期过了大半,班上的同学日渐熟络,三五成群地走去操场参加早操和去食堂吃午饭的路上,我依旧是独来独往。

      我的同桌时常对我说:“祈远,你说说话啊。”

      我想了想,实在是不知道说什么。只好尴尬地问他:“说什么?”

      他说:“天呢,你可真够无聊的。”

      我觉得他大概也要讨厌我了。

      但我总是很少开口,经年累月的沉默已经养成习惯。不知道、不清楚,为什么人总是要说话?没完没了地说话。如果一定要开口,那我选择背书。

      老太太坐在昏黄的灯光下纳鞋垫,我就坐在她的身旁背诵古诗词。偶尔背着背着走神了,一句诗重复好几遍。老太太轻轻地敲一敲我的脑袋,问我是不是小和尚念经,有口无心。

      语文书里有很多古人留下的诗词,我的确不懂。

      语文老师说起它们的时候,总是有很多很多的话讲。她总是讲到怀才不遇、郁郁寡欢,我看着她动情的面容,却感受不出她的心情,也感受不出那些句子里的心情。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不懂为什么,人在失意的时候,总要写句子。直至后来我也开始想要写。

      我们的旁边住着一位机灵可爱的小女孩。有的时候,在清晨,我会听到她在楼道里背古诗。她会用一种蹦蹦跳跳的语气背“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后来有一次我撞见她,才知道她背诗的时候是在取刚送过来的鲜奶。

      她看见我,朝我晃晃手里的鲜奶,朝我笑笑,喊我哥哥。她告诉我说,多喝牛奶会变高变聪明。

      清晨的阳光,像是一把生锈的刀,它斜斜地劈进楼道,将斑驳的水泥地割裂成明暗两半。我站着,看着光与暗的交界线,看到无数尘埃在光束中翻滚,

      我感到很难为情:没有牛奶是一件非常丢脸的事情。我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产生这样的念头,并且这个念头经久不散,我背古诗词会想到,看见语文老师的时候会想到,路过邻居家门口的时候会想到。

      因此,我在老太太的衣柜里偷走了两块钱。

      老太太对我十分坦诚,她从来不避讳在我的面前藏钱。因此我一直知道,她的钱藏在那只木制的衣柜里,藏在某件缝满补丁的厚衣服的内层口袋里。

      于是在一个平常天,我趁着老太太不在家,打开衣柜,摸到那只钱包。钱包是老太太自制的——最外层是一个皱巴巴的红色塑料袋,里面裹着一些不知道哪一年的旧报纸,最里面是一块花花绿绿的布。她为数不多的钱,就被包在这块花花绿绿的布里面。

      我的心跳得又重又快,好像要飞出胸膛,砸到衣柜门上。我知道自己在做一件错误的事情,可是我是如此想要买到一盒牛奶。最终我怀着老太太不会发现的侥幸拿走了两块钱。

      我从家里跑出去,跑到那条长长的水泥路上。我感觉到自己的脚步从未有过的沉重,又从未有过的轻松。我一路向前,一路向前,在街头的小卖部停下来。

      小卖部的老板,他们喊他老范。老范前不久摔断了腿。

      那天下着雨,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来买糖,拿了糖就跑,没付钱。老范为了追他,滑了一跤,腿就摔断了。

      后来小男孩的爸爸把小男孩打了一顿,拎着脸上还留着巴掌印,正鬼哭狼嚎的小男孩来小卖部和老范道歉。小男孩哭得惊天动地,连一句话都说不完整,半天才说完一句对不起。

      小男孩道了歉,也付了糖果的钱。可是老范却不肯罢休。老范觉得,小男孩家应该承担他的医药费和营养费。小男孩的爸爸不肯出,断定是因为老范自己整天坐在店里,翘着二郎腿边吸烟边看电视,所以身体才会这么差劲,骨头一摔就断。

      那天,两个人面红耳赤地争了很久很久。小男孩一直在旁边哭,他歇斯底里地喊着:“我再也不吃糖了。”他喊了很久,周围聚满了人,窸窸窣窣说这话,但没有人理他。

      我不知道老范最终有没有得到他想要的医药费和营养费,但他的心情看起来十分不错。他打了石膏的腿架在一张长椅上,哼着小曲看电视。

      我捏紧手里的两块硬币,站了一会,鼓起勇气说:“我要一盒牛奶。”他看我一眼,我顿时有些心虚。好在他对我并不关心,他说:“自己拿。”

      我拿到牛奶。他又说:“两块五。”

      我愣住。

      我记得牛奶的价格是两块钱。我一时犹犹豫豫不知如何是好,在老范的目光中开始出汗,把手心里的那两块硬币浸湿了。

      我捏着手指,带着一点点他记错了的希望,小声地问:“不是两块吗?”

      他冷哼了一声,义正言辞地回答我:“早就涨价了。”

      我窘迫地站在原地。

      比起没有牛奶的日子,付不起钱的处境更加的尴尬和丢脸。可是我既没有勇气说不要了,也没有勇气讨价还价,只好干站在原地,不知道要怎么收场。

      我觉得天快要黑了,暮色像是蓝墨水一样漫上来。但我又好像听见隔壁小学早操的广播声。然后,

      然后,秦然就来了。

      算起来,这是我第三次见到秦然。

      很奇怪,拢共就这么一点大的地方,人和人之间的距离变得很短很小,人们互相认识,彼此熟悉。几乎可以听见每一户人家炒菜下锅的声音。我却很少见到他,乃至于每一次见到他,我都觉得我应该说,好久不见。他也应该说,嗯,好久不见。

      可是说起来,我们也并不互相认识。

      这一天他的身上穿着和我一样的校服。我们都在蓝白校服里站着,他站在我的旁边,我站在他的旁边。他好像变高一点,我好像变矮一点。

      我不敢抬头看他,只敢看着他的袖口。他的袖口非常干净,露出的一截手腕骨节分明,手指修长。我看着,听见秦然说:“你好,要一包盐。”

      我第一次听见秦然的声音,就觉得天真的黑了。无边的暮色和清冷的月光把我包裹起来,而我站在一条清澈的小溪里。

      小卖部的老板去够货柜上盐,丢到桌子上。他对秦然说:“两块。”他又不耐烦地对我说:“你怎么还不付钱?”

      我硬着头皮把手心里的两块钱放到桌上。老板大声说:“还差五毛钱啊,快点!”

      “我.....”我吐出一个字,又失了声。一瞬间陷入一种无望之中,这时秦然的目光应该是落在我的身上,看了我一会。尽管我不敢抬头看,可我有点想要这样确定。

      因为秦然帮我付了那五毛钱。

      我没有想到他会帮我付这五毛钱。我一下子就呆住了,连谢谢也不会说,只是跟着他。

      我不知道下一次和秦然见面会是什么时候,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跟着他。就这样一直跟到理发店的门口。

      秦然停下脚步,我也就停下脚步。我知道秦然到家了。

      我站在原地。秦然站在暮色里,忽然回过头来看我。

      这一刻有风吹过来。

      我惊了一下,连忙将我的目光移开,落在不远处一只黑色的垃圾桶上面,假装不看秦然。

      秦然的身影很快从我的余光中消失。我松了一口气,不知道是高兴,还是难过。我想,这大概是失意。

      回到家以后,我把这盒牛奶放进书包的最底层。我拿出纸笔,也想开始写句子。

      我想给秦然写句子。

      我想要告诉秦然,有一天,我会把这五毛钱还给他。我还想要告诉秦然。谢谢。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我想给秦然写句子。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