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20、搬家 ...
-
拆迁的截止日即将来临,周璟忙着清点家里的物品,准备打包移往新的住所。
周璟问过母亲衣柜里的杂物还要不要。母亲毫不迟疑地回答“扔掉吧”。
扔掉吧,过往那些不堪的回忆,争执,吵闹,不和谐的空气和噪音。
失去丈夫,失去儿子,差点连女儿也要失去……这个家不断在上演分离的戏码,从母亲的角度看,确实没有值得留恋的地方。
再往前呢?再往前数,故事里会不会有令人留恋的细节?否则母亲怎么会一头栽进婚姻,挣扎于五指山间?
周璟发觉自己从没问过母亲的爱情故事。也许就像自己和许屹一样,夹杂了爱意和幻想,更多的是伤害和算计。
想到这,周璟便觉得乏了。如果连感情都可以当作筹码,那爱情故事还有什么值得遐想。
像金子一样作为等价物交换,大家蜂拥而上,求的是满足心底的欲望,才不是金子本身。
周璟打开衣柜,架子上零星挂了几件衣服,底下是用绿布打包的包裹和木箱。
周璟惊讶于包裹的重量,抱出来打开一看,才发现是按年份摆好的《真我》杂志。杂志的月份从她离家那月算起,直到转线上发售为止。
连周璟自己都没将杂志收得那样齐全。她随手抽出一本看,凡是印有“编辑:周璟”的页面都被仔细折上了一角,边缘正对周璟名字的下沿,像是要托起那沉甸甸的希望。
这算什么呢?明明关注却装作不在意,好像“爱”这个字说出来就掉了价。
周璟觉得母亲和自己一样别扭,不,应该说比她还要别扭。像翅膀下藏着鸡蛋的母鸡,欺骗自己只要不孵化小鸡就不会离她而去。
说不出口的爱究竟算不算爱呢?
周璟翻出柜底的红褐色木箱,这个童年令她浮想联翩的“百宝箱”。
箱子里存放的物品还让她记忆犹新——旗袍,桃红色的纸和黑白照片。
曾经周璟因为好奇而窥探,引发一场争执。如今对于已知的事物,周璟再没兴趣探寻,只是母亲嘱咐小心处理写了生辰的红纸,她才耐着性子再度打开。
箱子中央是一盒糖果,铁盒盖子上印着“Merry Christmas”,背景是圣诞老人和麋鹿。
周璟一下就想到了童年的糖果盒,可任她如何回忆也记不起糖果盒的样式。
当年她信誓旦旦地回答“那不一样”,如今连本体都记不清,要怎么确认是否一样?
周璟计较的是被送走的糖果,还是不被尊重的意见隐了身?她分明不爱吃糖的。
周璟抚摸锈迹斑斑的铁盒,沙沙的触感就像记忆褪去留下红褐色的痂。
该有多久了?糖果早就过期了吧?为什么不亲手交给她?
伤疤褪了皮,露出粉色的新肉。说不上被治愈,只是一种规律。
或许这示弱来得早一些结果会不同。可该发生的,不该发生的都已经发生了,少了它或是多了它没什么影响。
周璟觉得自己有些冷漠,她本该感动得痛哭流涕,可她只是长长地,长长地叹息,像吐尽二十余年积累的灰尘。
也许这才是真实的自己,冷漠和温暖共存一体,冰与火轮番烤炙内心。
真是抱歉,没有按预想的情绪表演。周璟对心里的摄像头说。
取出箱子里的旗袍、照片和红纸,周璟这才发现箱底压着一本书和明信片。
书是《卢那和提克》,明信片上印有邮票,图样是小王子和玫瑰花。那是周年庆的典藏款。
周璟急切地翻过背面,迎接她的却是一片空白。上面没有书写任何文字,崭新得犹如刚被印刷出来那般。
可它身处百宝箱的底部,足以证明是母亲格外珍视的藏品。
您想对我说些什么?
