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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血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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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干黑衣人本欲提马冲入庙内,忽闻得叠叠蹄音自远而近,惊骇之下勒紧缰绳调转坐骑。就在这时他们听到那问声。
——三府总兵在此,谁在纠缠我的副兵官?
风里的问声懒散得紧,仿佛下个霎那便会为簌簌的夜雪而淹没消弥,偏偏这份淡漠中藏了份执着,是以寒宵夜行,穷冬踏月,涧间薄冰一路履过。马蹄飞雪之音在空山之中铿锵回响,无数响声此起彼落,几欲敲出一曲战歌。
黑衣首领纵武功高强,此时也不禁微微色变。象他这等江湖中人所怕者并非血溅五步,亦不惧诡谲危机,似这等一声令下如臂使指的精兵才是江湖豪客最深的梦魇。任尔何等绝代高手,千刃所向亦是万无幸理。
而谁想到这冷山之中,竟会袭来这样一支骑兵?他一念未尽,蹄声已更近更亮,砰砰咚咚震醒群山,仿佛一场急雨愈演愈烈,松柏枝头满满的蓬雪在这连绵不绝的搏动里纷纷坠落,为静雪长夜平添迷蒙。而一排猩红盔甲的骑兵自暧昧浑沌的暗色里疾行而来,所过之处山峦登时被割出一缕血色创口。
当头首领见骑兵如此声势,知定是精兵,今日之事已不可为。他实在了得,当即便有决断,向同伴低喝道:“冲庙下山!”来路已断,唯一生途便是突破这间庙宇,至于能否抓住平安,来日方长,此刻已不在考量之内。
诸人得令重又拨马回身蓄势待冲。黑衣首领腕子一抖,碧光如弧,陡然自他掌心勃发,一张一旋间适才被射落的骑士已被卷起,鞭影如电瞬间收回,那名受伤骑手已被置于鞍上。这一手兔起鹘落迅捷无伦,引得庙口一人高声喝彩:“好身手!”
雪中那人身姿挺拔,剑眉虎目,手中银枪红缨似焰,映出雪地一片艳色,正是游帧。原来他虽对骑兵相助颇为不甘,但机不可失,料到黑衣人将要遁逃,当下便从庙中奔出,执枪将门前封住,正撞见这黑衣人出手,不禁口出彩声。
黑衣首领见他枪杆一字水平,枪锋所向莹光点点,虽在大雪中竟片晶不沾,心知是平生仅见的枪术高手。此刻他无心恋战,喝一声得罪,长鞭一抖直点游帧面门,周围骑手同时催马向前突去。鞭影奇快无比,那端腕间才动,这端游帧已有割面之感,而夹有风雷汹汹,这下若是砸实非要骨裂筋断不可。
可惜横在前方的乃是纵横天下的游家枪,守在此处之人是身经何止百战的西北将!
游帧轻咤一声,在这目不交睫的霎那,枪尖蓦地刺向雪地,枪杆陡然一弯,他身形已在枪杆凹凸间灵鹞般腾空,而鞭头上一点厉影正正擦着白蜡杆而过!游帧人在半空握住枪头,臂膀灌力以枪当棍,猛地朝雪地里一拍,霎那间冻土间雪色暴起竟蹿高丈许。
银光朔空,雪意滚潮,却是长枪卷起丈余雪,朝诸骑劈头盖脸拍下。雪意汹然,诸骑手躲闪不及,登时击得满身雪片。人倒也还罢了,马儿最是不妨飞雪入眼,一时惊得希律律长嘶,去势立止,只在原地嘶鸣乱蹦,便是那黑衣首领也不得不拼命夹紧马腹才制住惊马,然而他这里才努力稳住坐骑,后方无数铠甲摩擦之声已追至耳侧。
他方暗叫不好,已有人大喝一声“子规!”旋即甲音大做,风声骤紧。他心知不妙,手腕微抬,长鞭转瞬由前击后,在背后绞出磨盘大的风轮,只听得啪啦啪啦啪啦一阵乱响,无数物事直直击上鞭梢,被磕得四下飞迸,更有数声惨叫从两侧同时响起,其他黑衣人身手远不如他,已在这石破天惊的一袭中身负重伤,纷纷坠马。
黑衣首领无暇多顾,扬手收鞭侧马而视,余光所见唯有一片猩红。他凝目打量,终于看清原来不知多少骑兵正自勒马。这干骑兵的铁盔与鳞甲都为猩红血色,而不少人掌中的手戟亦是一片猩红色——一滴滴的血正从戟间垂落。
早在百戟齐击的一瞬,游帧已仗枪退后,见那打头的黑衣在密不透风的手戟下全身而退,以他之能亦不由大感佩服,鼓掌道:“好俊功夫!”赤铠骑兵一击不中亦不再冲击,前方一名骑士见到游帧,将手戟横在胸口,在马上向他躬身致意,朗声道:“游将军,西京护营有礼!”他一声见礼,身后百骑同时封戟于胸,齐齐致意。游帧眉头微蹙,心中诧异:宣瑚生这家伙怎地这般不知避嫌,竟把飞火军也带来京城?
