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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春静 ...

  •   清晨的露水异样凉净,一滴偷偷从树梢坠落,敲上姜思齐鼻梁。他用手背揩去,一时之间鼻间尽是草木复苏的芬芳。
      初春已绽,轻绵的风跃过枝头,林中鸟儿唧啾。
      他将手指搓进唇间,吹起道响亮急促的唿哨,少顷马蹄得儿得儿得儿之音自远而近。一匹黑色骏马撒着欢穿林而来,见到他止不住的摇首掸尾,不停用头摩挲着他肩膀,正是之前留在林中的坐骑。他摸了把马儿长长的鬃毛,翻身上鞍,径直向京城方向行去。
      路途不平,两旁枝桠更是横枝竖蔓的,时不时将一点乍起的绿意捧到他面前来。他伸手拨开这些枝条,柔嫩的芽孢触及掌心,娇柔无匹。

      尸骨无存,魂魄崩散。
      他默默咀嚼着这八个字,在清媚春色中只觉双肩沉重,难以负荷。
      那会是谁?
      杨季昭平生故交旧部众多,但一生令下,甘心效死者不知凡几,为他赴汤蹈火粉身碎骨者大有人在,然而若谁告诉他有人为之情根深种百死无悔,他十成十会剑眉微挑,道一声贵脑壳无恙否?莫非是闲极无聊发了癔症?给我拉下帐去,三十军棍伺候!
      便是他与妻子甄娘,虽说举案齐眉,实则亦相敬如宾。
      他少年时风华倾城,每每自野外打猎归来,无数士女迎于城头掷花投帕,堪称当时湛京一景。每每归家一人一马鲜花罗帕摘也摘不尽,落进沈先生眼里那是浑身上下都写满了“不成器”三字,往往就要罚他抄一宿的书,晚饭自也捞不上吃。
      如此日复一日下来,他不免觉得这情字委实沾不得,自己打个猎而已,尚且捞不到晚饭,若真收了哪家小娘子的芳笺,一日三餐还不得子曰诗云礼义廉耻伺候?
      是以他整日里兵书战策,刀枪剑戟,中间还要被先生灌进满脑子诗与书,纵秋波盈盈无数,又几曾得他回首一顾?待后来到了军中,整日里火里来血里去,连子曰诗云也再听不着,更休提从前的鲜花香帕笑靥如花。

      这般戒尺敲出来的儿郎,而今被斥薄情汉。

      他搜肠刮肚,思量无数,总难以记起谁曾对他如此钟情,竟是拼着魂飞魄散换他归来,却始终全无半点端倪,从前那些名字拿出来一个一个打心里盘算来盘算去,待沐琼的大铁斧与络腮胡闪在眼前,登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醍醐灌顶:杨季昭啊杨季昭,那左淳说不准只是信口胡柴,你怎会就当了真?明明要事当前,却哪来功夫夹缠这等末节?
      想到此处他登时神定气闲,心事寄春风尽数飞散,抬手在马臀上轻磕一鞭。马儿欢嘶数声,四蹄乘风,径直奔向城中。

