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6、骨萦 ...
-
此时山庙后院依旧如是,乱雪绕空,残月涤霜,一笼残竹被大雪压得咯吱作响,与片刻之前仿佛略无不同,然而院中人都明明白白的知晓,就在这须臾之间自己已从生到死由死至生兜了一圈!
那老者丢弃回镖,手捂断处在雪中不断打滚嚎叫,形貌直如地狱恶鬼。文六离得最近,见他断臂处鲜血喷涌,将身下雪地染开一片猩红,知此人已再无可战之力,又看到姜思齐定定而立,足下铁弓陷入雪地,肩处亦是血肉模糊,一只袖子红通通的好不瘆人,便提步欲上前,可不知为何,脚步却沉得拔不起,不禁奇怪:我这是怎么了?
蓦然之间,他周身冷汗如浆,上下衣衫尽透,开始张嘴大口大口吸气。
姜思齐手握商泉目光随那老者来回。此人虽伤重,但究竟武功太强,他不敢有半点疏忽。待文六终于缓过这口气,身后已有人不耐烦道;“啰嗦!还不快去取金创药!”正是游帧。
彼时游帧铁枪脱手,目光到处只见旦夕奇变,攻守之势倒易,姜思齐更在间不容发的刹那斩落强敌臂膀。这番雷惊电激蹈死后生不过一隙,饶是他身经百战亦一时看得惊愣,直到老者长声惨呼才恍然而醒,抢步而上从雪地里将自己长枪捞出,一面喝令文六取药,一面运起封字诀把一干人掩在身后,枪尖直点那老者,口中急道:“姜先生你伤到骨头没有?”
用“痛入骨髓”四字实难以形容此时姜思齐创口之痛。他左半边身体早就失去知觉,全赖一股精神气勉力撑住,眼见游帧仗枪而立方才松了口气,咬牙道:“这人委实强手,你当心。”
游帧听他一句话夹了数次吸气声说出,又觑见伤处肩骨肉交杂浸在一片汩汩血色里,不由心焦无比,大喝道:“文六!你药拿来没有!”
姜思齐蹭了把冷汗,剧痛之下眼前阵阵发晕,心中暗道文人身体果然偏弱,这等伤势也难以支持,不过话说回来,自从这副身躯跟了自己可算倒了大霉,就没几日消停时候,倒对九泉之下的正主多有抱歉了。
他一面胡思乱想,一面举目四望,猛一眼撞见被诸人挡住的平安。小和尚显是被阵阵惨厉呼号吓坏了,两只手拼命堵住耳朵,偏偏又忍不住,努力从众人衣袂里挤出个大头,到底从闭起来的眼睛间留了条缝,虚虚的朝外瞅,样子甚是滑稽,落到姜思齐眼里倒令他一时觉得肩膀似乎也不那么痛了,连唇边也带出一点笑意。
然而在下一息雪落之前,这点笑意便潵入了深夜。
他由来想起自己的儿女,比平安大一点,或者比平安小一点,也曾如此时面对这份惊怖和惨伤,也曾害怕的捂住耳朵闭紧双眼,然而最终只能滑向那无可挽回的噩运。
那时他们身前又岂曾有人遮风挡雨。
为了一份虚无缥缈的忠,为了全那被宣讲坚信的君臣之义,他竟会放手令稚儿独对腥风血雨。
而今想来,是何等愚笨狠毒,何等无情无义。
一个悔字又怎能书尽人生!
