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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变程 ...

  •   姜思齐跳下桌子,见柳砚笛依旧昏迷在地,拣起他脱下的亵衣塞入怀里,走到窗前探身攀住窗边雕木粱,猱身而下直落底舱。此时夜色已重,木梁又呈朱红,他这番举动倒没人发觉。
      画舫底舱小半做了厨房,另有大半都是供画舫中小厮丫鬟等歇息之地。他轻手轻脚潜入一间房内,偷了件小厮的灰布衣罩在身上,又戴上布帽,这才施施然从舱口登上了甲板。那长随正倚栏等候,脸色阴沉打量着来往众人。他夹起脖子疾步混进斜前方几名端着酒菜的小厮中,跟着他们一道转过船头。那长随虽目光灼灼,灯火掩映中也没瞧出这个缩头缩脑的小子就是适才他请来的举人老爷。待出了拐角,姜思齐撇开身边人直接下了梯板,这便从从容容离开了胭脂画舫。
      他到了岸边一条小径上,见夜深无人,便脱下小厮的灰衣丢在地上,觉得那股甜腻香气还萦绕衣襟之间,心下生厌,强自忍耐歆园寻刑斌。不料才走出不到半里路身体就有些发热,喉头也逐渐发干,摸摸心口一颗心比平时快上许多,念头一动已明白刚刚被强行灌下的那杯酒里必有蹊跷,九成九被下了催/情之类的药物,不由暗怒:只当这姓柳的自恃风流,想不到却还是高看他了。这等手段分明是下流,又哪跟风流刮边了?
      其实这倒也冤枉了柳砚笛。他固然下了药性极强的春/药不假,可这行径却是二人从前胡天胡帝时做惯了的,如今不过想重拾旧日情趣,哪里会想得到药翻的却是杨元帅?
      姜思齐骂归骂,这心里越来越慌却做不得假。过不多时就连脖颈也开始渗汗,不过须臾之间药力已全部发作出来。他只觉一股热潮从小腹通向四肢百骸,周身各处皆被烧得蠢蠢欲动,怕走不上几步就要丑态百出,他心内暗暗责备自己一时大意,结果居然闹到这般不堪的境地,抬头看到不远处的宣湖,疾走数步趟进了湖水,一个猛子扎下去。
      倘若换了杨季昭本尊在此绝不至如此失态。杨元帅素来沉稳,又常年行军,早已修炼得清心寡欲五毒不侵;可这姜思齐的身体却早已食髓知味,流连醉乡已久,自制力更加薄弱,被药物烈性一激,当真是野火汹汹情潮蓬蓬,此刻虽周身都浸泡在湖水中,可微温春水又怎么能浇得下去炽热烈焰?反添柔腻缠绵,竟如烈火烹油一般。
      他在水中泡了一会儿,情势却越来越糟,不得已从水中直起身体。此时刚好有一路人正从小径经过,突见一个黑乎乎的影子从湖里升起,冷不防见到他,吃惊之下向后连退数步,手握剑柄喝道;“谁?”姜思齐听这声音好熟,抬起头来向那人看去。月色下两人目光相撞,彼此均吃一惊。那人凤眉入鬓星目烁辉,正是世子池凤翎。

      池凤翎和他打个照面,失声道;“姜先生,怎地是你?”
      姜思齐正在尴尬处偏被他撞见,无奈何,硬起头皮走上岸,向他深施一礼,“原来是世子,这么巧,晚生失礼。”见他身边更无旁人,奇道:“怎么世子孤身一人,随从呢?”
      池凤翎面上一红目光闪烁,道:“我自己出来逛逛,没带旁人。”
      宣湖岸边花船遍布,乃是西京最有名的酒色之地。姜思齐鉴貌辨色又有什么不明白?他虽存有储位相争火中取栗之心,一直想找个时机与这位世子攀些交情,怎奈此刻自身上煎熬得难受,全无其他心思,闻言只嗯了一声,转身擦拭满是湖水和汗水的额角。
      池凤翎见他举动匆促,笑道:“说来有趣,怎么每次看到姜先生你都是浑身湿漉漉的?”
