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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澜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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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试过后第三日便是中秋,众举子招朋引伴自有一番庆贺不提。李兆新也給姜思齐下来帖子。他看了不过一眼便丢到旁边,吩咐下人置办酒菜,又在后院支张木桌,布出个小小祭祀之局。
其时明月在天皎如玉盘,姜思齐手握酒盅立于桌前,低头凝视盅内盈盈月色。良久良久,一滴眼泪悄无声息的坠了进去。
八月十五本是他幼女杨绾的生日。往年这个时候,他所有的沉静端凝都会化为慈爱宠护,杨元帅杨枢密统统消失不见,世间只剩下一名小心翼翼的父亲。
两个儿子出世时他人在边关,之后数年均由妻子独自抚养教育。等他回到澈都时年方四岁的次子杨嵁被他杀伐之气吓得躲在屋里怎么也不肯出来,直令他满心歉疚,又无可奈何,最后只余苦笑。
小女儿却是不同的。她出生时甄娘已过三旬精力不济,是他亲手从接生婆怀里将哇哇大哭的婴儿接过。那一刻征战多年所向披靡的杨元帅双手竟然抖个不停,唯恐一不小心就伤到这团小小的生命。女儿生来身子骨孱弱,每日每夜咳嗽不止,离了人抱更哭个不停。他就整夜整夜不睡,抱着她室内走来走去,轻声哼歌哄她睡觉。可他又哪里会什么儿歌呢,不得已只好压低了嗓子将战歌唱出来。甄娘每每撞见那威仪凛凛不怒自威的丈夫苦着脸哼出“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都忍不住掩面发笑,直笑得杨季昭满脸通红,比打了败仗更加窘迫百倍。这样渐渐长大的绾儿对自己狼狈不堪的父亲全心孺慕依恋。她爱哭,可就算磕破了皮也一定要等到父亲下朝回来之后再哭給他看;喜欢的吃食一定要留给父亲,喜欢的衣服一定要父亲说好看才行。杨季昭陪皇帝秋狩时,她一面哭得乱蹬一边把最爱的布老虎塞到爹爹手里。绾儿出生不到三年,便抚平了杨季昭积攒了三十余载的陈年旧恨。至于当初被迫离开西北离开大军的那些惆怅遗憾更早化为尘烟。
从前他想到戎马不再的日子总有些惊心,而它当真来到时,却又那么顺理成章平静美好。
是的,他心满意足,觉得这样的岁月很好很好。他会慢慢老去,女儿会慢慢长大,终于有一日会嫁給英姿勃发的少年郎——只是每次想到这里,他都很不高兴,阴着脸看和女儿和使女玩闹,心里盘算着要如何折腾那可恶小子的不好念头。
然而再没有这样的机会。
他的女儿再也不会长大了。
他在天牢里得到这个消息时,心里很麻木。他只是觉得后悔。自己为什么不早在五岁家变时就死在井中,为什么不在沙场上被万箭钻心,为什么非要把绾儿带来人世受这场酷刑?
等到这些念头逐一沉淀后,他最想知道的只有一件事。
牢里这么冷,风这么硬,女儿是不是又开始咳嗽了?
姜思齐的酒盅握得越来越紧,身体簌簌发抖,他竭尽全力压抑着胸口即将撕出的悲号。
可是这悲痛分明将要他身体生生扯碎,骨肉分离的拆崩之声他心底回荡不停。
最终他只能将手挡在脸上,任泪水从指缝间肆意涌出。
如果时光倒流,他宁可什么都不要。不要当什么元帅,不要世间传诵的威名,也不要他的忠信之道,就连所有在西北的珍贵回忆都可以抛掉。他只要做一个手足无措的父亲就好,只要家人在身边就好,只要能变成一个平庸的老头就好。
可是就连这个最平凡的心愿,他们也不曾容他达到。
宗谱处,人心处,青史处,终失埋骨处。
前世途,今生途,轮回途,无觅安心途。
