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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憾云涛 ...

  •   大梁上至皇族,下至百姓,人人都爱游园聚会。

      在自己筑起的这一道高墙内,袒胸露乳,似乎怎样醉生梦死都可以,这是个极度尚道又极度崇文的国家。

      男宾们除了首座空空,那是东宫之位,此刻人还没来,其余都在饮酒,空气中弥漫着微醇的气味,有些激进人士喝多了就想脱衣,顾忌女宾,衣襟拉开一半又被身边人连哄带劝地合上。

      “不痛快不痛快!”那批人嚷嚷。

      这样的人终究少数,大部分是文臣和贵公子,大家都极讲究仪态,酒只是佐料,小酌即可。

      不远处,承天公主正腻在皇后的怀里,母女俩亲亲密密地说这话。

      长指捻起羊脂玉定窑白瓷杯,里头是空的,没等动作,立刻有壶嘴悠悠往里倒酒,抬头的时候,看到万小侯的脸。

      浓眉大眼,唇色略深,脸庞充满棱角,唯有笑得时候会显出一二分狡黠。

      “我记得你几乎不参加这种春会。”

      司空真哦了一声,执杯懒懒一笑:“官场交际嘛。”

      他的神态动作顷刻间便俘获了对面几乎所有年轻姑娘的目光。

      万小侯在他身边大剌剌坐下:“说真的,你不去卖身简直太可惜了。”

      司空真笑笑,眉毛都没动一下。

      万小侯嗬了一声,侧目:“小时候我要这么说你非找我打一架不可。”

      司空真不咸不淡道:“你是存心来找打的?”

      “就是这个眼神,这个语气。”万小侯咂嘴:“真像小时候。”

      酒从薄胎壶嘴里缓慢地倒入羊脂玉杯。

      “小时候谁没讨厌过司空这两个字,事事都能轻轻松松拿第一,今日这个老师夸,明日那个老师夸,连我们家老爷子那么个人,都要拿你做标杆,张口闭口司空家的儿子,一边使劲夸你,一边使劲抽我。”

      万小侯长出一口气,笑了笑:“如果可以,我还真想赢你一次。”

      “……”

      “好啊。”司空真轻提嘴角,染上几分笑意:“下次让你试试。”

      万小侯道:“行!”突然想起今时不同往日,忍不住瞥向司空真那条右腿,兀自叹气,挥手道:“还是算了。”

      他还没无耻到要占一条瘸腿的便宜。

      司空真看了万小侯一眼,笑意不变,只是眸间微暗,他突然悠悠地道:“听说你已经与巨鹿公之女议亲了,她今天来了吗?”

      万小侯脸色骤变。

      全天下都知道他跟那个女的不对付,偏偏他们两个的爹很对付,议亲,议亲,议他姥姥个亲!提起来他就头疼。

      “你存心的吧?”他拧着眉头道。

      “问问而已。”

      “我服了!”万小侯道:“那女人谁吃得消!都是老爷子乱点鸳鸯谱!”

      司空真道:“人家也未必不好,听说她几次上门你都跳墙跑路,半点情面都不给。”

      “你怎么……知道?”万小侯略感心虚:“我又不喜欢她,除了躲还能怎样?”仰头闷了一口酒。

      看他这副吃瘪模样,司空真心里痛快了些,也没打算再揭好友疮疤。

      “对了,书呆子怎的没来?”万小侯道。

      “你说顾忧?”司空真望向空空如也的首座:“太子还没到,他怎么会提前过来。”

      “呵,太子。”万小侯又闷了一口酒。

      他二人这边闲聊,岂知那边席面上已经开始剑拔弩张了。

      争吵起因在于某位大人吟的一句诗。

      山河不复,何以家为。

      大梁不复之山河,就是自前朝被夺走后一直没能收复的关隘十州。

      这十座城在六十年前归了乌孙所有。

      乌孙人源起黑水,百年前建国,八十年前遣使归顺大梁,六十年前吞并了几乎所有与大梁接壤的小国,当时大梁内乱自顾不暇,直接出卖了十座城池交换和平,五十年前两国在黑水签订盟约,大梁对乌孙进贡,双方各守疆界,约定两地人户,互不侵扰。

      两国平衡局面就此维持了近五十年。

      直到如今,乌孙衰相已现,统治者昏庸内庭腐.败,本朝的主战派和和事佬派便开始打口水战,一方主张趁其衰弱蓄兵出征,一举收复十州,另一方主张战争劳命伤财弊大于利,万不可发动。

      朝堂上口水战已经打了几回,主和派骂主战派挑事精,主战派骂主和派缩头乌龟,今日虽然主力军不在,年轻的新生力量也不遑多让,站队同时直接把对方祖宗十八代都慰问了一遍,还好顾忌着君子之风,没当场朝对方扔鞋薅头发。

      万小侯嗤了一声,他如今除了爵位,只占着个翊卫大夫的从五品武职,从主张上来说,他一直是主战的。

      “老家伙们迂腐,教出来的门生也迂腐,大梁有朝一日落到这帮人手里就完了。”

      万小侯拍了拍司空真的肩:“怎么样?将来真要上战场,我就做那先锋中郎将,再向陛下举荐你做军师。”

      司空真古怪地看了他一眼,长眉微挑:“上战场?跟谁打?”

      万小侯道:“当然是乌孙国这帮孙子!”他突然冷冷一哂:“怎么?难道你也被那群缩头乌龟策反了?”

      “喂,你可别忘了,当年一起学兵法时,我们在老师身前发下宏愿,此生有志,攘夷尊王,光复旧物。”万小侯提醒他。

      司空真微微笑道:“说起来,久未拜祭老师,不知他坟上的草有多高了?”