      如此方是:人间多少闲风度,薄情失记相逢处。

      ==============================

      过了春祭,姜思齐自去枢密院报备。他虽沉稳,然而跨入枢密院门的一刻,仍旧止不住心潮澎湃。此地于他当真是熟稔不过,便是一草一木也皆烂熟于胸。而今三年已过,他旧地重游,眼望周遭面庞身影,无限滋味蓦地袭上心头。
      枢密院分东西两院,以庭中道为界,东院统管庭中以东之界,西院则管辖庭中以西,而西北便是庭中以西最大的地界。中原向来以东为正,以西为属,实则东西两院无论是所辖面积士卒军资均是平分秋色,杨季昭虽然当初名为副使,其实与正使粱翰平起平坐。而自杨枢密去后,西北反意滔滔,这把烈火随时将燃,西院上下官员噤若寒蝉,无人肯实行恳言;而天子也不知作何考量,副使一职始终空悬,至西院更是譬如瘫痪,是以如今枢密院实际只剩东边一半。姜思齐就职的主事一职便属东院。
      他到底饱经世事,练就了处变不惊的本领,不过瞬息已将翻滚的心事悉数压埋,同前来相迎的诸位官员谈笑风生。这些人他大多熟识,纵非他当初直辖属官,然而生性如何脾气怎样却也尽知,偶有几张生面孔,很快便也说笑到了一处。
      如今他已与那谨慎小心的杨枢密判若两人。
      那位杨枢密,甫回京城便将西北的豪情壮志收敛得一丝不剩。他阖门自守,极少与人交往,对着下属呈递的官文,多的是提气墨笔,囫囵出一个可字。
      可,可,可,可,可,可……
      他那段人生,也埋葬在这里无穷无尽的文字与沉默中。
      此生降后,他回顾前尘,竟说不出哪段时日更令他心恸,是诏狱里的血肉模糊,还是木雕石塑般的唯唯诺诺?
      那些年,折堕的不仅是他名将之声,更有他的血气与神勇。
      如今他面上含笑,心怀冷寂,神化啸箭。
      他不再是那不破胡虏终不还的元帅杨季昭,更不是那只能于梦中饮马边疆的枢密杨季昭。他一步步踏着自己与更多人的血泪行来,将过去的那些自己统统抛在身后。
      比他们更刚绝,比他们更坚执,也比他们更懂虚与实。

      与粱枢密的相见照旧温煦如常。在数句嘉勉之后,粱翰端茶送客,他告辞退出,笑着推辞调几位同僚的接风宴。结交同僚固然重要,但他从来不曾迷失目标。即便仕途再如何一帆风顺,他距离当年自己的位子也委实太过遥远,远到不知要多少年——他可不想再来个二十年,熬到池霖寿终正寝。
      所以今晚这场夜宴便格外重要。
      章郡王府,池凤翎有邀。

      姜思齐策马行于京城夜色中,眼见篱落呼灯,耳听犬吠与闻,心头一股灼热的躁意也渐渐平息。自暠陵归来,他便被这把烈火炙烤着,茶饭不思,短短数日已清减了不少。他并不以为意,当昔日故旧皆陷入灭魂阵中日夜煎磨,茶与饭又有什么相干?
      这些日子他尽遣可靠人手把那些有名的风水先生试探个遍,却无人了解这灭魂阵底细如何,连名字也无半人知闻。越是打探不到消息他越是心焦,有时脾气发作,恨不能冲到兰梓明府中将他擒拿严加拷问,总算神智尚未错乱,没有行这等凶险之事。需知那兰梓明行迹缥缈,偶有现身之时周遭必布满高手。因着他大学士盛名,旁人懵然无知,却又如何能瞒过杨枢密的眼睛?当年他便知晓这人必是皇帝的一枚暗子。天家密事莫沾身,他秉持这信条对兰梓明向来是敬而远之,如今自是后悔不已。
      若当年多加留意,若当年部属暗棋,若当年步步为营,若当年不曾回京……
      止!
      他勒住缰绳,亦将思绪牢牢束紧。
      多思无益,何必多思?
      我不追前世,不托来生,不悔从前,不祈未来。
      凭持刀与箭,同袍我自救,恩仇我自讫,无谓空嗟叹!
      王府已至眼前。

