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2、福报神 ...
-
那天湖边的风很大。
沈玉宁紧紧捏着那颗球。
她面前的年轻公子长身玉立,浅紫袖摆如同振翅的蝶,仿佛下一刻就要飞走。
司空真并没有看她。
沈玉宁不可避免地想,自己,唔……自己也就不经意看了他两三眼,还都是在席上。
每当他注意到,每当那对精致眉峰微抬,她就赶紧喝茶,或者吃菓子。
他不能够看她,她会……紧张,她会变成伶人一样专为他表演,她不想这样,可她忍不住。
捶丸的时候,每捶一记,她就忍不住散开目光,任天边烟霞颤巍巍地落进眼底,那时他已经转身,徒留背影相对。
他并不冷漠孤傲,那一刻看着他的背影,她却生生品出了这种味道。
他果然不感兴趣。
她不免又想,若捶丸的是瑞儿,他也会这样以背相对吗?
球杖一歪,好好的球飞了出去。
湖畔起了大风,仿佛要将谁的脑子吹得清醒。
沈玉宁勾下被吹乱的发,眼前出现了一只手。
白皙的掌心,修长的指骨,她本能地后退一步,那只手却穿透了狂风,把她头顶即将滑落的步摇扶正了。
在她看清那是谁的手时,那只手很快离开。
“歪了。”他笑笑说。
眼前人成了幻象,分明咫尺却又仿佛离她很远。
沈玉宁:“……”
她不知该拿出什么反应。
好在这时冀王亲自过来了。
“怎么捡个球捡到现在?”
他不满地发牢骚,身后跟着个气喘吁吁的小太监,他先看了司空真一眼,再一把夺过沈玉宁手中的球,伸手拉起她:“还没完呢!走走走!”
这对兄妹就这么拉拉扯扯地走了。
司空真看着他们远去,垂下眼睫,不知落在何处。
有个人擎杯过来同他说话,他回过头微微一笑,悠然自得。
沈玉宁被冀王拉了倒着走,忍不住摸了摸头上被碰过的步摇,像被扎到似的收回手。
没过多久,所有人都被请回座位。
瑞儿一坐下,便与沈玉宁说密话,大概是方才见过的哪位夫人总夹着嗓子说话,她还能模仿两句,笑着学给沈玉宁听。
周围的女宾们隔着扇子递话,仿佛都很兴奋。
沈玉宁微微疑惑,她们为什么这么兴奋?
瑞儿冲她眨眨眼:“大概是……那个吧。”小丫头还做出高深莫测的模样。
沈玉宁难得挑了挑眉。
很快她就知道了。
原来这场春会的举办不单是为了饮酒作乐。
当老太监把白玉盏捧到她面前,里头盛装着澄澈的清水,还有一尾金红色的鲤鱼。
老太监笑道:“您请。”
沈玉宁张大眼往里看了看,抬起右手,缓缓地伸进水中。
在她之前所有人都这么做了,但是这条鲤鱼美则美矣,脾气却委实不佳,每只伸入水中的手,不仅没得到它的垂青,反而仿佛被怪罪打扰了它,金红色的尾巴一甩,甩出一段水泡。
老太监不错眼珠盯着那白玉盏。
沈玉宁的手,并没有引起那条鱼的任何反应,人家正在另一边快活地钻水草,理也不理她,沈玉宁看了老太监一眼,对方点点头,她准备把手抽回。
也就是这时,白玉盏里的水微晃了一下。
那条鲤鱼似有感召,突然摆尾掉头,朝着这边游了过来,在围着她的手转了两圈之后,鱼唇慢慢地贴上了她的手指。
瑞儿也在一旁看,没忍住啊了一声。
老太监的手突然打颤,目光也颤巍巍:“选……选中了!千岁选中了朝辞公主!”
他这一叫,几乎所有人都看了过来,包括皇后和太子。
有人窃窃:“真选中了?”