      姜思齐颇觉狼狈,闭紧了嘴巴不答话,余光瞥见池世子凭风而立,笑吟吟的望过来,皎洁如同江面上一团月光,更加口干舌燥,脑中刹那然充斥了无数似曾相识的荒唐画面,只觉一道奇丽火光在眼前霍然燃起,将鹅黄月色和幽幽江水都烧得明旺旺的,青年那玉树临风的身形在这片模糊扭曲中愈发夺目灼热,直叫人欲罢不能。
      池凤翎自不懂眼下情势又湊近两步,却见他连连退后,咿了一声,笑道:“好端端的,怎么姜先生竟会畏我如蛇蝎?”听他不答,又抬眼仔细瞅了瞅,见面前人面颊酡红似烧,双手微微打颤,偶尔投来的一眼中有薄醉朦胧之光,惊道:“姜先生可是病……”一句话未说完已收声,面现恍然之色,盯着姜思齐瞅了半天,忽地摇头笑出声,“原来如此。”
      姜思齐被他识破窘境,更是汗湿脊梁,心下将那该死的柳砚笛足足斩了千万刀。
      池凤翎颇历人事,既明白眼下情境也不再调笑,正色道:“这些地方花样多得紧,姜先生可也忒不小心了。”
      姜思齐身上燥热无比,所幸神智尚且清明,见他面上喜怒不辨不免抑郁:这番阴沟里翻船,却被他觑得小了,只怕与之后前程大大有碍,事到临头却也再顾不得许多,强行压抑胸口乱窜的火苗,低声道:“是在下一时犯了糊涂。”气息翻涌之下这几个字吐得格外艰难。
      池凤翎见他声音打颤,模样十分辛苦,关心道:“如今怎么样?可厉害得很么?是什么人下得手?”
      姜思齐咬紧牙关强作镇定,“也还好。”说着向他深深作揖,“晚生这就告辞。”
      池凤翎见他足下虚浮,道:“这怎么成?”伸手向远处泊了无数条画舫之处一指,“风月之事你情我愿即可,何况事急从权,先生不如上船寻个姑娘如何?”
      姜思齐当然知道此乃捷径,不过他心中自有坚持,却不肯苟且。当下攒起浑身力量抱拳拱手,“多谢世子,不过小,小生还是回去的好……”这两句话说得断断续续,听得池凤翎甚为担忧,却见他向旁迈出不到两步,忽地身体一栽虚虚倒地,一惊之下上前道:“先生!”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池凤翎堪堪触到他臂膀之际,突见姜思齐身形暴起,手中寒光摄人,不知何时已多出把匕首,在空中猛然一闪直直朝他刺下。池凤翎遽然而惊,电光石火脚下交错,一个蹬步闪到旁边,同时蹡踉长剑出鞘直指姜思齐,却见那柄匕首一斜,已向姜思齐自己刺去。他一惊,姜思齐左臂早被划破,鲜血顷刻涌出将那条衣袖染出大片殷红。
      噗的一声,匕首被投掷在沙地之上。
      池凤翎胸口一紧,顿足道:“你……”摇了摇头,长剑回鞘上前探他左臂。虽隔着衣衫瞧不清伤势,但鲜血肆流伤口显然甚深,随手撕下一片袍角,三下五除二为他裹好伤处,待将那条臂膀扎紧,这才抬头相视,见对面人正垂眼静静相视,沉脸道:“姜先生这是何苦?”
      姜思齐目光从他的面孔上滑到自己的伤臂,又落到他腰中长剑,忽地一笑,“世子好功夫。”
      池凤翎闻言微凛,“三脚猫的把式,倒让先生见笑。”
      姜思齐缓缓点头,“是么?”他臂膀剧痛下,适才一番情火早灭了个干净,此刻心台明澈如雪,望向池凤翎的目光更透出几分审视。
      池凤翎笑了笑,笑容净朗似月,眼中有些欣赏,亦有丝不以为然,“姜先生果然是端方君子,却怕有些古板太过。虽朝廷明令官员不得狎/妓,实则也没几个人依从。何况你既不曾成家,目下又无官职,仅有同校尉这等虚衔,又算得什么大事了,自残肢体所谓何来?”说着连连摇头。
      这番话自在情理之中,然而杨季昭又怎能在妻儿尸骨未寒之际去寻欢作乐?这番话自然不能向人直承,当下不过微微一笑,开口道:“世子太自谦了。姜某虽然是个书生,也看得出世子身负高明武功,”池凤翎听他自称从晚生变成了姜某,眉头一扬刚要开口,又听他缓缓接道:“……飞檐走壁不在话下,只是不知今晚姜某那场戏,世子可是从头看到尾?”
