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寄人间雪满头》呆呆呆呆

60、我有故人打马去（二）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黎王听着也愣了一瞬，见嘉兴帝神色寻常才思忖着道，“谢皇上关心，臣弟府中一切安好。”

　　“一切都好那边好，”嘉兴帝一摆手，身边的王科便会意将那酒杯端起，毕恭毕敬地放在了黎王面前，“朕知道现在正值新朝伊始，朝中百废待兴，你平日里事务繁忙，但也不要忘了多回府中看看。”

　　酒觞中浓厚的香醇飘出，黎王看着面前这杯酒，放在案上的手不由得蜷曲，半晌才执起酒杯敬道，“谢皇上关心，臣弟感激不尽。”

　　身处高地，微微垂头，也能将这底下人的一举一动看得分明。

　　嘉兴帝瞥了一眼低下头似抿未抿的黎王，“那日千秋宴宴毕后，阿衍许是没看见惊麟，也不知是怎的，失魂落魄地竟一人在宫道里停留许久。”

　　“......什么？”

　　黎王心中微惊，转念一想却又感觉不对，楚惊麟向来乖巧懂事，怎会如嘉兴帝话中那般失态？

　　“皇上许是看错了，陛下您是知道惊麟的性情的。”

　　“阿衍不知？”嘉兴帝恍然，“哦，朕想起来了，阿衍同弟妹一早就回去了，只是怎么不去寻惊麟呢？”

　　“......惊麟那些天正在太尉府中，臣弟以为......”

　　“那可真是怪了，”嘉兴帝摸着长须，眯起眼睛，似乎是在回忆，“那时的惊麟可是见着人就问‘可有见到云川王爷’的，惊麟同容陵的同窗之谊当真羡煞旁人啊。”

　　黎王的手一颤，酒觞里的酒水洒在了他的手上，竟是那般滑腻，酒杯生生从手中滑落，“咣当”一声落在了地上，与其一同的，还有黎王匍匐在地，战战兢兢的身体，“求皇上明察，黎王府绝对与那容陵半点关系也无！”

　　嘉兴帝不语，黎王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的反应之剧烈，才缓声道，“当时在文渊阁里，惊麟也不过同那容陵有点头之交，那日惊麟绝对是喝醉了才会失态如此。”

　　“哈哈哈，你看你，竟将朕珍藏许久的好酒也洒了，该罚，该罚！”

　　嘉兴帝朗声笑道，王科拿着酒坛上前，黎王连忙拿起地上的酒杯接酒，悻悻饮下三杯，“是臣弟扫了陛下的兴，臣弟自罚三杯。”

　　“阿衍，惊麟好不容易有个知心朋友也并非是坏事，你便也莫要紧张了。”

　　黎王被王科扶起来坐了回去，本以为能就此掀过，却听嘉兴帝不依不饶，只有接道，“只是，惊麟从前的的确确同容陵无甚交际啊，那日......”

　　“哎，或许就是因为你管得太严了些，惊麟才会出府置办别院照顾容陵啊。”

　　“......”

　　方才饮下的酒，像是熊熊燃烧的一股烈火，陡然间窜起，如同身置火窑，黎王全身滚烫，坐立难安，连方才捡起的酒杯都拿不稳。

　　似是没想到黎王这般反应，嘉兴帝探身，疑惑地看向吓得六神无主的黎王，“怎么？阿衍不知道？惊麟两个月前就将容陵带走了。”

　　黎王好不容易从后槽牙里挤出几个字，“当时......他同我说他在太尉府。”

　　嘉兴帝调笑轻松的神色微变，“太尉府？”

　　“是......太尉府。”

　　嘉兴帝终于沉默了，指腹摩挲着酒杯上的纹路，喃喃道，“太尉府......怎的是太尉府......太尉？”

　　“当时朕还以为惊麟已经同你说过了，竟没想，你完全不知道啊......这.......”

　　一边说着，一边故作惊异的眼神扫到了黎王不由自主攒紧的手。

　　黎王喃喃道，“当时就连夏宇夏雪都被惊麟带走了，臣弟还以为是太尉府出了事......”

　　“惊麟待人处事向来冷淡，朕当时也是奇怪，惊麟的关系怎会同容陵那般好，而且做事乖巧，怎会做出如此出格的事情.......”