      于赫早在门前守护,见他行个礼,笑嘻嘻的道:“大人总算来啦。小的我可是望眼欲穿啊。小王爷他一早就设好了酒宴,都是些咱们温南郡的特产。”说着压低声音道:“不瞒大人,这顿酒宴是小的负责打点,若是您不喜欢也请多多包涵,好歹下两筷子,要不小王爷回头又要怪咱。”说着摆出张苦脸来。姜思齐被他说得一笑。这人实在风趣又有本事,据说这些日子居然和李衙内成了至交好友。两人结伴游遍京城声色场所。他听说之后唯有无语,倒也松了口气,横竖李一是改不了的混账脾气,有个明白人同他一道胡闹倒也省心。
      于赫引他到了厢房,自去招呼摆桌上菜。池凤翎正在内里翻书,见他到来将手中书卷放上矮案,起身相迎,“姜兄。”姜思齐回礼,余光溜到案头书本,乃是一本前朝地理大家所著的山川赋,却是上下倒放,显然先前不过被世子胡乱抓来充数而已,暗自好笑。
      池凤翎尚懵然无觉,打量他一圈,蹙眉道:“前阵子春祭便没见到你,怎地消瘦至此?真病了不成?”自两人当日暠陵一别今夜尚是初次相见,当中种种姜思齐不便细讲,搪塞应道:“我染上风寒卧床不起,前几日方才好转。”两人虽是主属之别,然而数次同生共死,如今他同池凤翎讲话多是直来直去,不再有许多虚话客套。
      池凤翎见他虽是清瘦许多,但精神抖擞全无病容,心里不信,想到他从礼部突然调出,忽又一念转至他先前的主官殷尚书,登时便将此节略过,手指圆桌旁的高椅,笑道:“坐。不知枢密院可好?”自己端坐上近处的高椅。
      姜思齐点头,“今日是头一日,诸事谐顺,并无不好。”一眼扫见他掌心长长伤痕宛然,可想而知当初伤势必定甚深,不由颇为歉疚,起身致礼道:“在下当日行事鲁莽,致世子受伤,抱歉得紧。”
      池凤翎长身而起抱拳相还,清声道:“若无姜兄是夜奔赴救急,池凤翎如今早已身陷天牢,又何来抱歉之说?凤翎得君襄助,实是天幸。你这般说辞实是折杀某了。”说罢欠身为礼,诚挚至极。
      两人目光一对,同时朗声而笑,各自落座。

      此时于赫也着人送上酒菜,姜思齐见菜肴精致清香扑鼻,多为时蔬与河鲜,与自己平素所用大异其趣。池凤翎屏退侍从,指了一道汤羹道:“姜兄尝尝这道鲫鱼汤。”说着亲自为他舀了一盅。鲫鱼虽常见,然而他特地推荐此汤,姜思齐知道必有其特异之处,称谢接过,鼻间果然嗅到一股不同寻常的芬芳,待送入口中慢慢品尝,但觉满口异香醇厚悠长,直让人胃口大开。他也不客气,喝了个干干净净,放下汤盅见池凤翎望着自己,眉眼都弯了起来。
      他的欣悦与期待如此浓稠不加掩饰,感染得姜思齐也不禁微笑,捧场道:“不知里面又添了什么温南特产?”
      池凤翎抚掌大笑,“姜兄神算。不错,这鲫鱼里面加了把蒿。”姜思齐还是初次听说把蒿之名,听他兴头头的道:“把蒿产于我们温南九道岭。只需一小把,便可令寻常鱼羹化为无上佳肴,是以有此名。其实最地道的是当是亲至九道岭,鲜鱼鲜蒿才够味道。今日这汤中把蒿不过几根干菜而已,滋味远远不如。说来也怪,这菜在那里漫山遍野的疯长,可若离了九道岭,即便半丈也难活,是以九道岭虽是地处偏僻,在温南却是大大有名。”说着触动心事,笑容微敛,叹了口气,“草犹如此,人何以堪?”
      姜思齐知他起了羁旅之思,道:“世子离家已有两年了吧。”
      池凤翎点点头,叹道:“不错,已足足两年零两个月。从前我虽也常常出外游历,不过数月即还,这还是头一遭离开如此之久。”说着剑眉略紧微觉忧伤,然而仅仅瞬息,他便将这种离情别绪稳稳收好,又起身盛满鱼汤递到姜思齐面前,笑道:“姜兄委实消瘦了许多,鲫鱼大补之物,今晚也莫饮酒了,只管喝汤吃饭就好。”话甫出口便觉自己好生婆妈,脸上发烫,眼神忽忽飘开,直落上案头那本山川赋,这才发现竟是上下倒置,一时暗叫不妙,满面笑容都绷得发酸。

