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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舟随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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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玉宁第一次见到活物的太子。
小时候见没见过不记得了,凭心而论,太子是这些兄弟里长得最好的,除了眼下乌青重,人瘦些,几乎是一张完美的皮。
这张皮就算一身明黄坐在首座,也全无王霸之气,太子的确仙风道骨,微微下垂凝视众生的一双眼,平静宜人,像斩断尘缘的世外修士。
沈玉宁多看了他几眼,立刻被注意到了,不一会儿便有小太监捧着酒壶过来,笑咪咪地道:“公主殿下,太子殿下特地赐您酒。”
周围又安静了,沈玉宁愣了愣,忘记起身行礼,那小太监把酒倒杯子里,咳了一声:“您该起身的。”
她点点头站起,拿了杯子,远处太子温煦一笑:“三十皇妹在丹阳观修道十六载方归,朝堂事务繁杂,愚兄未曾为皇妹洗尘,还望皇妹饮下此杯,当是愚兄的赔罪。”
自称愚兄,暗含亲近,太子官腔虽然打得不错,在场却有明白人心道,朝堂事务繁杂?怕不是在东宫炼丹补阳到忘乎所以了罢。
不过沈玉宁并不在意,低头回了一句:“太子殿下言重了。”随后喝了酒。
太子对她的懂事感到很满意,还算是有几分中原女子的婉约,他心里虽然不会承认这个妹妹,面上还是要装装样子。
毕竟,父皇下旨召回她,若不能让她感到亲族的温暖,将来她又怎肯乖乖为他们所用呢。
还是要多补偿她一点。
小太监提着壶回到太子身边,这样的见面礼,有些潦草又仿佛很合理。
“母亲您看!”瑞儿拉着皇后指向这边,有些不高兴:“太子哥哥怎么不请我喝?”
皇后笑着睨了她一眼,她便吐吐舌头不说话了。
“薛宸妃娘娘到——”
又一声响亮的吟唱,引来所有人注目,小太监声音显然有些不稳,因为没人敢在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之后进场,偏偏就有这么一位祖宗。
正如那见之忘俗的艳丽容貌,又娇又媚又胆大鲜活的性子,这种性子皇帝很受用,因为他老了,就需要一股极其年轻的血液在身边沸腾燃烧,而皇后竟然也能容忍。
后宫有很多死得不明不白的妃妾,因为她们把野心藏着掖着,薛妃正特殊在把野心写在脸上,她张狂,心直口快,并且好像不怕死,这样的人往往简单愚蠢。
愚蠢的人皇后很放心,有时候也乐意纵着,毕竟还要顾及皇帝,加上薛妃无子,或者说皇后早已知道她永远不会有子嗣。
百年之后薛妃会是很好的陪葬品。
总之这位不管容貌或性格都十分浓烈的女子慢悠悠地进了场,眼光轻飘飘地扫过每个人,只在沈玉宁身上顿了一下,然后她就去拜见皇后了。
一妻一妾保持着一种诡秘的良好关系。
此时,沈玉宁小心地从席面上起身。
原来这种春会比较宽松,可以自行离席,她初次参加不知道,木头般坐着,四周左右都在闲聊,沈玉宁喝了很多茶,吃了很多菓子。
她想出去走走,消消食,正好薛妃来了。
薛妃那一眼让她心头微跳。
对方曾经大剌剌上门陈述野心,求合作被拒,也许心里还记恨着她。
应该避一避。
唔,只是想透透气罢了,她为自己找借口,绝不是因为害怕,香公公在十步之外远远地跟着,既不让她觉得烦,又能时刻关注到人。
湖畔这一块面朝碧天净湖,绿意盎然,周围种了椿桃,杏,梨,粉白,白粉,葱绿,加上亭台,颜色相得益彰,美得诗一样。
沈玉宁一路走,沿途有些人对她行礼,也有些人想借机攀谈,谁是谁都不知道,总之她就笑,多笑笑总没错。
那头瑞儿一身羽衣,试图把手从皇后的臂弯里抽出来,皇后回头看她,她只好撅着嘴,又把手放回皇后的臂弯里。
皇后带着她,跟不知道什么来历的贵妇人讲话,那贵妇人说了两句,瑞儿便开心地向她展示自己的新衣裳。
春风拂面还是很舒服的。
沈玉宁感受到另一道目光,来自男宾席上,那是谁来着?哦,好像是一起赛过捶丸的那位年轻的小侯爷,只见他举起一杯酒,对着沈玉宁点点头,这是敬她呢。
沈玉宁有点慌,她没拿酒,只好双手做个套模仿举着酒杯的模样,仰头倒了一嘴空气。
万小侯愣住了,片刻后噗地一声笑起来。
他见沈玉宁有点窘迫,连忙把自己的酒喝了,还故意给她看了看空空的酒杯。
沈玉宁下意识点点头,惹得万小侯又是一笑。
笑吧笑吧。
她有些无奈地想。
不远处传来欢呼,一颗球遥遥从那头落在她脚边。
前方绿云扰扰,天宽地阔,是捶丸的上佳场地,捶丸狂魔冀王沈巽和几个人玩得尽兴,一转眼看到她了,便朝她挥了挥球杖。
“皇妹师傅!”
