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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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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是「苹果」。”
国文老师是一名留着披肩棕发的年轻女人,她喜欢念到话语末端带上不自觉的翘音,像是突然发现新奇的东西,我就轻而易举被那种语调吸引。
为了让课堂更具体,女人轻巧地伸手从针织袋里掏出一颗圆润饱满的苹果,红色果皮覆着层薄薄腊面而透出几分光泽,呈现在对方白皙手指间越发鲜艳夺目。
大家异口同声跟随国文老师念出读音。
“没错没错,大家发音很标准呢。”她晃了晃手中的苹果。
为了调动积极性,老师还试探性询问是否有没有知道苹果相关典故的同学,这自然引起不少人举手,无非是牛顿、童话故事之类的。
轮到我时,所有能够说出的故事全被引用,剩下的只有——
“圣经里亚当与夏娃触碰的禁忌。”我低头道,自知同学们不提这个原因全在杜王町并不崇尚宗教,而一个小孩子擅自谈论显然不合适。
老师没有表露出怪罪意味,棕眸稍稍瞪圆,面庞一副若无其事道:“吉良同学说的没错,不过抬起头来回答问题会更礼貌噢。”
我除了点头不想说别的。
等到国文课结束,坐在我前面的女孩朝我用力哼气,她大概想装出厌恶不屑的模样,脸颊圆鼓鼓的抿出刻意瞪眼表现。
我一头雾水,指尖挠了挠下巴,茫然道:“你嗓子不舒服吗?”
答案是否认,眼见女孩眉头都开始皱巴巴,我立马觉得事情变棘手而忙不迭抢先开口:“我……我要去用便当了,你不舒服记得去医务室!”
假装没发现就好,我应付不来除亲人外的脾气。
当然便当是不存在的,孙子咲笑是塞给了我饭盒,但昨天没吃晚饭导致我刚吃的早饭飞快消化,午饭自然而然用来填补饥饿。
我抱着饭盒苦恼地走到没人角落,室外热潮以难以预估的速度侵蚀我的意志力,我躲在树荫底下,半坐在台阶眺望被阳光占领的不可触碰领域。
某种时刻,阴影会和被投射物完全重合,我靠的树干粗燥沉默,右手的教学楼失去应有的黑影如同虚幻,面前不远处依稀可见的运动场照耀的白茫茫一片,我恍惚间以为自己坐在杜王町海岸边。
海岸边会有猫路过吗?这些小巧可爱的生物会突发奇想捕鱼而生活在海边吗?我想不出答案。
“喵。”引发我思绪的客人探出爪子勾破我的校服衣角。
“你的爪子太锋利了,我都还没学会缝纫。”我垂头捻起破烂布料,不满嘀咕。
猫听不懂,它懒散地趴在泥土地面翻滚,做完讨好的动作又喵喵叫索要报酬。
我和猫对视良久。
捧在怀里的饭盒被我自暴自弃一样揭开放在它身前,以此示意自己根本拿不出报酬。
杂色小猫踱步靠近,有块斑点的鼻子小心翼翼轻嗅,然后它慢吞吞舔舐残留的油渍。
校园不允许存在野猫,毕竟年幼孩子和没有驯化的猫放在一起过分危险,谁都不会同意。
我有些犹豫是驱逐它还是默认它的存在。
在此之前,又有人来了。
一块肉突然落到猫嘴边,油香透亮,连我也情不自禁咽口水。
从角落出现的吉良吉影不知道观察了多久,他站在太阳底下,影子拉出短短的暗色,校服宽松的穿在对方单薄躯体,我怀疑他的营养全都供给给身高。
“学校不允许有野猫。”吉良吉影口吻毫无波澜说着,步伐却自发性走近,蹲下身不太娴熟地抚摸狼吞虎咽的猫。
我不认为他是喜欢这只猫,事实上吉良吉影从来没表现出来有对什么东西情有独钟过,他总是一副点到为止的作态,仿佛自己给自己套了层壳。
连说这句话的时候,吉良吉影也没有表情变化,他眼皮微敛垂眸盯着手下依顺的猫咪,兽类短毛中偶尔露出对方小拇指褐色疤痕。
周围一时之间余留猫咪啃咬肉块的杂音及两道微弱呼吸声。
差不多有两三分钟,他可能是体验够了摸猫咪的触觉,利落收回手同时维持蹲着的姿势侧头面无表情注视我,问道:“市子,你把午饭给野猫了?”
我摇头否认:“我吃的。猫是刚刚来的。”
“可你貌似很饿。”吉良吉影将手做出听筒状放到耳边,摆出早就看穿的胸有成竹。
他说得对,我闻见钻进鼻腔的饭香后失去对肚子的控制,抱怨的肠胃蠕动哀鸣叫个不停。
“我早上就偷偷把午饭吃掉啦!”我的伪装撑不过三秒,捂着肚子干脆瘫坐在草地,苦巴巴道:“反正哥哥一点不饿的样子,不如给我吃好了!”