绵绵不绝的大雪里,他的痛楚从肩头直锥心尖,眼底一片灼热。
老者惨叫声渐渐低了下去,挣扎之力也弱了不少,终于撅在雪地一动不动,看似剧痛之下失去了神智。游帧尚唯恐有诈,又仔细查了片刻,见他一动不动显是真的晕倒,不由颇觉奇怪:断臂确是重创不假,但这人武功如此高强,又怎会至此地步?倒像是从来没有受过伤一般,当真奇哉怪也。念头一转又回想起适才种种,愈发诧异:破澜枪看似寻常,但手劲徐徐不绝变化万千,正是游氏嫡系不传之密。我与姜先生不过见过数次,他又怎会知道这一式?想到此处便要发问,忽听得脚步声起,文六已抱了装了白布和金创药的药包赶到。
游帧见他回来便把疑问抛在一边,正要开口吩咐小心照顾姜先生,忽听有人道:“我来。”
文六还来不及作声,已被人劈手抢过药物。月下此人眉酽目丽,正是不知何时赶到的宣瑚生。
此时他脸上全无半分惯常轻慢笑意,向姜思齐静静而视,薄唇抿得极紧,手捧金创药站到他身侧,轻声道:“末将……我为姜先生裹伤。”声音甚为低沉,更似有几分忐忑,引得游帧向他斜睨一眼,暗叫奇怪:这厮最是桀骜不驯,这会又是怎么了?
姜思齐正自心神恍惚,何况这等事从前军中早不知做了几百次,略不在意,点头道:“好。”倒惹得游帧又顺道扫了他一眼:姜先生应得真叫理直气壮。
宣瑚生听他称好,手上忽地一抖,然而很快镇定。他低头展开药包,小心翼翼将金创药抹在姜思齐伤处,动作极为轻柔,连呼吸也一并绷住,仿佛就连丝丝呼吸也会催出更多鲜血一般,待整盒金创药都敷了上去,他又加垫了块极厚的厚布,才用白布条将伤处一匝匝布带扎紧压实。这却非要极大的手劲不可。他皱紧眉头,手上一丝不苟,待最后一个结系紧,鼻翼间早渗出了层细汗。
他盯住伤口许久,也不知想到甚么,忽然低声道:“要是有平肌膏最好,可惜。”并不看姜思齐,只将头转过去望那满院落雪。
姜思齐心神早在裹伤之中便已收拢,听到这话倒想起了府里书架上头的确藏了一罐,不过区区皮肉之伤又哪里用得上疗伤圣药?只道:“多谢宣总兵。”
这会平安已忘记了害怕,挤挤插插到了姜思齐身旁,眼望他道:“施主你疼不疼?”见他摇头,又向雪地里昏厥的老者投了两眼,嗫嚅道:“这个坏人施主定也疼得厉害,帮他也治一治成不成?”姜思齐不禁一笑:这孩子宅心仁厚,实在纯良得紧,也不说话,只微笑不语。游帧从鼻孔里冷哼一声,一本正经的道:“小和尚你错了。这人昏了就不疼了,不用治,治了更疼。”
平安也不知他在诳自己,信以为真连连点头,“阿弥陀佛,原来如此,昏了好,昏了好。”说着又朝屋内跑去,边跑边叫:“师傅师傅你怎么样?施主好厉害,把坏人打昏啦。”姜思齐闻言暗自长叹:打昏?若非占了先机,怕是这院中人叠一起也打不昏这此人。
原来适才他听这老者声音尖细语调有异,又瞧透他粘的假须,推测出此人出自宫中,然而宫中内侍有武艺者少之又少,更遑论身负如此惊人业艺者,直是前所未闻。此人又口口声声奉令而来,天下虽大,能令内侍自承奉令者又有何人?