“怎么选中了她呢。”
太子轻咳了一声,面上是淡淡伪笑:“孤当贺喜皇妹。”
皇后也看着她笑了笑。
沈玉宁一个谢字没出口,还有点懵,手指被鱼鳍扫过微微发痒,在老太监的示意下她慢慢地把手指抽出来,那条鱼仿佛还很舍不得,一直绕着那一块打圈。
瑞儿道:“这么说,冲姐姐能去了?”
老太监看了那边的太子一眼,弯眼笑:“回公主,既然是千岁亲自选中的,自然可以。”
瑞儿羡慕地点点头,迫不及待地伸出手:“是不是轮到我了?”
老太监慌忙把白玉盏送过去。
片刻后,瑞儿撅着嘴把手从水里拿出来,那鱼尾巴狠狠扇了她一下,可疼。
沈玉宁问她一句:“还好吧?”
瑞儿哀怨地看她一眼,自顾生闷气。
那边男宾席上,万小侯突然笑道:“这千岁不理人都多少年了,能得它亲近,看来朝辞公主真正是个有福的。”
没人理他,他便撞了一下坐在身边的司空真的手肘:“阿真,你说呢?”
司空真此刻正擎着杯,杯中酒洒落了两三滴,他掀起眼皮看了万小侯一眼,后者笑得一概不知,司空真在底下踢了他一脚,凤眸移到沈玉宁身上,轻飘飘地含笑道:“正是。”
沈玉宁耳根子微微一颤。
也许万小侯的话是对的,因为即使是太子与皇后把手放到白玉盏中,这条鲤鱼大爷还是爱搭不理,但是沈玉宁得到亲睐,又让其他没试的人觉得看到了希望。
沈玉宁凝视自己的手,上下翻转,看不出有什么奇怪的,瑞儿还特地把她的手抓过去,仔仔细细瞧了瞧。
她的神情专注地令人发笑。
除了沈玉宁外,这条口味独特的鱼,又选中了今日的第二个人,出乎意料,居然是冀王,那鲤鱼尾巴动得欢快,不停地嘬他的手背,冀王一边得意,一边发出了“咿”,“呀”,“哦,轻点……轻点”诸如此类的怪声。
周围的人忍不住露出他吃错药了的神情。
太子皇后照例笑道恭喜。
终于所有人都试过了,老太监小心地把白玉盏拿下去,喜滋滋地合袖道:“奴婢这就去备船。”
太子点点头。
瑞儿突然道:“太子哥哥,母亲,瑞儿也想去!”
太子看向她的目光微沉,嘴上还是柔和道:“千岁没有选中你,瑞儿听话,等下次。”
“不!就要这次!就让我去一次!求求你了,太子哥哥。”瑞儿急道,她从来没被千岁选中过,年年都落空,让她再也忍不住耍赖:“就让我去一次吧!”又委屈地看向皇后:“母亲!”
在场众人皆默契地不做声,谁让人家是最受宠的小公主,就算太子和皇后破例一次,也无可厚非。
皇后被弄得有点心软,瑞儿每年都想去,却实在每年都去不成,她看向太子,太子明白母后意思,便也有些松动。
万小侯啧啧道:“做公主就是好,撒撒娇就什么都有了。”
司空真淡淡一瞟。
万小侯立刻关了嘴,看着那只玉似的手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桌面上的酒水。
白玉盏原本被交给一个小太监端在手里,小太监不知怎么腿软了一下,身子一个重晃,澄澈的水晃出漩涡,那条鲤鱼突然躁动不安了起来,用身子和背鳍一下一下重重地撞击盏壁,鱼鳞簌簌掉落,宛如发了狂。
小太监吓得大叫。
太子沉了眉:“怎么回事?”
老太监忙让他把白玉盏端上来,仔细看了看,嚷道:“殿下,不好了!千岁发怒了!”
千岁……发怒了!
