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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兵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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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思齐乍闻此事,欣然道:“恭喜世子,恭喜世子。”他迭声恭喜委实真心实意。能与世子身份匹配的定是崔氏嫡长这一支,即知政使崔翮嫡孙女,虽然崔氏并不会轻易被一出嫁女绑上战车,但倾斜之势难免,便是当今储君也必然有所忌讳。他凝思之下,已觉出这当真是最好不过的一桩婚事。以崔翮性情品格,就算不愿掺合这趟混水,也做不出令孙女暴毙这等事。而崔氏族女在京中素有贤名,池凤翎一表人才,正堪良配。
池凤翎笑容微僵,道:“你觉得是喜事?”眼瞅着他,人已缓缓坐回椅中。
姜思齐点头称是,心念电转:如今东宫正妃出自太子母族蔺氏,虽然清贵非常,却无甚权柄;而池凤翎与池崇年纪相若,这婚事上却强出太多,想到此处不由疑窦丛生,一点念头闯上心间:莫非当初皇帝为太子赐婚时竟已存此意?又觉此事匪夷所思,暗自摇头,抬眼见池凤翎正紧紧盯着他,笑道:“何止喜事,直是大大的喜事,世子竟不曾当场应下?”
他笑容欣慰,眼神真亮,落进池凤翎眼里愈发意兴阑珊起来,淡淡应道:“我父亲尚不知晓此事,或许另有打算也不一定,且等等再提不迟。”姜思齐颇不以为然,道:“此事已在帝心,恐无可更改;何况又是这等天赐良缘,王爷定无不允之理。”他还有半句话压下没出口:何止是一个允字,简直要欢天喜地大鸣大放才对。
池凤翎扫他一眼,面色有些古怪,道:“良缘?这倒也不见得。”姜思齐这时才发觉他并无半点热切之色,略一转念已经恍然:不错,他正是知慕少艾的年纪,又这般人品身份,另有心上人亦不稀奇。他与池熙交厚,也隐隐把池凤翎当作了后一辈的子侄,此刻端起架子正色直言:“这等天作之合世子尚且犹豫,可是因为已有意中人的缘故?”
池凤翎被他一句话堵得沉默半晌,忽然伸出手斟杯酒送到唇边,对着酒盅随意点了点头,道:“唔,姑且算是。”
姜思齐见他口承此事,偏又如此支吾,思之当中另有隐情,怕是这心悦之人身份有碍,说不准还是青楼戏子之流。他眉头微微一蹙随即舒展:池凤翎年轻情热,此事也不算什么,当下温声劝道:“兹事体大,望世子考虑周全,且陛下心意已决恐推拒不得,何况,”他顿了顿,却是记起甄娘亦对崔氏闺秀颇多赞誉,还曾偷偷与他讲将来欲为长子聘崔氏女为宗妇,此刻想来不由得心头发酸,声音更加柔和,“崔氏一族门风清雅,想那崔小姐与世子定是珠联璧合的一对佳偶。”又唯恐池凤翎倔强,耐着性子道:“至于世子的意中人,正所谓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若实在情分难舍,待大婚后纳进门给个名分便好,只是终究原配为重,不可为他人伤了夫妻情分。”说到此处略觉尴尬,清咳数声以作掩饰。
他素来从不理会别人后宅之事,这倒是初次对他人私隐口若悬河,若是从前一干西北旧部听得这番话,一个一个非惊得头发倒竖不可。若非这桩婚事干系太大,又当了池凤翎是亲近后辈,他才不会这般煞费苦心谆谆劝导。只可惜这不劝还好,他越劝池凤翎眉头锁得越紧,待听到最后一句,蓦地冷笑出声,仰头将酒液灌进喉头,随即推案起身,眼望姜思齐冷然道:“天色已晚,大人明日还有公务,这便请回吧。于赫,送客!”说罢一拂袖,头也不回噔噔噔走出门去,只剩姜思齐一人与满桌佳肴两两相对。
