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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1、母亲(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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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池岷不常提起母亲的事,可周璟知道,没有子女会不在意和母亲的关系。他们在十余月间血肉一体,通过脐带紧紧相依。
儿女最初的哭啼都是因呼唤母亲的回应而起。如果心逐渐冷漠,也是因为曾经伸出的手没有被紧握。
莫名的,周璟觉得池岷描述里的母亲有些割裂。为什么一个将孩子抱在怀中摇晃,为他播放童谣的母亲突然变成严厉的模样?
难道在没有外力影响的情况下,母爱竟会突然中断吗?
除非……除非她们不是同一个人。
这样想来池岷更换居住环境后母亲的变化就说得通了。先前照料他起居的是一个人,鞭策他学习歌舞伎的是另一个人。
作为母亲真的甘愿交出孩子吗?她会不会为自己做出的决定后悔?
一瞬间,谷阿姨的故事和池岷的过去惊人地重叠了。
如果说,谷阿姨就是那位有苦说不出的母亲呢?
周璟仔细回忆跟谷阿姨的互动,越想越觉得巧合。
池岷喜欢看书,那间书店恰好出现在池岷回国期间,还开在离他家不远的街道上。谷阿姨和池岷熟络得很快,哪怕周璟很少去书店了,他们依旧保持联系。再加上谷阿姨说要去找儿子,如今却和池岷成为了同事,还把房子租给了他……这一切巧合得令人生疑。
如果许屹窃取了池岷和周璟相遇的故事,会不会连他的身世也……
“你要不要跟谷阿姨谈一谈?”周璟将心中的猜测告诉池岷。
这一天的课程,池岷上得格外煎熬。他满脑子都是母亲的背影,朦胧的雨雾,悠扬的琴声……而他始终无法看清母亲的面容。
会是她吗?池岷看着谷阿姨的背影,百感交集。
他不知道要如何令一位不愿承认身份的母亲放弃伪装。
如果真的放得下他,就不会一路追随至此,与他保持联系了吧?
又是为什么她迟迟拖延相认的时机,宁愿独自承受也不愿与他母子团聚?
“我听周璟说了您的故事。您的孩子现在找到了吗?”池岷向谷阿姨比手语。
“他现在有他的生活,我不该去打扰他。”
“也许他心里一直期盼着您的‘打扰’呢?您在学校也见到不少没有母亲陪伴的孩子。您知道他们常常在学到‘母亲’这个词汇时感到疑惑,在看到《我的母亲》这个作文题目时偷偷哭泣……您是最知道那些孩子如何度过童年的,不是吗?”
“有些母亲不能作为孩子的依靠,反成为他们的累赘。无法开口说爱的母亲算什么母亲呢?”
“语言不是表达爱的唯一途径。一次对视,一个拥抱,哪怕是一首乐曲,都可以传递心中的情谊。当年校庆的时候,您鼓励我勇敢传递自己的感情。任教于这所学校的时候也是您告诉我“只要用心就可以交流”。为什么到了您这里,就找借口退却了呢?”
“因为我不是一个称职的母亲。我把孩子交到别人手里,就匆匆逃开了。我无法承担母亲的重任,我是那么的自私,那么的残忍……”
“您一定从未远离他身旁。门栏外远远眺望,假扮陌生人擦肩回眸,将书店开在他必经的路上,架子上摆满他最爱的漫画书籍……
您害怕我活在没有声音的环境,学不会与人交流才将我交到姨母手里。否则您早该在我一出生便将我遗弃,而不是苦苦支撑,直到走投无路才投奔本家,我明白您的苦衷……”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谷阿姨用力地摇头,似乎要将眼泪挥洒出去。
“晚霞渐去中的红蜻蜓,阿姐背我看到你的,那是哪一天?