　　有时候，只需要给予一定的引导，怀疑的种子，便会一发不可收拾。

　　嘉兴帝眼底闪过一丝嘲弄。

　　他深谙其心。

　　坐在了这个高位上，看到了不仅仅只是万人的敬仰，还有那一个个仰起头时，那眼底，不安的野心和欲望。

　　他不是不知道那些人心里想的事情，甘于被拿来利于以达到目的，只是因为他知道，有欲望，有所求，他们才会将自己想看的东西呈上来。

　　有欲望的人，只要抓住了他的欲望，那就是最趁手的刀。

　　就如同楚惊麟送来的纸卷，即使他所言可能并不属实，但是这份所谓“真相”属实就够了，因为无论是谁，他们必定都带着同样的目的。

　　就如同容陵的那份名单，到底是谁泄露的也不重要，但是只要知道有这个人就够了，剩下的他慢慢查就是。

　　如今，他这个弟弟也是如此。

　　太怯懦，耳根子软，心，也软。

　　正是知道旁人如何看待他，他才会更急于证明自己。

　　不为其他，只是因为他背后，那让人不可忽视的影子，那道让任何人在他的身旁，也只能沦为陪衬的影子。

　　大燕奠基者，燕云十二上将军，肃龙军创始者——杨昱。

　　虽然面上不显，但明眼人都知道，杨昱从来都看不起楚衍。

　　就连当年给自己的大女儿选婿，第一人选都是宸王楚临而非他楚衍。

　　在杨昱眼底，自己这个大女婿做的唯一一件好事，或许就是有一个好儿子。

　　这个曾经克伐四方、气吞山河、铁马金刀的大将军，这一生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有个儿子，那名扬四方、精妙绝伦的枪法也险些无人可传。

　　所幸，天不绝他杨昱，年近五十时得了个外孙。

　　这一辈子的执念和期许，统统就在楚惊麟身上了，从小便将楚惊麟抱在了自己身边亲自教养，杨昱教子严厉，但也确确实实让楚惊麟以这一身枪法而闻名大燕。

　　让大燕百姓只知太尉外孙，而不知黎王之子。

　　“哎，算了，不说了，”嘉兴帝举杯，王科见势再次为神情郁郁的黎王斟酒。

　　“来来来，今日不说那些烦心事，喝酒，喝酒！”

　　......

　　别院空空落落，连平日里侍奉的佣人也遣退了七八，只留下些必需的人手。

　　自从那晚之后，容陵再也没有回来过。

　　于楚惊麟来说，本来就是为了一个人置办的一处宅院，如今人已经不愿再来，这一切就已经没有了意义。

　　秋风乍起，荡起一池涟漪，楚惊麟站在水亭中，看着萧萧而下的无边落叶，怔愣出神。

　　夏宇走了过来，“世子，门前有一个小厮送来了这个。”

　　“......”

　　楚惊麟指尖摩挲着手里的信纸没有说话。

　　他想起那夜容陵的样子。

　　分明已经疲惫脆弱得一触即碎，留下的只有一个空洞又无力的灵魂，全依仗自己内心最后一点骄傲无望地活着。

　　他想用尽全身力气将这个固执的人拉入怀中，得来的即使是拒绝，却也只是已有预感，只是他不敢去面对罢了。

　　早就存在的问题，一避再避，一瞒再瞒，也终有戳破的一天。

　　他们早就知道，他们会走到这一步，无可避免。

　　因为，在他们之间的，是不可逾越的血海深仇。

　　他不想去辩解，因为真相血淋淋地摆在面前，避无可避。

　　这份不可斩断的血脉相连，就足以让容陵恨自己一辈子。

　　可是即使是这样，这信中的一字一句，也只是一别两宽，各自安好，两两相往，两两相忘。

　　一别两宽......各自安好。

　　楚惊麟蓦地将手里的信捏紧，可他偏偏不想这样。

　　“夏宇，给我备马。”

　　楚惊麟做了一个此生他最为冒险的决定，在过去的十六年里他从来没有做过这种事情。

　　但胸腔里这颗狂跳的心却告诉他——他想见他，立刻马上，一刻都不想错过。

　　他知道，这一切都在无可阻拦地偏向一个个未知又危险的未来。

　　不过这一刻，他真的不愿意再想，再去顾及那些琐碎的、疲惫的俗事，再去顾及那些曾经束缚他十六年的东西。

　　他只知道，这个世上只有一个容陵，错过了，就不会有第二个了。

　　楚惊麟接住缰绳，利落地翻身上马，狠狠一夹马腹，朝着城门绝尘而去。

　　“楚惊麟台启——

　　忆自文渊研摩，获亲麈海，别后山川间隔，时序频迁，承蒙卿悉心照顾，感荷高情，言归铭记于心，不敢相忘。”

　　驰马越过九宴桥，风驰电掣，远远便见高耸入云的城楼，楚惊麟捏紧缰绳。

　　这个人就像是一阵风，一道光，来时汹涌去时也激荡，还未等他看清，便已消失不见。

　　而他抓不住。

　　只记得初见时的一跌，激起了水花，亦席卷了他的世界。

　　那些祝福都不过是空口白牙，为什么就不能留在他身边亲眼看看他们的以后呢？

　　“今离京往云川，恭勿相送，经此一别，恐再难相见，俗事过往，皆已成风，谨以此心，天地为杯，辞言当酒，望君莫要挂怀，今日惟愿君喜乐安康，一世无忧，此后山高海阔，且看君，以翱以翔。”

　　时辰已经不早了，城楼处马车行人来来往往，楚惊麟勒住缰绳，四处寻找容陵的身影。

　　没有，没有，还是没有。

　　这个人怎么能走得这么洒脱，这么毫无留恋，衬得他好像只是一厢情愿般。

　　楚惊麟咬了咬牙，纵马朝城外疾驰而去。

　　“末，望卿，万万安好。

　　草率书此，祈恕不恭。

　　谨此奉闻，勿烦惠答。敬申寸悃，勿劳赐复。

　　熹元三十二年季秋。

　　言归，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