原来这两百精骑乃是从前宣瑚生在西北时的先锋队,乃是由他亲手选拔训练,人人一柄手戟,飞戟到处例无虚发,队号飞火,实是精兵中的精兵,跟随他南征北战,建下无数功勋,西北众将提起来都羡慕得紧,便是主帅杨季昭也颇为称许。当年宣瑚生仓皇离开西北可谓众叛亲离,连最亲近的副将亦背之而去,唯有这支飞火军不离不弃,一路从西北来到西京,从先锋队变成总兵护营,战力始终强悍至极。
游帧因与宣瑚生有隙,这次两人虽是同期向兵部报备述职,他却先行数日,唯恐要与宣总兵同行,一路是快马加鞭马不停蹄,便是进京之后也特意避开他人,竟不知他带了飞火军上京,此刻骤见到飞火军营官,不免一惊。这两百骑兵说多不多说少不少,若被有心人参上一本,宣瑚生乐子可大了。他想到此处不免心生焦躁,冷哼一声,“姓宣的人在哪里?怎么缩在后头不吭气?难道还是大姑娘吗?”
飞火营官素知二人不睦,闻言只默然不应,却听后方有人笑声响起,“我倒不知游将军对救命恩人竟这般蛮横。”林立骑兵中有人挽缰而出,月光映出这人蜂腰猿臂,深目薄唇,正是三府总兵宣瑚生。
值此时雪风如朔,冷月迷空,赤铠似练在晚山里迢迢铺开,宣总兵言笑盈盈,恰似夜色里蓦地抖开的一点妍丽。
只可惜这份艳色纵然可惊长夜,落在同袍多年的游帧眼里只觉说不出的憋闷可恶。他当着这许多人亦难追问,胡乱点点头道:“见过总兵大人,多谢你援手之德,不过救命之恩怕是当不上!”说罢手中长枪陡然直向那黑衣人,喝道;“如今你等走投无路,还不快快下马就擒!”
黑衣首领不答,目之所及百十手戟光芒凛凛,马上儿郎盔甲重重,身后被堵得密不透风,前方游帧一人一枪可抵千军,当真是进无路退无门。他向后睨一眼飞火军,心道这京畿重地,外府兵将竟视若无物行动自若,其中祸心不问可知,可惜今夜定是陷到此地,无法向上峰禀告此事。
他这里不过略做沉吟的当儿,宣瑚生已催马上前,目光从诸人身上扫过,又在其下坐骑稍作停留,眼神深了一深,口中笑道:“袭击朝廷命官为死罪。本官三声过后,若尔等不还俯首认罪,也只好就地正法了!”说着已将手臂举高数出声来,“一!”话音未落猩色已蓦地翻起,刹那间亮成一线。
飞火军已擎高手戟,蓄势待发!
游帧没想到他动手便动手,不禁微愣:这些人显见来历诡秘,务要逮下细审不可。宣瑚生怎地这般沉不住气?他一念未绝,眼前忽地碧光灼眼撕风裂雪,那首领又再出手!