山间田野里有桑树果实,摘取放进篮子里,难道是梦境……”
池岷默默地比划手语,将梦里的童谣“唱”给母亲听。
不,这不是梦,是母亲真实存在的证据。
梦里的红蜻蜓从田野飞进庭院,落到母亲手心上。
总是背对他弹琴的母亲缓缓转过身来,俨然是谷阿姨年轻的模样……
谷莲一把抱住池岷,卡在他肩头断断续续地哭泣。她用嘶哑的声音不断重复三个音调,池岷知道那是“对不起”。
对不起,选择生下你却没给你完整的家庭;
对不起,轻易交出你臣服命运的威逼;
对不起,说好要忘记却忍不住靠近……
“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如果您没生下我,意味着您将避开命运的设伏,远离父亲。那样您就不会遭遇背叛,不会因此失去声音……您的声音一定很好听,就像电视机里歌唱童谣的女声一样好听……对不起,没有及时认出您……”
当周璟来到特殊教育学校,看见自闭症的孩子聚在一起唱歌时,恍惚间觉得弟弟身处其中。
他像儿时那样抓着玩具电子琴,一边哼唱一边按下琴键。嘴里的调子断断续续的,分不清在唱什么,手里的节拍却从未数错。
一首曲毕,他歪着头扬起下巴,像在得意地宣告“你看,我会唱《小星星》了。”
钢琴凳上,他翘着脚将《小星星》流利地复述出来。微风拂过他的面颊,一瞬间他的脚够着了地板,曲子也变成了《小星星变奏曲》。
时间过得真快,灏灏长大了,年纪却永远定格在了十三岁前夕。
“姐姐,擦。”一个男孩别过脸将纸巾递给周璟。
周璟轻轻接过,道了谢,泪水怎么拭不尽。
此刻的她无比庆幸自己还记得。记得弟弟的脸,记得弟弟的钢琴声,记得与弟弟相处的点点滴滴……
能够记得逝去之人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哪怕那个人已经死去,他还活在她的记忆里,好像从未远离。
周璟握着眼前男孩的小手,陪他一同哼唱《小星星》。那一瞬间,男孩仿佛刻了弟弟的面孔。
他们没有血缘关系,却迎向同一片河流,自闭症带来的影响将持续他的一生……周璟知道男孩和他的家人会面临怎样的难题。
若是能做些什么就好了。
台灯下,周璟轻抚笔杆,喃喃道。
台风天来临的时候,周璟完成了初稿。她修改了原定的结局,让笔下的角色死而复生。
如果命运给了她重新开始的机会,她也该给笔下的女孩重新选择的机会。
再度面对翻腾的江水,女孩没有选择向下望,而是捉住鸟儿的翅膀,腾空飞起,轻盈地渡过江面。
站在江岸回望,呼呼的风打在脸上,女孩重启了人生。
狂风将窗框吹得哐哐作响,周璟赶忙去阳台收拾衣物。楼下的池岷也飞奔出去,将院子里的盆栽搬回室内。
风雨交加的夜晚过去,地面上散落凌乱的树枝。周璟不小心踩到一根手腕粗细的枝条,这才意识到昨夜的雨有多大。
人类可以躲进屋内紧闭窗门,植物却不可以。他们必须直挺挺地承受风雪雷电,干旱水涝,不知是磨炼还是打击。
“真可惜啊。”池岷抱起花瓣散落一地的月季,左右翻转花盆,检查受损的枝干。
“它也被风刮断了枝条,真的没事吗?”周璟问。
“没关系,断了的枝条拿来扦插,没过多久就能长出根系。”池岷将一截枝干掐头去尾,插进塑料杯子里,“这一支扦插的真宙就交给你守护了。”
周璟托起塑料杯,对着灯光看了又看,生怕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错过月季生根的瞬间。
“来日方长,不必急于一时。”池岷轻拍周璟的手臂,唤她来吃饭。
“谷阿姨……我妈说希望你跟她学习钢琴。”
“学钢琴?”
“她说过去的事无法被更改,但过去的遗憾可以在现在弥补。只要你想学钢琴,什么时候都不算太晚。”
是啊,周璟曾为错过钢琴启蒙的时间感到惋惜。当时她并没有表达想学钢琴的愿望,但这一切还是逃不过谷阿姨的眼睛。
“你愿意学吗?如果感到为难没关系,我可以替你回绝。”
“当然愿意。如果有机会学习为什么不呢?我得好好谢谢谷阿姨的提醒。”
“搬家后你和周阿姨没再联系了吗?”池岷问。
“她在乡下住得挺好的,硬要打电话也不知该说什么。这个家就剩我们两个人了,一开口好像就要触及伤心的过往。总之就是说不出的尴尬。”
“你还是不习惯和母亲独处。”
“在我的记忆里和母亲独处就是交战的开始。虽说我已经过了向父母索取爱的年龄,可要我单方面付出,还是有些不甘心。
凭什么过去的我没得到安抚,还要反过来安抚别人?说要和解,要原谅,那仅限于面对我自己。真要面对面原谅一个人,没那么容易。”
“我能理解你的心情。有些伤口还是需要时间来治愈,二十多年的心结没那么轻易解开。但我知道亲情对你来说是非常重要的一部分,你迟早会选择面对母亲。”
周璟点点头。她确实无法放下母亲,尤其在经历了那么多事情之后。她知晓了“母亲”这一身份的难处,也一直对与母亲和睦相处心存幻想。
“再说吧。”面对难题,周璟还是选择了拖延。
“有件事我想问你。当初我坠入水底,是怎么被救上来的?”