过了十日后杏榜放出,姜思齐大名赫然其上。此次东部共取贡士七十二人,他名列第十六,位居中上。这个名次倒比他自己估量的还高一些,一时间恭喜之声四起。游帧还特意派人送来一车美酒;就连周知府也从大宁府差人道贺。如今他算得上姜思齐房师,因此派来的人手虽多了一些,却也无人在意。
姜思齐这些日子心情郁郁,便是高中之后也无半个笑脸,强打精神拆开周有成手书,读罢不由点头,暗道这周大人果然是老官僚,办事妥当,实在省了不少手脚。
日前他派人传书至大宁府,坦言如若自己高中,将去京城参加殿试。这千里迢迢的路途恐有风波,很需要些武功高强的帮手。周有成看信后虽觉诧异,却一字不问,只吩咐手下重金聘请武功高强之人,短短时间就招来七八人。这些人有的做过镖师,也有金盆洗手的江湖中人,还有因伤解甲的将士,大都因银钱窘迫愿意接下这趟差事。周知府揣摩来信之意,姜举人已对会试成竹于胸,于是在财帛上更加毫不吝啬,不仅包揽了这些高手的酬劳,还为他送来不少金银。这份魄力见识着实让姜思齐称许,又暗暗警醒自己:杨季昭啊杨季昭,你血仇未报,又岂可伤情颓废?当下抖擞精神在府内设下酒宴犒赏远来诸位,席间和颜悦色妙语连珠。他本就言语磊落见识高明,如今又多出贡士这重金光,朝廷命官几是板上钉钉,肯放下身段与众武人结交,令诸人甚为高兴,都觉得这趟果然没来错。
宴席过后姜思齐嘱咐刑斌将诸人妥善安置。如今刑斌跟随他也有时日了,知他看似不过随口一句吩咐,实则大有深意,当下凛然遵循,自去布置人手将府邸护得密不透风。便在夜深露重之时,姜思齐也见得到数名护院来回巡视,不由得暗自点头,如此应付那柳砚笛也尽够了。想来他这趟与殷池二人同行,决计带不了多少高手。不过如此兵来将才挡毕竟是下策。这姓柳的外表风流内怀怯懦,逼迫之下个中详情绝瞒不过文乃光那头老狐狸,也瞒不过太子府上众多耳目,更重要的是既已应允为这身体本尊出口恶气,这柳砚笛不死不行。哼,左右会试已毕,死个考官也没什么大不了,只是如何死得好死得妙死得呱呱叫还需多加揣摩。
他在这里一心算计柳砚笛。西京知州官邸内,柳学士也正垂头寻思着他。
那晚被老情人狠狠摆了一道,直让柳大人有苦难言,回到府内又接到他遣人送来的亵衣,被逼无奈只得透出些要命的口风,心想回到京城再找人设法消去背上刺字不迟。眼下人在西京,无论如何也要不能大肆声张。打算归打算,可是这口气着实咽不下去。事到如今他还哪来什么怜香惜玉之心,恨不能亲手能把姜思齐千刀万剐才好。文家权大势大。他身为文家嫡婿,这趟出来着实带了几名高手,本欲直接吩咐他们杀人灭口,但一来那夜被折腾得不轻,连发好几日的烧,二来顾忌姜思齐和游帧等人的交情,迟迟没有下定决心,待身体痊愈再去打探,姜府却早已大门紧阖看护甚严,叫人无从下手,又拖上一两日,便到了会试之期。对这次会试他可比姜思齐本人还要紧张得多,唯恐旧情人无法得中还以为他在从中作梗,从而将他背上那要命的四字宣扬出去,当下打点精神,将每一份卷子都仔仔细细审过,那是半字都不落,倒让殷浮筠和其他同考稍稍讶异了一番。
这柳砚笛虽无行无良,确有长才,否则当年也不会让姜思齐死心塌地情深一往。在三省书院时他虽对少年书生存心亵玩,在文字一道却曾悉心指导,对他的才情文笔算得上了解到十分。本拟即便众卷纭纭,自己也有把握一眼挑出哪份是情郎考卷。不想查来验去,竟没有一名考生在行文中大发幽思曲尽心事,事出意外不免深感棘手。
他当然熟知姜思齐字迹,不过朝廷科举不仅要糊名,而且为防舞弊,更专门请人重新誊写考生试卷,更叫他无从分辨,不得已只好硬起头皮挑了几份虽言语空空但辞藻华美流丽的试卷出来,还因此和两位同考起了争辩。不过他是翰林学士,太傅佳婿,主考殷浮筠又只品茗微笑不发一言,是以众人纵不心服,却也只能败下阵来。
哪知这回竟又失了手。待名次已定拆开卷头时,他最看好的那份考卷居然是一位名叫李兆新的士子所做,直让柳学士懊恼不已。情急下也不顾礼部殷侍郎在场,将拆开的考卷一份一份点看过去,在第十六份上终于发现了付山姜思齐的大名,这才大大松了口气,只觉背上痛得更加厉害了。
殷浮筠一直饮茶相视,见他一副如释重负的模样,放下茶杯道:“柳大人可是见到熟人上榜?”