      池凤翎目光骤敛。这一刻他面上春风般的笑容完全消失,如同漆彩被生生剥脱,露出里面冰冷异常的泥胎。他望向姜思齐,就仿佛不认识这个人一般,冷冷道:“这倒奇怪了,我怎么听不懂姜先生的话。”
      他目光如冰雪,姜思齐却恍若不觉,他轻轻挣脱了被池凤翎持着的左臂,头向画舫集结处稍稍一倾,道:“世子身上的香气独特得紧,想必是从那条春迟阁上沾到的,”他长笑一声,“这种味道让人厌烦,世子你实在该另换身干净衣衫。”

      刑斌在歆园门口守了好久,直到夜色甚深才见到姜思齐,再瞧他脸色苍白左臂处被块蓝绸紧紧扎住,其上隐透出暗红血迹,十分惊怕,“姜先生!”
      姜思齐向他点点头,“路上遇到几个贼人,不妨事,还要烦劳你去请个大夫。”
      他回府不久刑斌便领了名郎中匆匆赶到。那大夫解开绷带,见伤口虽不浅倒不曾伤及筋骨,当下清创敷药裹伤,忙活了足足小半个时辰。期间他一直面色如常,连眉头都不曾稍皱,看得一边的刑斌又担忧又佩服。送走了郎中先生,姜思齐将柳砚笛的亵衣塞进一个油布小包递给刑斌,吩咐他道:“你明儿个去打听一下今科主考官柳砚笛柳大人住在哪里,等到晌午再将这个呈上去,只说三省书院旧识小小礼物,不成敬意,日后定会拜访柳大人。”
      翌日一早刑斌就出得去门去,午后方回转,向他禀道:“姜先生,我已经将礼物交上去了,没想到柳大人竟然亲自见了我。”
      姜思齐哦一声,“这可想不到。柳大人说什么了?”
      刑斌道: “柳大人先是谢过先生。又道听说最近三省书院出了位兰先生,很得圣上青眼,不知先生可识得。还提及当年后院种下的花木这些年也不知如何了,得空要回去看看,统共就这些。”
      姜思齐不动声色点头,“知晓了,你下去歇息吧。”待屋内只剩他一人,姜思齐将书撂下看着自己的伤臂微微一笑。
      皇帝近些年对云图阁大学士兰梓明很是推崇,想不到这科考内容亦深得其中三味。想那兰梓明言必称诸葛武侯,推崇到了十分,这经义和策论也必脱不出这个窠臼;至于诗赋一节,三省书院以松柏青青闻名,自然也要借着岁寒三友来歌功颂德。他最苦恼的便是诗赋之试,如今既提前得了消息,自然要好好推敲一番。不过这到底是科举,诗词歌赋说穿了不过是奉旨称颂天子圣明罢了,只需辞意通达用典如流就好,也不求流传千古。他启蒙恩师乃天下名儒,这些年又手不释卷,应付起来倒也不难。果然两个时辰之后两篇赋已然写就,正自提笔修改时忽然下人进来禀报,只道池世子遣人来送礼。他稍做思索后召人来见。

      来人是条满面红光的大汉,手里提个一尺见方的红漆木盒,装帧极为精美,自呈乃是奉世子之令,特将这木盒送来给姜先生。姜思齐称谢接过,又令刑斌送客,自己回到书房打开了盒子。
      盒盖甫启一股清幽至极的香气霎那间便漫布整间书斋。盒内锦缎重重叠叠好不奢靡照眼,丝缎正中有个拳头大小的青花瓷坛,以蜡纸封口,旁边斜立张薄薄素笺。他夹起了纸笺,只间上面龙飞凤舞三个字:平肌膏。他不禁讶然,伸手揭开蜡纸果见清盈盈的乳膏装满了整坛。
      这平肌膏生白骨活腐肌,真正是千金难买的神药,他从前倒是得蒙皇帝陛下赐下过一小盅,自己几次重伤都舍不得用,后来大将魏平雨被胡人铁刺所创,创口腐烂高烧不止,眼瞅命在旦夕。他着人连夜送过去,果然不出三日收束伤口,人从鬼门关抢了回来。
      想昔日不过是小小一盅,如今摆在面前的却是满满一坛,又何止价值连城。
      他皱起眉头,便笺在指间调转一圈,心绪亦随之翻腾不已:这池家小子好大手笔,倒与今上大异其趣。想天下奇人异世何止千万,如今我尚不曾金榜题名,他这礼物委实太重,却又为了什么?要说千金买马骨却又不曾大张其势。哼,事有反常必为妖,何况这小子外表旷达内里诡诈,无论如何还是小心为上为妙。
      他既做此想,便将蜡纸重新封好,合拢木匣放上了博古架最顶层,回到书桌前看着墨迹已干的两首赋默默不语,心内波澜动荡。

      昨夜两人在湖边相对无言之际,月色寥寥灯火阑珊,然而千峰将隐的神情却都明明白白收入彼此眼内。
      池凤翎凝视他片刻,忽地笑了,“姜先生快意恩仇,手腕又高明,委实令人佩服。”
      姜思齐轻轻颔首,“过奖过奖。世子隔墙有耳大法修炼得炉火纯青,姜某佩服无极。”他口中犀利,心下诧异。若非池凤翎出现时机太过凑巧,他也不会生出疑心,这位世子早不早晚不晚,偏偏这会又让他撞见,却又是为了甚么?