燃起的火焰吞没了红纸,也吞没了周璟的眼泪。
恍惚间周璟已分不出那熊熊的火光是纸张的红还是火焰的红。
此刻,这张记录命运的符纸随这个家的过去化为灰烬。
人生无常,能被撰写的并非定数,变化才是不变的道理。
拆迁前的一个星期,洪奶奶的儿子儿媳带她回来清点杂物。争执间周璟听出了洪奶奶对老房子的不舍,以及儿子儿媳对清扫的不耐烦。
奶奶呵斥了一句“不想清理就快点离开”,没想到这对夫妻竟真的丢下麻袋和扫帚,拍拍屁股走人了。
周璟扶起扫帚,安慰坐在石凳上的洪奶奶,“别担心,我来帮您。”
“一个人做没那么容易的。”洪奶奶说。
“没事,帮手等会儿就来。”
刚踏进门,周璟就被眼前的景象震慑到了。
层层叠叠的纸皮箱摊放了一路,五颜六色的塑料袋从地面结结实实堆到楼顶,露头的红绳摇摇晃晃,仿佛一拉下它就掀起狂风暴雨。
周璟可不敢轻易动手,一不小心就是海啸般的决堤。她愣在门口,不知从何下脚。
“抱歉让你看到这么杂乱的场面。自从老头子过世,这个家就再没动过。新的东西不断添进,旧的东西不舍得处理,就这么放任它们寄居下去。
也许是人老了再提不起劲整理,也许单纯是不想改变环境。总之,这就是这个家现在的样子。” 洪奶奶不知从哪个垃圾堆后走了出来,捂着嘴咳嗽起来。
“您还是到院子里等候吧,这里交给我和池岷就行。”周璟赶忙一个跨步上前扶住洪奶奶,不小心踩中矿泉水瓶,发出“咔嚓”一声脆响,地板上的灰尘在光线里飞扬。
“听秦清说屋子的整洁度是人内心世界的反映。看来洪奶奶的世界被杂物塞得密不透风。”周璟说。
“是啊,老年人的精神世界常常被大众忽略,连他们自己也觉得‘老了,不中用了’。也许密密麻麻的物品堆积起来能够填补他们内心的匮乏感,但情感上的空缺是无法用物品弥补的。物品顶多算一种慰藉,解不了真正的心火。”
“之前洪奶奶离开是为了去大城市给儿子带孙子。女人作为女儿要从父,作为妻子要从夫,把子女一手拉扯大,等到老了还得给子女带孩子。你说女人这一辈子要多么鞠躬尽瘁才能符合社会的期待?而这一切竟被视为理所当然。”
“社会的运转本就由男性和女性共同完成。只不过部分女性的阵地被局限在家庭,不参与社会生产交换,这部分付出就被人为地忽视了。
男性和女性结婚之后,家庭就成了最小生产单位。家庭中的男性之所以能毫无顾虑地投入工作,得益于女性在家庭的辛勤劳作。
换句话说女性的家务劳动并非没有价值,只因它依赖于男性在市场中通过劳动二次变现,就被结结实实的掩盖为“不算劳动”。但家庭中的男性所得本就该归属于家庭这一生产单位,人为的切割男女所得对女性而言实在不公正。”池岷说。
“而且‘男耕女织’的模式并非家庭分工的唯一选择。如果女性在外工作能赚到更多钱,那么男性操持家务也未必不可。一味地宣扬传统的分工模式只会加深男女刻板印象,让有能力的女性困在家庭,让没能力的男性架在外部战场。这种‘无法选择的选择’也是极不合理的。”周璟说。
“男人们未必不明白这份道理。只是‘以我为尊’的概念根植于土壤里,连表达明白都显得怪异。作为既得利益者的他们已经享受惯了以他们为中心的生活,又如何舍得推翻?
可谁又保证在弱肉强食的战场,所有男性都是胜者呢?或许部分男性该更新自己的幻想,别把自己代入‘帝王’的角色。可他们又不屑代入弱者的位置换位思考,因为只要有更弱势的群体存在,他们就能稳坐“相对强者”的宝座。
或许这就可以解释他们装不明白的理由了。因为在他们心中女性就被放置在弱者的位置上。只要与女性做比较,他们永远都是‘强者’。”
“这样一种僵化的‘强者’逻辑真是可笑。所谓的强是与他人对比的强,而彰显强大居然是靠欺压弱者得以实现。所有人仿佛拴在一根绳上,只有处在顶端才能享有富足的资源,底下的人不往上爬就会被更多人欺压,这根本没有多元发展可言。比起这样霸道的社会,我更期待弱者也能平等自由生活,受到尊重的社会。”
周璟奋力一扔,将最后一袋废品扔出门外。
空荡荡的房间里,阳光铺满每一寸角落,空气里连灰尘都在舞蹈。曾经满满当当的视线,终于有可供呼吸的空间。
看来无论是废旧的物品还是思想,都应该早些清理为妙。
“您之后要搬到哪里去呢?”周璟问洪奶奶。
“儿子给我联系了一家养老院,等孙儿长大了,我就在那儿生活。”
“您为他付出了那么多,他不打算好好照顾您的后半生吗?”