小太监弓着背跑来捡球,向她行礼:“殿下请您过去一块儿玩。”
沈玉宁顿了一会儿,说好。
她愿意亲近冀王,因为他看她的眼神很正常,带着一点崇拜,绝没有永王和太子的那种鄙夷,她很习惯那种眼神,太子的伪装骗不了她。
此外,还有一个人。
鄙夷,不屑,审视,高高在上,这些从没有在那双眼里出现过,温暖,雨夜里一簇小小的火苗,少年一双凤眸璨亮,她在里头看到了自己。
一个寻常的、值得呵护的姑娘。
她怎么能够不动心,那样的一双眼睛。
沈玉宁走过去时,几个捶丸少年纷纷顿下动作,带着审视和打量,随后又小心地行礼。
冀王哈哈大笑,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底气十足:“皇妹师傅,你快给他们露一手!”
沈玉宁接过他给的球杖,一捶既中,而且是最远的洞,少年们纷纷露出诧异惊奇的表情,冀王道好好好!并率先鼓掌!
少年们也应和着鼓起掌。
沈玉宁脸红了,她脸红的时候看起来更呆,是那种可以勾勾手指就牵走的呆。
少年们交换目光:“好厉害啊!”
“她就是那个公主吧?”
“听说她是异族?流着异族人的血就是不一样。”
“异族人是不是都特别会玩捶丸?”
他们以为小声地交谈着。
天地这么辽阔,风这么轻。
沈玉宁突然觉得一切都坦坦荡荡,她身上是有异族的血,可她,与他们,与这里的每个人都没什么不同。
冀王凑在她耳边提议:“要不要来赛一场?”
沈玉宁看着他,点点头:“好。”
他们各自两人一组,只稍微熟悉了一下,彼此便默契无间,竞争带来血液的涌动,使身体发热,湖那边,是每日都要炙烤大地的烈日,挥下的杆,飞起的球,大家都快活极了,球杖在一次次默契无间的合作中轻轻相触。
香公公远远地看着,眼神默默,溢出了一丝柔和。
薛妃也在看着,眼角勾勒的花钿愈发娇媚浓艳,垂睫饮了一杯酒,拿帕子擦了擦唇间,
瑞儿馋着眼看,仿佛下一刻就要飞奔过去加入,可皇后今日却不纵她,坚持带着她见过一个又一个雍容的贵妇,让她与她们攀谈。
太子只看了一眼,眉头轻皱,又仿佛想到什么,平静地收回目光,全当看不见。
女宾们呼朋引伴的,大多露出讥嘲的神情,究竟是胡人的女儿!粗俗,疯癫,和男人们玩成那副野样子,那种欢跑在绿云间的野性令她们鄙夷,中原的姑娘是在条框中长大的,如同身上一层层繁复的衣裳,她们以条框为荣,并为此自傲。
只有几个姑娘露出了与瑞儿相似的神情。
沈玉宁只觉得闷在胸中某些东西一点点地飘走,整个人说不出的畅快,太畅快了,没有比这一刻更畅快的。
她游刃有余地挥杆,奔跑,捡球,像快活的生灵一样穿梭于天地间。
她的双腿自由而不受束缚。
男宾们有几个甚至看呆了,他们发现那俏似胡姬的面庞分化出另一种美。
他们脸色复杂,看了几眼便不看了,非我族类,非我族类,不值得施以青眼。
球高高飞起,远远地落下。
沈玉宁追着球来到湖畔,那里有一块奇石,她牵着裙拿着球杖,脚步慢慢地顿了下来。
一步,两步。
靴子慢慢靠近,弯下身,浅紫的薄衫春衣像每个黄昏天边远去的云霞,白皙长指握住那颗球,缓缓地抬起身子。
他慢慢地向她靠近,恍惚中,她以为看到了当年的少年,发间的结穗珠掩映着斑斓的色泽,他笑,仿佛很轻薄随意地勾了勾唇。
“你的。”顿了顿:“殿下。”
沈玉宁收了笑,愣愣地看着他手,那颗球正静静地躺在手心,半晌,她伸出手:“多……多谢。”顿了顿:“世子。”
她的手要接近的时候,他突然翻转了一下手心,由她来取的姿势变成了由他去给。
那颗比作泥丸的球轻轻落入沈玉宁的手心,还带着一点温度。
司空真转过头,看着静谧无氤的湖面,扬起的须发模糊了精致的侧颜,宽袖钻进疏风,微微摆动,他很随意地道:“今日天光不错。”
“嗯?”沈玉宁:“???”
她也魔怔似的点点头:“是不错。”
湖畔骤然起风,还是狂风,沈玉宁一瞬间被铺天盖地的头发迷了眼睛,耳畔泠泠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