      池凤翎仿佛知他所想,唇边笑意浅了许多,“高明虽高明,对自己下手却太狠。姜先生要问什么自管开口就好,池某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又何苦仅仅为了一试便付出如许代价。”
      姜思齐自不能言明伤其本身固是为了试他是否身负武功,更是为这情欲难抑的身躯放血降温。他不愿继续这个话题,当下语锋一转,“让姜某斗胆一猜,世子此行当然不是为了我,当然是为了柳大人,对也不对?”
      池凤翎并未立即回答。他转身向着星光荡漾的宣湖行了数步,直到足下被温热的湖水打湿才停下脚步,长长叹口气道:“想来姜先生定然知道柳大人岳丈正是文乃光文大学士。”
      姜思齐沉声道:“世子还是称文太傅来得痛快。”
      池凤翎眼望湖上那轮被风吹得皱起的月,眸中风雨渐聚,“如果池某说自己生平夙愿便是走遍天下千山万水,先生信也不信?”
      姜思齐淡淡的道:“姜某信与不信实在无关紧要。”
      池凤翎苦笑一声,脸上现出几分倦色,“我活了二十多年,一直我行我素自由自在。突然有天被人架上了刀尖,动与不动都是个死,这滋味实在难熬,总盼得个机会跟人说说心里话。”
      这肺腑之言杨大帅可听得太多也信得太多。他前世正是为此而死,今生自然不会重蹈覆辙,闻言不过一笑。池凤翎人未回头,却仿佛将他那不屑的笑意瞧个清楚,身体一僵,声音很快恢复自如,“先生与柳学士有旧?”
      姜思齐眼中寒光一现,“世子说话何必遮遮掩掩。不错,姜某人与那柳砚笛曾有私情。后来他另攀高枝,弃姜某如敝履。本来事过多年也罢了,想不到今番相见此人贼心不死,竟以科举胁迫相从。若不給他个教训还真当我软弱可欺。”说着冷笑不已。
      池凤翎当时确是人悬窗外将一切尽看在眼里,却也没有想到他会这般坦坦荡荡讲来毫无隐瞒,一时反倒有些诧异,不由回头向他望来,眼中满是疑惑。姜思齐观之莞尔,“怎么?莫非世子不信?”
      池凤翎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眼中疑云更盛,“我观姜效贤如秋月孤云皎然高洁,竟会与这等人面兽心之辈有所牵扯,委实令人难信。”他人在水中,身影落落,晚风脉脉,这番话似从心底倾出,由来让人感触良深。
      姜思齐心惊于这年轻人的敏锐,口中道:“少时糊涂不懂事也是有的,且以世子眼下处境,又何苦执着于此琐屑末节。”
      池凤翎沉吟不语,看不远处姜思齐身姿岿然面色沉肃,显然绝不肯松口,纵有不解也只得叹气认输,顺着他的话转过来,“也罢。如今姜先生也算图穷匕见,不知又有何打算?”
      姜思齐一笑,“世子这话姜某听不明白。”
      池凤翎仰天长笑,“听不明白?姜先生这回可不痛快了。”
      姜思齐抱拳相向,笑道:“一介酸儒,又何来痛快之说。”他口中打着哈哈,心知柳砚笛吃了这种大亏绝不肯罢休,眼下已酿成了不死不休之局。他身后有文大学士乃至太子这等大靠山,自己晋身之路几已被堵死。
      池凤翎收起笑容,缓缓道:“如今情势滔滔,天下人皆将择舟而行。姜先生还需多为自己打算,选对了船才好。”
      这一刻他负手相视,肩背绷得笔直,平地生出一种无法描摹的峥嵘意气。
      姜思齐弯腰拾起沙地上的匕首插回靴中,闻言笑笑,“话是不错。不过我既侥幸拣了条命,便绝不会轻易葬身汪洋;便要择船,也非坚实无比,可迎风破浪逆流而行的大船不取。”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8章 变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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