吉良吉影闻言从口袋掏出手帕慢悠悠擦拭每一根手指,紫罗色的眼眸半掩于几缕金色发丝,我清晰看见他直起身后的微弱笑意,古怪的笑容,应该是极少展露的原因,有些违和。
他点点头大方无比:“可以。”
盛满丰富且营养食物的饭盒递过来,吉良吉影继续平静往下:“只要你像那只猫一样撒娇打滚。”
我托住饭盒的手掌一僵,想的是他竟然默默看了那么久。
接着就是不可思议:“但我是人啊!”
“小点声,市子。”吉良吉影朝我皱眉道,“别把其他人吸引过来。”
意识到要求令我难以接受,吉良吉影没多坚持,他松开手随意而无所谓地转身:“你记得清洗好我的饭盒。”
我知道吉良吉影从拥有自主活动能力后就迫不及待表现自己有洁癖的性格,他讨厌属于自己的东西被侵犯,并且这种讨厌是无声无息的,可能当时会碍于不能立马说出的原因而沉默,但遭受他人染指的物件最终无一不是消失不见。
至于我,我猜他把我当成出生时意外分离的另一个自己。
幼稚园年龄段他就喜欢若有所思抬手凝视左手小拇指,凝视无法忽视的伤疤牢牢扒在皮肤,吉良吉影曾经硬拽着我右手紧贴他带疤痕的手,然后露出满足的微笑。
无视我惊慌的金发男孩恍然道:“原来是这样。”
我不懂吉良吉影的未尽之言,幼稚园的我搞不懂家里每个人,孙子咲笑冷漠我,吉良吉广厌烦我,态度稍微缓和的哥哥吉良吉影又那么莫名其妙。
「吉良市子」是要依附「吉良吉影」存在的孩子——所有人全都这样告诉我。
回到座位,后知后觉的清凉缓解了我说不清的情绪。
正对面的黑板停留国文老师的板书,写有「苹果」的白字端正印于中央。
为什么红色的苹果要用白色粉笔书写呢?我脑中奇怪的冒出想法。
“吉良。”班长喊了我,拉回我不着边际的思绪。
她递给我工具,指向黑板:“你是值日生,要赶在铃声前清理干净。”
“好。”我应下。
簌簌掉落的白色灰尘借助敞开窗户的风向黏到我每寸肌肤,顽固呛鼻,我打着喷嚏,眼睛眯起挥动手臂,中途总觉得嘴巴里面吃进不少粉笔灰,口水发苦的淌下喉咙。
直到擦拭掉「苹果」时,我仍然烦恼粉笔颜色的问题。
那么「吉良市子」该用什么颜色?我拍着衣服灰尘,抬手间无意瞧见手背密密麻麻的洁白粉笔灰,污渍般布满整只手掌,甚至把肉色疤痕染上掩埋。
一个难闻、脏污、纯白的袋子束缚住我,我忘记控制呼吸频率,垂落胸前的金色发丝让我立马从记忆里抓出吉良吉影的面貌,我一边艰难呼吸,一边质问自己究竟是作为「吉良市子」而存在,还是作为「吉良吉影」出生时遗落的第二部分存在?
对小学生来说,我思考这个问题过早了。
——[只要你像那只猫一样撒娇打滚。]
即便我拒绝了这样做,可吃下吉良吉影的便当是既定事实,我迟早有一天会不断放低姿态,最后沦为猫的个体。
吉良吉影在驯服我,我明白,我和吉良吉影都不是笨蛋,所以他那个时候没有坚持让我给出代价,因为他总是胜券在握。
“吉良市子。”前面的女孩,陌生的女孩挪动座椅转过来,骤然出声的动静引起我的注意,我趴在课桌上清晰看见对方别扭的神态。
一块散发淡香的布轻飘飘落到我手旁,她说:“你脸上全是粉笔灰,借你用一下吧,一定要还我!”
指节处柔软的布料使我终于认真打量起前桌,她拥有一头初樱绽放的头发,眼睛明亮而友善,这很好的拉出我被金发缠住的念头。
我捂着鼻子瓮声瓮气感谢:“谢谢你,呃……”
“我叫杉本玲美啦!”女孩皱鼻撇唇,转而又无奈道:“为什么每次你都不理我?而且还不记得我的名字?”
杉本玲美不知道我不记得任何人名字。
“我现在记住了。”我略显狡猾的避开话题,眨了眨眼:“我是吉良市子。”
“这个我开学就知道了!”
名为杉本玲美的女孩是个友好到可怕的人,我是从自己有限的人际关系中体味出来的,虽然我对正常人的交友没有正确认知。
她跟我扯东扯西,就像憋太久有说不完的话题,特别强调父母送了只幼犬给她,是一条棕色的狗,对她极其热情,名字叫阿诺德。
我有点羡慕,杜王町的野猫多过野狗,而且野狗让我不太敢靠近抚摸:“我想看看它。”
“谁?阿诺德?”杉本玲美扬起笑容,“当然可以,市子。你只要放学后别再一个人走掉。”
“它会咬人吗?我没接触过狗。”我的身体恢复正常呼吸频率,前所未有的平缓令我发问。
杉本玲美得意道:“不会,它只会教训坏人。”
“我不是坏人。”我认真回答。
她理所应当地点头:“那阿诺德会给你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