种种蛛丝马迹笼做一处,不由他心念急转,电光间记起从前听过一则轶事,其中便有无影阁三字出没。
据传无影阁为天子亲领。成员寥寥,但人人武功绝伦,虽极少出手,但要出手其下必然无幸。此事乃是天家隐秘,朝臣后宫对此均毫不知情,论理杨季昭亦该不察,然而先帝抱病卧床,杨皇后摄政多年,自然深谙个中隐情。不过杨皇后以为此为天子私兵却如此诡秘飘忽,显然行的乃是阴私之事。天子者承袭天命,行事自该光明堂正,如此私兵不用也罢,因此虽并未废弃,却也不曾重用。若非偶尔言间提及此事,他这个当侄子的自也全然不晓。
也幸有这无心之语,虽然仅剩个模模糊糊的残影,仍能令他在性命交关时一语将其道破,引得这绝代高手瞬时失神,终于斩断其臂。
这番以弱博强,险胜惨胜,固是假天之幸,却亦在情理之中。
说到底无影阁因极少出手而诡异莫测,却也因这极少出手而失于东隅。阁中诸人虽然武功高强,但多为苦练而出。若同台较量自然当世罕逢对手,但若说真以性命相搏,纵武功颇有不及,但身经百战的西北诸将却未见得落败,又何况其主帅杨季昭?
杨季昭纵横西北时,往往一天数战。人就歇在马上,敌军来时领军便战,大大小小下来又何止千战!便是再无胜算的必败之战里他亦能也抢出几分生机。
常胜之名,始自于此。
今夜这番虽是近身交战武功第一,但见机取舍亦是变化之枢。踢盒,喝枪,舍肩,道破,斩臂,无数变化都在眨眼之间。老者纵然武功远高于他,但一辈子缩在深宫,真正搏杀不过寥寥数次,两人交手固可胜,想取命,难如登天!
虽然如此……
无影阁中人居然会在冬夜之中潜入座破庙,为抢个老和尚不惜杀人灭口,这其中到底有什么缘故?
姜思齐目光落上雪地里那黑黢黢的木盒,眉头蹙起。对于皇帝陛下,他素来以为两人总角之交,相知甚稔,然而从下狱那日起,他才明白自己原来竟然从未明白过这个人。今夜又有这样一幕,他不由轻轻叹了口气:池霖啊池霖,你到底还有多少秘密?
他这头正思量,屋内平安已与了无禅师唧唧喳喳起来,往往是平安说上十句,了无才回应一句,且声音甚低,在外边也听不出甚么。
姜思齐无心详听,疾步走近黑木盒将其拎起,只觉入手奇重,触之表面极为细腻光润,知这木料甚为特异,正待细查,鼻间忽地传来一阵淡淡芬芳。这味道虽淡,但直直触动他记忆一隅。他手一抖,长木盒咚的再度滑入雪中。
宣瑚生在其后瞧得真切,当下便要上前,却被游帧一步抢先到姜思齐身旁大声道;“怎么啦姜先生,这个可是有什么机关?”
姜思齐摇头道:“无妨,一下没拿稳。”他面色如常,心头却惊涛迭起:这竟是金丝楠乌木!
乌木自古珍贵。民谚有云财宝一箱不如乌木半方。而金丝楠乌木更是其中至宝。当年杨皇后下葬所用棺椁便是金丝楠乌木所成。杨季昭曾在姑母棺椁守灵数日,乌木香气始终环绕不绝,从此这淡香便深深镌刻在他记忆中,不想时隔多年竟又重见到这奇珍之物,不由他一时失惊。
此时月光更亮了些,照上木盒泛出一箍箍莹光,却为七分黑三分褐。姜思齐看在眼中暗自点头:果然是金丝楠阴沉木不假。普天之下也只有皇宫才藏有这等至宝,还是前代烈王时南安侯从沉船中打捞出来献上所得。统共也不过数方,如今怕是所剩无几,怎么又出现在此处?
他不再迟疑,俯身去开匣盖,谁知一拉之下却未抽开。游帧在旁看得真切,指着木匣上端道:“这里有锁头!”见姜思齐抽出匕首去割锁,不知怎么的又有点担心,郑重道:“先生多加小心!”姜思齐啼笑皆非,只能向他点头称谢,心中不免好奇:这木盒本身已是贵重之极,又不知其中又装了什么?
他念头不绝手上不停,商泉削铁如泥,铜锁应声而落,起手拉出盒盖,露出其内物事。
游帧目力奇佳,一眼探去眉头登时皱起:怎地装了一堆骨头?难不成这盒子本来是副棺材?