      “你这话什么意思?!”万小侯声音陡沉:“你是在笑话老师,还是笑话我?”

      司空真把酒倒进嘴里:“我没有这个意思。”

      “那就来给我当军师,”万小侯道:“别像那些老古板一样整天躲在案牍后,搞朝堂上那套勾心斗角。”

      司空真笑笑。

      军师不也是整天躲在案牍后吗?

      正说着,一声:“太子殿下到。”打破了男宾席剑拔弩张的状态,都知道,陛下自从上次吐血称病不临朝,东宫也算半个天子了,男男女女都起身行礼。

      太子声柔温煦道免礼,自己又去向皇后行礼,再到男宾首座坐下,身边一个唇红齿白,相貌出挑的小太监替他倒酒。

      众人面色不一,太子妃早薨,东宫如今只有几个孺人,一位良媛,倒是太子身边总跟着些不大正经的小太监,东宫好男风时有传言。

      关键是,无子。

      太子落座,寒暄几句,便有人说起对乌孙主战主和之事,意求太子做主,那殿下的温润眉头不着痕迹一皱,旁边漂亮的小太监立即大声道:“今日春会,太子有令,莫谈国事,诸位尽兴赏春罢。”

      看似主持大局,拨乱反正,实则有人已感觉出上位者对国事的厌倦,也罢,那点激情很快下去了,大家喝闷酒的喝闷酒,吟诗的吟诗。

      总之,莫谈国事。

      司空真与万小侯碰了一杯,对面坐下东宫伴读顾忧,月白长衫仙逸,只是额头罕见地带了一块青紫,万小侯咦道:“你怎么了?”

      “没什么,没事。”顾忧瞧着心情不佳,手上沾了墨迹也不知。

      万小侯还在问,他不肯说。

      司空真道:“是太子吧。”

      顾忧面色沉沉。

      万小侯马上想歪了:“莫非太子对你……!”

      “对我怎么?”顾忧有点懵。

      万小侯:“……”

      看着这两人,司空真噗一声,薄唇勾成一个漂亮弧度:“顾忧何等身份,太子又不是疯了。”

      “不是你说太子?”万小侯反问他。

      司空真无奈道:“我是说这大概是他自己磕的,为了劝诫太子。”

      他们这些好友都知道,顾忧从小就接受最正统的文人教育,有时比较死脑筋,加上他饱读诗书文人气很足,特别相信我以我血荐轩辕,崇拜史书上那些以死殉国的文人名士,导致每次劝诫太子时总拿头猛磕地,或者撞柱,或撞太子本人,总之,比较疯狂。

      原来如此。

      万小侯点点头,语带揶揄:“不愧是东宫首席——伴读。”

      顾忧睨他一眼,不接话。

      司空真道:“太子又做了什么?”

      顾忧叹息。

      修仙,炼丹,求药,问玄,服五石散,哪一桩拎出来都不该是一国监国太子所为。

      万小侯嗤了一声:“就算把头磕破,恐怕也没用。”

      顾忧看他一眼,抚了抚额头,真的很疼。

      司空真盯着杯中酒,长睫遮盖了眸光,神色不明。

      三人举杯对碰,纵使他们都还很年轻,也还是敏锐地嗅到了在这个国家浮华声色的表象下,萎靡腐烂的内里。

      是一起摆烂,还是奋起一腔孤勇,各人心中皆有打算。

      赏春,伤春。

      酒过微熏,万小侯闲不住剥着花生瓜子,顾忧坐在对面看着他剥。

      万小侯剥好了递给他:“要吗?”

      顾忧:“……”

      万小侯道:“你现在心里肯定在嘲笑我吊儿郎当。”

      顾忧轻哼一声。

      万小侯不在意地笑:“那么大才子你,怎么不去吟诗作对?”

      顾忧漫然道:“这不干你事。”

      也就是这时,女宾席鸦雀无声,沈玉宁与那位有意羞辱她的贵女对话一字不差地落入他们耳朵,万小侯伸手阻止顾忧说话,听罢哈哈低笑起来。

      “一句话就让所有人都吃了瘪,精彩啊。”

      他又摸着下巴道:“看来那位公主只是长得呆相,脑子还挺灵活,而且还会护食,不错,有点意思。”

      顾忧道:“大巧若拙,大智若愚。”

      万小侯朝他鼓鼓掌:“说得好。”

      顾忧面色微变,不喜这种随意浪.荡的作态,所以他起身,打算去找人吟诗作对。

      “哎?阿真呢?”

      司空真此刻早已离席,不见踪影。

      “这小子。”万小侯低啐一声。

      “哎。”

      “怎么?”正要离席的顾忧被他叫住。

      万小侯低声道:“你有没有觉得阿真变了很多,有时候看不透他在想什么?”

      顾忧想了想:“没有。”

      “读书人你怎么不敏锐啊!”万小侯道:“我们几个从小一起读书,一起学骑射,也就两年前分开过几个月,自从坏了那条腿之后,我觉得他变了。”

      顾忧冷眼道:“他变了哪里?容貌?性格?”

      “……”

      “再者,”顾忧慢悠悠地道:“就算他真变了又如何?你还能想办法把他掰正?”

      万小侯额角微跳:“这不是找你商量吗?”

      顾忧整整自己的阔袖,哼了句我吟诗作对去了,便径自走掉。

      “啧,书呆子!”

      ——此生有志,攘夷尊王,光复旧物。

      当年当着老师的面,他们几个人一起跪拜,郑重其事发下誓言,须发皆白的老师听得老眼蓄泪,让他们一定牢牢记住。

      他还记得大家那时的模样。

      万小侯叹息,不知道司空真有没有忘。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0章 憾云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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