于赫一直守在门外,隐隐听得动静暗叫不好,几步窜进来,见姜思齐正整理衣冠从桌上离开,心下直价叫苦,搓了手道:“大人……”饶是他口齿伶俐,这当口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对。姜思齐倒不在意,见他满面尴尬,笑了一笑,道;“不妨事,世子心绪不宁,此乃人情之常,你等还需多多开导世子才好。”说罢拱拱手自行离去。
于赫看着他背影消失在府门前,狠狠一跺脚,也不知自家小王爷怎么突然脑筋打了结,明明绝好亲事偏要拖着不松口,就连他素来敬重的姜先生亲自相劝也不顶事,想到艰难处禁不住连连叹气。
欧阳本同他并肩立于门前,一同目送姜思齐愈行愈远,此时听于赫长吁短叹,不由斜眼横来一记,眸底满是嫌弃之色。于赫正在心烦,挨他一眼着实没好气,“你瞅我干什么?怪模怪样的气人。我说你也是,小王爷这样,你半句话都不劝,纯是个木头疙瘩。”
欧阳两眼望天,突地朝他后脑勺重重来了一下,冷声道:“啥也没看出来,你才榆木疙瘩。”说罢背起手施施然进府去也,只留下于赫一个被春风吹得瞠目结舌。
皎月银辉,春夜润净,姜思齐鞍辔放得极缓,身后护卫与他隔却数步,骑马相随。
他本拟今晚与池世子长谈,不想酒宴几乎未动便被撵了出来,倒让他多了如此和缓慵懒的一夜。
他仰望天边素月,听着马蹄嗒嗒,不期然记起幼时被祖母搂在怀中的时光。祖母笃信佛教,手中念珠经年不停,却因为宠爱夭孙,常常将念珠放在一边,手指着月亮为他讲述各种神话。他那时纵然年纪极小,这种温暖亦一直铭刻在心底最深处,从未遗忘。
恰如今夜,他眼望明月,唇边带笑。
念珠……佛教……教……等等!
电光石火间一个念头闪至脑海,姜思齐笑容刹那凝结,眼神亦随之绷紧:怎地忘了还有这桩事!登时他精神陡长,便要策马疾行,正在此时,身后忽然传来阵阵呼唤之音,他拨转马头转身回望,只见一人一马自夜色里冲来。
他认出来人乃是于赫,微觉诧异,挥手止住欲上前阻拦的侍从。这一拦一让间于赫已奔到他面前,满头大汗,显是赶路甚急,马腹两侧挂满包裹,不等姜思齐开口便抢着道:“大人,我可追上您啦。”说着翻身下马,伸手去解包裹,喘着气笑道:“大人,世子让小的送来些饭食,乃是咱们温南特产,您可务必赏脸收下。”生怕犯了忌讳,又急急道:“都是厨房里现做的,大人只管放心。”
姜思齐冲侍卫点点头,自有人将这些一一食盒收好,正欲开口,就见于赫手指着一个方方高高的食盒道:“世子说大人爱用这道鱼羹,特地着我多送了些。”说罢眼巴巴的瞅过来,意思再明显不过:小王爷抹不开面儿见您,这也算赔了礼,您就别计较啦。
姜思齐哈哈一笑,向他点头道:“替我多谢世子,可惜这些美味佳肴,倒要便宜李一那小子了。”又冲身边张弦道:“你回府后仔细盯着子安,莫让他吃多了积食。”张弦躬身称是。
于赫听音辨意,奇道:“大人不回府用膳?这倒可惜了。”
姜思齐摇头,“我突然想起还有些公务要处理。”想想又回头向张弦道:“吩咐厨房替我留些鱼羹明早再用。”
他口中与人寒暄,心思却早已飞回枢密院去:宏平八年庭中天道教起事,以皇天为尊,设左右护法各一,均是精通奇门遁甲能撒豆成兵的人物,一时声势浩大从者甚众,各地守将望风而逃。不过数月间即失庭中庭南两郡,一时朝野上下人心惶惶,甚至有朝臣提议自西北调军平灭叛逆。此议自然未成。后也不知出了何等变故,其势汹汹的天道教突然间土崩瓦解,教众一夜哗散,左右护法亦被俘虏,其中右护法旋即被斩,左护法荀季之却不知为何一直被监押枢密治下天牢内,迟迟未被处刑。
当年天道教势头最凶之际,亦是杨季昭率领全军横扫西北之时。南北消息本就不便,朝廷邸报又语焉不详,是以他虽闻此教之名,却不知朝廷情势竟一度如此危急,待后来洞悉详情,天道教也早已灰飞烟灭。即便他后来就任枢密副使,因天道教主要在庭中以南翻江倒海,因此荀季之所在牢狱亦为枢密东院所辖,轮不到他去管,是以这等曾轰动一时的大事,他竟是全没想起来,直到此夜才猛然省悟。
奇门遁甲撒豆成兵,那不正是精通布阵玄虚的人物?