      姜思齐向来被人侍奉惯了,混不觉有异,接连两碗鱼汤下肚,也全无受宠若惊之感,抬眼见池凤翎面现局促之态,只感莫名其妙,开口问道:“那日世子奉旨进宫可有不妥?”
      池凤翎在桌下抬右脚朝自个儿左脚狠狠来了一下,忍痛正色道:“侥幸过关。说起来还真是多谢姜兄急智。陛下追问我可曾派人深入地宫,我自然说是没有,那贵妃寝陵更是半步不曾涉足。左右无论我说了什么都有白将军圆场,是以我随心所欲,信口开河。”说到此处两人相对大笑,均默契的不再谈及地宫为何会成帝王禁忌。
      池凤翎笑了一阵,叹道:“那白燧心怀鬼胎,如今我多少也料到了些,只他一个自是做不成这般大事。怕只怕害我不成,转头找姜兄的麻烦,还望你多加小心。”说罢自己给自己倒了杯酒,一饮而尽。
      这些日子姜思齐身旁魅影无数,他艺高人胆大,也不放在心上。何况如今手下高手亦是不少,更有郑秋华等在外,若想伤他本人那是千难万难,想到此处站起身来,执起酒壶为池凤翎亲斟一杯,恳切道:“多谢世子提醒,我自有准备。这杯乃是多谢世子着人看护李一的盛情。”
      池凤翎原本不盼他了解这份心意,但见他果然领情,也不禁心生欢喜,饮磬酒水道:“我便不做姜兄也自有安排。你倒对李大人果真是好。”
      姜思齐笑笑,岔开了话去,“我听说陛下前日下旨,令世子驻进知政堂协理政务?”
      这道圣旨当真石破天惊。历来只有皇子方有此等经历。靖宗这般行为易储之心已是昭然若揭,然而太子在朝,此事又如何行得?是以虽然靖宗积威甚深,然而还是被知政使与几位尚书并御史挡了回去,据说靖宗面似寒冬,当朝拂袖而去,随后连续三日罢朝,明日这朝会怕也是要散。
      这等赫赫大事,即便称病在家的姜思齐也是有所耳闻,是以接了请帖才推拒一切来复这场夜宴。
      池凤翎谈及此事一脸无奈,自嘲道:“不错。如今我在这京都之中,可算得上过街老鼠人人喊打了。人家是门可罗雀,我这里是连麻雀也不落一只,也只有姜兄这般胆色才肯登门。”说着连连摇头,口中唉叹,望向他的眼里却笑意盎然。
      姜思齐亦为之哂然,“时移势易,怕是不过年余郡王府邸便会门庭若市,世子可愿与我一赌?”
      池凤翎执杯看他半晌,郑重摇头,“这我可不赌。谁不知你姜思齐深藏不露,生生赢了白将军几十万两银子?”
      姜思齐被他引得一乐,温言道:“说来此事关窍全在帝心。如今这情形实则再好不过,朝廷要员更是交往不得。眼下只需保得自身平安,余者便是静待他人自乱,世子乘风上那九重便是。”他对当今天子了解极深,若池凤翎一呼百应才是大大糟糕,越是象这般四面楚歌孤立无援,皇帝便越是放心。毕竟池霖尚在盛年,皇储强势于他实在没有什么好处。
      池凤翎一怔,握紧酒杯轻声道:“怎么?姜兄以为我真能上那九重天?”
      姜思齐向他望去,沉声道:“莫非世子不想?”
      池凤翎摇了摇头,眼中盈满惆怅迷惘,“若说不想实是诳语。眼下也轮不到我不想。只是我徒有惶恐,并无欢喜。”说到此处又看一眼姜思齐,慢慢抿紧了唇。
      姜思齐见他欲言又止,道:“世子有话不妨明言。”

      池凤翎沉默稍息,忽开口道:“今日陛下宣我入宫,欲赐婚崔氏女,特地问我意下如何。我委实难决,不知姜兄你怎样看?”说着看也不看他,起身又盛满一碗鱼汤,径直推到他面前,“这蒿鱼羹冷了便失了味道,你不妨多用些。”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6章 春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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