原来这至尊至贵的金丝楠乌木之中,竟藏了具赤突突的白骨骷髅!
姜思齐见状也是一愣,就见个骷髅头被包裹重重黄色锦缎中,其上半点血肉也无,愈发显得眼窝空洞深陷,颧骨额头下颚各处白骨青光隐现,与金黄锦缎两相交衬,愈发显得一个明艳一个惨淡,待锦缎被层层掀开,一整副骷髅骨架赫然眼前,从头到脚两百余根骨头完整无缺。
姜思齐见骷髅肋骨发黑,显然埋入地下已然多年,也不知为何会被无影阁的高手给挖了出来,他数眼扫过心中已有了底:这尸骨胯/处甚窄,确是男子无疑;虽腿骨颇长,胸骨臂骨亦细,想来这人死时年纪甚轻,不过十六七岁罢了。
这时宣瑚生也来到近侧,向匣中白骨凝神打量片刻,忽然开口道:“他是被人给勒死的。”游帧横他一眼,心道这死人喉咙早就烂没了,这又哪里看得出来?却也知他这方面颇有几分本事,嘴唇动了动,到底没有出声反驳。
宣瑚生又看那白骨一会,便举步来到那倒地昏厥的老者身旁,在他身上搜索起来。
姜思齐亦不阻拦,自顾自在乌木上敲了两下,垂了头苦苦思索。
他虽然对这具尸骨一无所知,但对当今天子的性情却知之甚稔,只耐心琢磨其中关窍:金丝楠乌木乃是皇帝专用之物,却被用来装殓陌生尸骨。以皇帝素来鄙吝的性子,这乌木中人何止与之关系匪浅。看情形此人死去怕已不下二十载,其时也不过十六七岁。嗯,二十余年前池霖尚是皇子,与这死去的少年年纪仿佛,可那时我尚在京中,与池霖相交又厚,若真有这么个人,岂有不知之理?
然而任他如何冥思苦想,将记忆刮个遍,却始终想不起那时池霖有这样珍而重之的朋友或策士,一时疑窦丛生,又奇怪为何会在二十年之后尸骨才重现世上。
他正头疼,忽听那边宣瑚生咿了一声,声音充满惊疑。
游帧瞧得清清楚楚,宣瑚生分明是从那老者身上搜到了什么物事才这般惊异,正要开口,却见他向自己这边立起左掌弯了一弯,拇指向上指去。两人疆场并肩多年默契之至,当下心领神会,让文六等人退得老远,这才来到近处压低嗓音道:“怎么?”
宣瑚生不答,只将右掌摊开,掌心已多出枚小小玉牌。正中一个漆金的“御”字在月下鲜明无比。
游帧一见之下面色骤变,半晌才倒抽口冷气,喃喃问道:“难道是皇上的人?”想起那老者尖细的嗓音,只觉一泼冰水当头浇下,自己答道:“果然是宫里的人。”声音极低近如耳语。
宣瑚生攥起手掌将那枚玉牌塞入怀中,神色不动,低声道;“这人留不得。”
游帧点点头,虽不明白究竟为何大半夜的太监会摸到山上抓个老和尚,却知自己已无意间深入皇室阴私。以当今皇帝之刻薄阴沉,若今夜之事有半分蛛丝马迹露出,莫说自己区区一介总兵,便是知政枢密一级也要人头落地,想到此处连叫晦气,只要跟皇帝搭上边就半点好事没有,目光又不禁向姜思齐投去,见他犹自沉思,似对周遭动静毫无所觉,他却知定非如此,向宣瑚生迟疑道:“姜先生可知此事么?”
宣瑚生眉毛一挑,“何止知道,依我看他恐怕……”这话还未说完,屋内了无声音忽然高了起来,“屋外的姜施主,请进来一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