灭魂之阵,破矣!
他匆匆换过官服,驱马直奔枢密院。此时夜色已深,枢密院巡丁虽然惊讶会有官员在三更而至,眼见他官服官威,自不敢相拦,恭恭敬敬请他入内。姜思齐长驱直入,径直取向府内储藏历年文书的甲库。
如此深夜守卫早已离开,唯有门上锁寒光澄澄。他毫不迟疑,持起商泉当头劈下。拳大铜锁应声而落。他推门大步跨入库内。触目尽是一片无光暗夜。他从怀中掏出火折,将墙上数盏油灯一一燃起,在幽幽跃动的青黄灯火间,来到左向第三排地字号搁架。
此时夜更深露重,他落上搁架间的影子折折叠叠隐隐森然。他借着黯淡灯色眯起眼睛,手指自前向后从卷脊一一滑去,待目光触上一标有“八年,庭南”字样的案卷,一把将其拽出,一目十行翻看起来。
他手中这份果然是记录天道教造反详情的存卷,然而他越翻到后面眉头越紧,到最后忍不住攥紧书卷在木架上重重一磕:不错,那荀季之的确尚在人世,只可惜早已不为枢密院所制,如今他人陷在北狱,已被关押数年之久。
想到北狱重地,姜思齐眉心簌簌连跳两下。他从前曾被羁押于此间,数月前又曾冒险探望李兆新,情知此狱戒备森严,更是密布高手与眼线,能够进此狱中不易,更遑论这等大逆不道的反贼更不知被关押在多少重关卡之后。凭他五等微末官身,纵任职在枢密院,要见这荀季之亦是千难万难,几无可能。就连上一回探监还是多亏了礼部尚书的手令。
难不成这回还要去求殷大人?
想到上一次自己对他的心意坚辞以拒,之后更是托病径自从礼部脱身,竟不曾同他再见面,姜思齐只觉阵阵牙疼。
这回再去求他帮忙?这等行径何止小人,简直太无情无耻了些,死也使不得。
可要怎么办?这等要令非朝廷上寥寥重臣不能有,吏户礼兵刑工,一堂并一院,他如今小小主事,又能在哪处说得上话?