柳砚笛自知失态,忙正色道:“非也,下官不过随意看看罢了。”
殷浮筠淡淡笑道:“哦?果真如此?”
他这一笑当真山为眉峰聚,水是眼波横,韶秀明媚动人之至。不过柳砚笛既为太子太傅之婿,当然知晓许多旁人不明的秘辛,面对这位秀色无伦的殷大人半分也不敢得罪,勉强笑道:“这是自然。下官还是初次来到这西京城,又哪里认识什么熟人?”
殷浮筠起身来到他身边,抽去了那份已被摊开的卷子,看看考生姓名面现恍然之色,向他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姜先生。这位难道不是老熟人?”
柳砚笛胸口一抽,有些尴尬的道:“确是不假。不过我等为主考,自是凭一片冰心公平取士。怕就怕这话若被有心人传出去……”
殷浮筠点头道:“这是自然。柳大人提醒得甚是。”说着翻开纸张随意扫了几行,忽地面露讶色,转头向他打趣道:“原来是这份卷子,哎,这回柳大人可走了眼。”
柳砚笛不解,“殷大人这是何意?”
殷浮筠将试卷递给他,又忍不住一笑,“你看看,真想不到,原来惹得我们这几个人吵了一架的竟是姜效贤。”
柳砚笛心下更奇,接过试卷匆匆浏览数行,不由惊讶更甚,一个声音从心底直嚷出来:这怎么会!
这份试卷他再熟悉不过,之前还曾在几位考官中引起过一番波澜。在柳砚笛大才子看来,这份考卷经论不过不失,策试又太平实,至于诗赋虽用典精当无可指摘,却透出一股子匠气,想来考生必是大庸人一个。依柳学士本意是弃之不取。不想同考中有三位却是击节赞叹,连呼此乃天下奇才,竟欲取为头名。柳学士恼怒不已,当下与之争论一番。这次几人却怎么也不肯买他的帐,手执试卷争辩这份策论如何高明如何精辟,便是许多官员也难以企及,真把柳学士气得大骂尔等有眼无珠,这份官司一直打到殷浮筠面前。还是殷侍郎阅卷后沉思许久,亲手将试卷放到了第十六位。
如今他见到这份试卷居然出自姜思齐笔下如何能不惊,那个仰月悲情迎风沉吟的姜效贤居然能写出这么俗之又俗的诗赋?实在匪夷所思。
他已打听出这些年姜思齐并未求学他处,而是每日里流连醉乡,心道莫非他被抛弃后心灰意冷诗书废弛,早已江郎才尽?但单以这份策论而言,虽瞧不出什么高明精到之处,但的确平实有理,与如今情势结合得天衣无缝。这考生必是心怀天下之辈。一个心灰意冷之人又胸怀天下?简直滑天下之大稽。他越想越觉奇怪,手捏考卷魂不守舍。
这一切都被殷浮筠看进眼中。他睫毛微低,将眸子中泛出的无限光华敛起,缓缓开口道:“如今名次已定,柳大人也不用有什么顾虑。既然是熟人,不如你我取他那份卷子同观如何?”
柳砚笛一怔,随即明白殷浮筠是指姜思齐亲笔书写的考卷,此言正合心意,当下吩咐人从库中将高中考生的试卷全部取来。待几沓卷子高高堆叠在一起,他找了半晌,总算看到了姜思齐的应试之号,急急翻开,一排排隽秀整洁的小字登时跃入眼帘,和记忆中着实有四五分相似,只不过字里行间总少了几分灵动缥缈,多出许多凝重沉稳。柳砚笛毕竟多年不见这笔秀丽书法,虽有些奇异的陌生之感,却不晓得是不是自己多心。他虽感面上有些无光,毕竟姜思齐高中,也算暂时解了迫在眉睫的难题,只笑道:“姜效贤从前狂草写得极好,在书院里素有小张旭之称。想不到如今也写起了规规矩矩的楷字。”
殷浮筠负手一笑,“毕竟是会试,若是他真写草书怕是让人一早就挑出去了。”
柳砚笛点头,“这倒也是。”说着把考卷放了回去,不知为何心里总有几分不安,好像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低着头思索起来。
殷浮筠见他站在原地一脸心不在焉,便也不再多言,又拿出其他卷子观看品评,待茶都凉了方传书办将考卷搬回去。不想就在此时,一直缄默思忖的柳砚笛忽然急急开口:“等一等!”他上前一把拽过姜思齐的卷子,一目十行读将过去,直到目光触及到慧之一字,身体突地一震,面色当即大变。
一个比先前响亮百倍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来,“不对,不对!这绝不是姜思齐的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