沈玉宁:“???”她以为听错了。
太子目光凝重看着白玉盏,怎么好端端发怒了?老太监眼关鼻鼻关心一个劲把目光往瑞儿身上放,太子是明白人,心里不禁咯噔一下。
人果然是不能渎神的,太子心慌意乱,又想起前年因为得罪湖中太岁招来的一场祸事,又想起他父皇的病,这是神对人主的敲打,别再妄图违背神的旨意。
皇后同样心惊,指甲险些将面前茶杯都掀翻了,她脸色微白,显然与太子想到同样的事。
至于其他人,几乎都被这匪夷所思的景象吸引。
皇后,太子,薛妃,还有男宾女宾,惶惑不安的目光落在那条鱼身上,太监宫女竟都哆嗦身子,那抱着白玉盏的小太监,更一副要死了的模样。
沈玉宁望着那水中摇曳的金尾。
怎么看都是条普通的鱼,捞出来就活不了的那种。
太子和皇后口中念念有辞,双手虔诚,要平息神之怒,所有人都如此,沈玉宁也跟着做了,不做显得太见外。
究竟有病的是一个人,还是一群人?
这时候沈玉宁还不晓得,这一幕其实是征兆,昭示这个国家未来不怎么美丽的命运。
还有一人。
连万小侯都忍不住好奇,他身边的人却只是单手支着腮,眸光漫然。
似在看鱼,又似不是。
然后那眸光主人不期然与沈玉宁对上,他并未惊讶也无张惶,只是提了提嘴角,总之并没有跟着祈祷念经。
沈玉宁低下头,原本虔诚的手有点虚。
司空真……所以他也不信?
不仅不信,她甚至觉得那目光里有嘲弄。
当然,也可能是她看错了,他只是在这事上比较矜持。
此时船已备好,沈玉宁和冀王在众人的瞩目下踏上了船。
他们要前往湖心,请神。
大梁人崇道,也十分相信堪舆风水,这个湖名叫玄渊,千百年前汇聚于此,传闻湖底深处供奉着大梁的灵脉,当初选址时就以此湖为中心,建造了太极宫。
而湖中心,有一条灵脉滋养幻化而成的鲤鱼神,称作太岁。
太岁在沉渊繁衍上万年,生下众多子孙,其中之一就是被养在白玉盏中的千岁。
只有千岁选中的人才有资格前往湖心,连天子都不能破例。
沈玉宁出神地想,子孙是千岁,祖宗却不是万岁而是太岁,再一想,万岁大概是皇帝,就是不知太岁和万岁,哪个更大?
小船上有摇橹人和老太监,船慢慢悠悠地离岸,岸上人都看着他们,目光复杂,大多数是庄严的,瑞儿最终没去成,更是仰着脖子看他们,眼睛水灵灵地含泪一般。
直到熟悉的身影出现在瑞儿身边,沈玉宁转回头,不再看了。
老太监说:“太岁在这湖里,已经活了上万年了。”
一条鱼活了恁多年,食用价值那基本没了,只剩观赏价值,但是为什么特地去湖心,鱼不是会到处游吗?
老太监神神叨叨地道:“湖中心乃灵脉所在,太岁的洞府就建在那儿。”
“太岁它老人家年纪大了,轻易不出门。”
沈玉宁觉得他跟惠宁应该很聊得来。
冀王听得频频点头,看着碧澄的湖面,忍不住欢喜:“那本王一会儿要请太岁保佑捶丸每击必中!”
“……”
快接近湖心的时候,看到那平滑如镜的水面上,搭着六根朱红的柱子,顶端只超过水面一点,六根柱子围成闭环,柱子与柱子之间架着网。
原来这就是他们给太岁搭建的洞府。
还挺贴心的。
可见当神物也没多大好处,被认为有某种价值,不只自己失去自由,就连子孙也没有自由。
船划进了太岁的洞府,一船人逐渐兴奋,冀王和老太监就差把头贴到水面了,沈玉宁回头,岸边已经离得很远,湖边亭竟成了墨点。
她的睫毛突然一抖,一滴水落在上头,然后是第二滴,第三滴,下雨了?
平静的湖面仿佛被谁从底下整个掀翻,船被浪头打得一个倒转,老太监目光炯炯,口里叫着:“太岁,太岁来了!”
从湖底骤然蹿出的黑影,像网一样从四面八方把这条船围住。
众人傻眼。
怎么他们苦苦等来的,不是送上福报的鲤鱼神。
而是刺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