游帧提枪相迎,可枪头方拧便收,眼睛亦随之睁大。原来这次碧色所向竟是诸黑衣客。
他暗叫一声不好,来不及动作,黑衣人已在惨叫中纷纷坠马,原来这首领武功既高,其同伴又毫无防备,猝然间竟一击即中顷刻毙命。游帧刚堪堪想到“杀人灭口”四字,却见那首领扬手朝自己面上一拍,身体晃了两晃,一头从马上栽下,四肢抽搐少顷旋即不动,显是已然身亡。
这番奇变委实太快,以游帧之能亦唯有瞠目结舌束手旁观的份儿。他愣了半晌正待上前,忽闻宣瑚生低喝一声:“止步!”足下不禁一缓,还不及发问,只闻扑扑数声,大团火焰蓦地从诸人尸身上燃起,庙前刹那间火影憧憧。
游帧惊愕片刻才醒悟过来,想是那黑衣首领为了毁尸灭迹,早在鞭头藏有磷粉之类,令诸人尸体自燃,如此便再无端倪可寻。
如此决绝如此手笔,真是骇人听闻。
游帧执枪而立,怔然抬眼。
飞雪,白月,暮山,尸首,明火,诸景诸物一一落入眼底,令他蓦地有些恍惚,若非掌中长枪冷意彻骨,他几要以为这不过是午夜徘徊的一场梦魇了!他抬起头,看到宣瑚生站在彤彤火光下,眼睛映着蓝焰,竟似透明的一般,就连他唇边若隐若现的笑意,也如涟漪般将随时散去。
游帧这些年疆场和官场上转悠,本来觉得自己已谙这庙堂宦海之秘,可此时忽然又仿佛重回十七岁时,依旧懵懂无知。
他颓然的松开铁枪,这到底……
宣瑚生凝望火焰片刻,翻身下马,绕过尸体来到游帧身边,俯身抄起雪中铁枪送回他掌心,笑道:“吓傻了?”
游帧被他一笑倒缓过神来,接枪瞪他两眼,“你怎地会到这里来?”看着满地尸火,忍了又忍,终于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宣瑚生眉毛一挑,“该我问你才对。”又笑道:“本来以为是几个普通贼人,想不到倒有两分章程,该是朝廷哪位大佬的手笔。”
游帧哼了一声,“废话!”
宣瑚生不以为忤,下颌朝那黑衣首领一点,笑道:“这倒是个人物,可惜究竟还露出些端倪。”
游帧奇道:“尸首都烧了,哪有什么破绽可查?”
宣瑚生举手一点朝黑衣人那几匹正嘶鸣不已的坐骑,道:“终究在这些马上疏忽了。这些马身长蹄劲鬃毛发青,该是东部骏马,这般乱象也只是嘶鸣,性子显然温顺,只有被骟过的马才会如此。嘿,被骟过的好马。”
游帧心中凛然,“你是说军马?”又欲去细探诸骑。宣瑚生见状摇头道:“标识自然早被磨去,不过用几日间就可辨出这些马匹所好粮草,脾性如何,要推出哪里地方的马场自然不难。”
即便早就知此人心眼极多,然而见他三言两语便将此事推敲得清清楚楚,游帧还是不免甚感佩服,嘀咕一句:“就你鬼点子多。”
两人距得甚近,宣瑚生听得真切,眼生寒意,冷笑道:“这可不敢当。论心眼我哪里及得上魏大将军?”
游帧一愣,“你怎么又说起小诸葛来?这哪有他的事儿?”
宣瑚生摇了摇头不愿再提,道:“这冰天雪地你来怎会想起来这里?”
游帧被他一语提醒,惊道:“糟糕,姜先生和小和尚还在后院呢,我们快去!”说着拔腿就走,却被宣瑚生一把拉住,“你说姜先生……是那位姜思齐?”见他点头,又道:“他怎会在此?”
游帧心急,道:“回头再跟你说!”转身欲走,却被宣瑚生发力将臂膀拖住,不由火大,“你干什么,还不放手!”
宣瑚生神色变幻莫测,唇间翕动,半晌缓缓道:“你觉不觉得……姜先生他有些……”话到此处却不再接口。
游帧正在心急火燎,全无心思听他讲话,一甩臂膀将他推开,“你回去慢慢玩心眼吧!”说着纵身奔向后院。
宣瑚生定在原地怔然片刻,令飞火军驻守此地,掌剑在手独自朝庙内而去。
庙外此番惊变自然瞒不过后院诸人,文六诸人互视一眼,不禁面露喜色:宣总兵这番可来得正好,救命哇!
老者灰眉抖动,面上肌肉绷紧,“三府总兵?来得好,来得好哇。”他嘴上这般说,面上殊无喜意,眼中露出冷厉之色。姜思齐将他神色看得一丝不错,心中微凛,商泉在手中攥得更紧,但听老者冷哼一声,“今天倒便宜了一干小子。”说话间手腕乍然抖动,弧光翻绽直刺姜思齐咽喉。
弧光千条万缕虚实交替,直令人眼花缭乱,着实了便有开膛破腹之祸!