他负手围着搁架兜上两圈,但觉上天入地皆无门路,心焦之下,竟真动了跑去学士府去抓那兰梓明的心思,总算神台尚且清明,又将这病急乱投医的念头浇熄。
他苦思良久,蓦地脑中炸出一线亮光:那左淳既能深入北狱毒杀高官,想来自有其办法。任他看自己怎样不顺眼,如今还算同舟共济,当会援手,当下将案卷塞回阁中,匆匆回府。
前次他与左淳在暠陵分别之际,曾互留印信以交通消息。他不等天亮就叫醒刑斌,令他去东城白露寺烧香,还要指名与一名曰觉法的禅师相见,这正是与左淳事先约好速速见面的隐语。刑斌揉着惺忪睡眼,领命而去。
他本以为左淳是夜将至,不想却空等了一宿。他忍下焦躁又熬一夜,亦不见半个人影。他这里是度日如年,遣人又跑了趟寺庙,结果亦是毫无消息,也不知那左淳到底出了事或是人已离京。他自不能去长公主处寻人,徒自每日里心焦不已。
正所谓权到用时方恨少,不过薄薄一张手令,竟令运筹帷幄的元帅坐困愁城,正所谓时移势易,委实令人无奈至极。
这晚他独立窗前,遥望晚霞残照,仿如艳血,不由怅然若失,浑忘了身处何方,直到新月勾上天缘,才在月光下轻轻叹息:无耻也罢,无情也罢,忍不忍心都好,自己这些良心与怜悯,甚至秉持的信念与骄傲,与昔年同袍故交相较,孰为重,孰又为轻?
何弃何留,原来自己竟也会为之犹豫不成?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双眸已清明如洗,转头唤过刑斌,“你速往殷尚书府走一遭,递上拜帖,言我我急事请求拨冗一见。”
殷浮筠的回音来得甚快。翌日晚间,姜思齐已身在殷尚书的一处别府中。
此刻暮色已重,他隐隐望见四处皆修竹田圑,余者亦看不真切,被人领着绕了几道弯方来到一间房前。房中灯火盈盈,院中疏竹斜逸,剪遮出窗间一道清影。他举步入室,殷浮筠正在窗前低头打谱,闻得动静抬起头来,眼神在他面庞上一扫而过,重又垂首研究棋局。他一身素色轻衫,披了条半旧青氅,头发随意用木簪绾起,脉脉光影中愈见都雅清瘦。
姜思齐被晾在原地,知将旧事重演,沉静不语,果然过了片刻殷尚书将棋子朝钵中一掷,转头向他道:“听闻之前姜大人感染风寒,连门也出不了,我甚惦念。今日得见总算放了心,只是姜大人重病之躯亦每日兢兢业业,想来梁公定然十分欣慰。”
姜思齐吃下他这句讥嘲,弯腰一躬,“见过尚书大人。”
殷浮筠支了颌,眸色清若露光,唇边笑意轻起,“姜大人素来无事不登门。这回却又是什么事?唔,让我猜猜,你是要见何人?或要救何人?还是藏什么人?”
他一番奚落毫不留情面,姜思齐几时受过这份难堪,饶是心下有备,面皮也不由一涨,却又分辩不得,他可不正是登门求助而来?而自己每次见到殷尚书,果然都是两手空空却有所求,这等行事,遭人挖苦也不冤枉,想到此处登时气平,深施一礼,开门见山:“大人明鉴。下官厚颜一行,却是为了求大人赐一道深入北狱的手令。”
殷浮筠缓缓颔首,笑容愈深,“果然我不曾猜错,姜大人总是这般笃定,似一切到我这里就要手到擒来。那殷某也不妨直言:手令我有,你却又以何相换?”
见他一反常态步步紧逼,姜思齐微微沉默,早在入此府之前他便已立定决心,然而到了此时仍不免话语艰涩,不知是为了那个曾睥睨江山的自己,还是为了别的什么更深的东西。他深吸一口气,深深一躬,“大人有命,但无不从。”
殷浮筠手按棋盘,扬起下颚向他望来,眉宇凝出一片冰雪,“若我要你自荐枕席又如何?”
姜思齐抬头向他深望一眼,沉声道:“但无不从。”
哗啦一声,却是窗前棋盘猛被掀落,黑白子纷纷坠地,敲出一地乱响。
殷浮筠遽然而起,望向他的眼神似烈火中利刃,身体轻颤却如风中坠叶。
他一字一顿,几近喑哑,“姜思齐,我不过心悦于你,竟要生受这番折辱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