“是邹锦将你救上来的。当时她正在桥面的另一端看日出,见有人落水连忙跳了下去。等把人救上来一看,才发现那人是你。”
邹锦,邹锦……念起这个名字就像在呼唤周璟自己。
曾经她给邹锦带来安慰与希望,如今邹锦将她从死神手里夺回。
这种感觉真奇妙,两个名字相似的人再度命运相连,完成了救赎与被救赎的流转。
付出的善意终归回到了周璟身上。
“你有留下她的联系方式吗?”周璟赶忙问。
是时候迎来她们的重逢了。
这天,周璟和邹锦约在了一家咖啡店。居民楼里的店铺亮着橙黄色的灯光,让周璟想起了Coffee in。
也许在云南的某个街角,Coffee in已经再度开启。像时空中转站的转移,迎来送往另一批带着故事前来的旅客,是缘分也是注定。
“周璟姐姐,好久不见。”妹妹漾着笑意落座,红扑扑的脸颊像枝头含苞欲放的花蕾,一扫儿时的阴霾。
“你长大了。”周璟也笑着回应。千言万语汇成一句感慨,妹妹是真的长大了。
“很抱歉没有及时和你取得联络。被你救上来之后我沉睡了很长时间,花了很多功夫才克服对过去的偏见。说来真是不好意思,竟让你目睹我放弃生命的瞬间……”
“应该说幸好让我遇上了,我才有机会及时入水救起你。”邹锦紧紧握住周璟的手,“否则我会自责一辈子,为什么没有途径那座桥,为什么没有驻足停留直到遇上你。”
“那天,你原本是打算做什么?”
“等待日出,等待崭新的日光升起。彼时我和母亲重归故里,正打算盘下一间店面做生意。那天是店铺开张的头一天,我和母亲久久无法入眠,于是我便走到江岸等待白日降临。”
“对你来说,那一定是意义非凡的一天。”
“是的,那意味着母亲完全脱离父亲的掌控,真正地走向自立自强。”
“这些年来,一定过得很艰难吧?”
“距离上的掌控容易摆脱,精神上的依赖却很难根除。即便他们离婚了,母亲却依然怀着‘再找一个,这次绝不会出错’的想法生活。她依旧期待着新的男人出现,将她拯救于水火。这愿望实在遥不可及。”
“还好有你在身旁陪着她。”
“可我们终究要分离的,我能做的只是帮她找回人生的意义。她无法插手我的生活,同样,我也无法代替她走完这一生。她的路始终要靠自己完成,无论我在不在身旁。”
“你真的长大了,褪去儿时青涩而犹豫的样子,变成了自信又有思想的青年。我还记得你说要续写王子与公主在一起后的故事,可以和我分享你的创作经历吗?”
“童话故事的结尾永远是‘王子与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可我常常会问,然后呢,故事的然后是什么?王子与公主会不会发现婚姻充满了算计与欺骗,会不会意识到相爱容易相守难?
那些甜蜜的结局就像一块黑布,轻易遮掩了相处中的摩擦和性别议题。可婚姻不是二人世界的避风港,更不会磨灭女性心里生出的疑问——为什么默认家务和育儿是女性的责任,为什么他口口声声说爱却不愿参与家庭的经营?
你看,一旦步入‘结局’女性便会愈发拧巴。因为所谓的‘爱’无法解决这些问题,只有爱的婚姻无法让现实落地。当‘爱’成了洗脑的教义,一切由爱而生的举动都是潜移默化的打压与自我感动的牺牲,是布道者与信徒的合谋。
于是我决心书写揭露现实的‘童话’,脱离王子与公主故事的逻辑,寻找另一种讲述故事的途径——依靠女性与女性群体合力协作的叙事。我将歌颂女性的勇敢与拼搏,团结与友善,拒绝割裂女性,宣扬恃强凌弱的传统叙事逻辑。”
“这听起来与我正在创作的故事理念不谋而合。”
“因为我们本就是命运共同体呀。你和我的经历是‘我们’的经历,我们面对的议题正是女性群体的议题。”邹锦从口袋掏出一枚透明的糖果,放在周璟掌心。
“曾经你将糖果交予我,给予我关爱和希望。现在我将糖果交还你,代表爱和希望的传递。这是一枚玻璃糖果,它将折射出五颜六色的光芒,永不融化。”
周璟捧起糖果面对太阳,看阳光停留在糖果中央,融成夹心。
一颗糖可以成为诱人堕落的铃铛,也能成为一个女孩童年里的光。这光芒在善意中传递,最终停留在彼此掌心,周璟感慨缘分的奇妙。
是否拥有它就留住了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