然而姜思齐既箭术无双,目光自是犀利至极。虽寒芒无数彼此参差,他却早看个真切,眼神到处商泉斜出,提落往复间叮当之音大做,不过短短一瞬,两人已经交兵数十下。那老者虽稳占上风,然而旦夕间想要取他性命亦是难为。
老者掂量情势自己虽武功极强,但却耽误不起时日,庙外飞火军更加令人忌惮,来日方长,今夜怕也只能先退再说。
他当机立断回镖一坠,在姜思齐在胸膛间虚虚连划数个花字,这下虽由远击近,但变化莫测趋动急速,直看得旁观诸人头晕眼花。奇袭正中的姜思齐更觉劲风似巨潮拍胸,直令胸骨都一并塌陷,呼吸与夺。他勉力撑住一股气,堪堪抵挡,侧身恰恰避开锋芒,蓦地足下发力,身体蹿前数尺正到那老者面前。
那老者武功绝伦,眼见姜思齐已至身前,持镖链的右手却毫不回缩,身形不过一晃,左手并拢如钩直朝他胸前抓去,眼见自己五指将要扣上对面小子心口,就要将他一颗心生生剜出,心底不禁冷笑:却非老夫有意,实在是你自己偏要向死路上撞,死在老夫隼指之下,你也算不枉了!
谁知就在此时,姜思齐脚下一错绕到老者身后,老者铁指正从他左肩上勾过。他左肩本就伤势不轻,此时更是伤上加伤,鲜血迸溅,将飞雪也染出猩红!
游帧提枪入院,远远正撞见这一幕,满目只剩血色,他只当姜思齐已然无救,一时心胆俱裂,大吼一声:“姜先生!”
姜思齐拼得重伤已抢到老者身后,伸匕在老者背后割去。那老者更不回头,向前一纵,却忽觉背后一轻,原来商泉刃恰恰将覆着黑色包裹的绳索割断。只听轰隆一声,包裹坠地发出巨响,绸缎半松,露出黑黢黢一个大木盒。
这木盒中的物事至关重要,饶是老者一直云淡风轻,此刻亦不禁勃然色变,喝道:“小子尔敢!”刹那间镖回手中直击姜思齐颈间。他武功绝伦出手奇速,任这黑面小子怎样闪转腾挪亦难逃一击。他本拟这下当可取下这小子性命,不想姜思齐竟全不知闪避抵抗,左脚狠狠一踹木盒,木盒应声而起,恰恰挡在二人之间。以老者之能自可绕开这木盒攻向其后之人,然而这木盒委实关系重大,他投鼠忌器之下全不敢做此攻势,反倒担心那木盒不堪重击崩碎一地,想也不想便伸手去撑。
姜思齐目光如炬,那老者伸手瞬间已舌绽春雷,喝道:“游帧,破澜枪!”
游帧正自惊怔,闻言想也不想拔枪而起,全身力道灌注右臂,口中大吼一声,“着!”数丈铁枪自他手中闪电般飞出,如铁矢直朝老者击去。
此去力道刚猛无比,激起无限风雷,就连空中雪片亦随之旋搅不已!
那老者眼见一枪迎空而来,直刺自己胸前,端的是势大力沉。他见势不妙,左臂揽过木盒,便欲纵身相避,而此时姜思齐已欺近身前,商泉寒光陡现,亦逼向他左臂!
老者冷哼一声,右腕蓦悬,回镖立起便要迎上姜思齐。以他武功之强,便是只用一臂也可退敌。孰料就在他回镖将要出手的一霎,姜思齐已然轻叱出声:“无影阁现影!”
他声音虽然不高,在这老者听来却如炸出惊天巨雷,直将他惊得目瞪口呆,浑忘了己身所在,只能持镖木立。
姜思齐挣的便是这木雕泥塑的刹那!
电光石火间他猱身而上,朝那老者左臂扬起商泉,手起匕落,商泉何等神兵,削人血肉直如切豆腐,眨眼间已将那老者左臂从肩头削下。
姜思齐一击得手疾步退后,挡在诸人身前,商泉横胸咬牙不语,直到此刻他终于察觉左肩剧痛入骨,须臾间冷汗淋漓。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老者终于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嚎,在深夜里说不出的凄厉可怖。
惨嚎声里那木盒再一次轰然倒地,将那只断臂牢牢压入了雪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