“他清扫出的空间是为他儿子而非我这个母亲准备的。反正人老了,时日无多,在哪里结束一生不是结束呢?”
洪奶奶看着空荡荡的屋子,深深叹了口气,“侍奉丈夫,抚养儿子,照料孙子……我这一辈子都献给了这个家。如今家没了,我也无处可去了。
那些玉簪花你们挖出来带走吧。它们的生命还长,只要阳光土壤和水就能存活成百上千年。它们和人不一样,从自然而非另一些人身上汲取营养。善良的它们值得被好好对待。”
周璟小心翼翼地将玉簪花连同块根挖出来,其中一盆种在花盆里,其余的用报纸包好。
“您的后半生该为您自己活着。像这玉簪花一样,在春日苏醒,重新萌发枝叶,等到秋天又能盛开美丽的花朵,一切又是新的轮回。”
周璟把盆栽交到洪奶奶手里,“只要玉簪花活着就还有希望,您可别放弃辛苦栽培的玉簪花呀。”
“是呀,花儿总会开的,日子的盼头总会有的……”洪奶奶又戴上了她的墨镜,背对周璟比了个“耶”的手势,抱着玉簪花颤巍巍地走了。
是时候和这座生活了二十余年的房子说再见了。
周璟最后一次审视这被称为“家”的空间,还有年少时庇护自己的“防空洞”。
此刻的它们空荡荡的,只剩下泛黄的墙皮和赤裸裸的窗。
周璟的心也和这待拆的家一样,除尽了废旧,空旷又轻盈。
周璟在日光中伸了个懒腰,像树枝晃动抖落一身的灰尘。
女孩紧闭的房门,客厅里弥漫的硝烟……一切仿佛还在眼前,一切早已隐入尘烟。
周璟展开童年的练习簿,曾经拾起的树叶已被时间制成标本。那是她救下小叶榕的证据,也是她们友谊最好的证明。
希望你找个好去处,展开另一段与人类共处的生活。周璟对树干摆了摆手,目送它被起重机缓缓迁移。
只要重新接触土壤,她就会奋力向下扎根,汲取阳光和水分。
周璟知道树木的寿命远比人类长。
楼房倾倒的一瞬,灰尘掸出好几米开外。
早在隔离带外等候的居民们旁观着,惊呼着,一个接一个纷纷离场。
周璟看着这些人远去的背影,目光落座在遥远的未来。不知他们是否还有缘再见,或者二十余载同住一栋楼已是耗尽了缘分。
也许人生就是一场陆陆续续的告别。那些你熟悉的人,熟悉的事存在的痕迹一点点剥离,最后只剩自己。
然而自己也终将离去。泥土掩埋泥土,岁月与记忆一层层堆积,最后留下“人类”这个统一体。
他们不过是曾经存在过的一种叫“人类”的生物罢了。
这么一想,世界就辽阔了起来。
生命就像一场梦,每一次醒来都是新生。再度睁眼的一瞬,周璟已经重新活过。
让过去就停留在过去吧。
他们在春日说分离,从此各奔东西。
周璟将新的落脚点定在了儿时蛋糕店后的居民楼里。
和居民楼“握手”的银杏树身躯挺拔,绿色的小扇子随风上下舞动,展现与秋日不同的风采,丝毫没有历经沧桑的痕迹。
曾经热闹的街道随主城区的扩张日渐萧条,纷纷贴上“清仓甩卖”,“低价招租”的红色告示,客流量稀疏不少。
周璟反倒觉得安静。与其整日与钻机声为伍,倒不如和鸟鸣声相伴。
她喜欢打开窗户就能看见树木的从容,这让她“逆城市化”的个人进程稍稍推进了一小步。
周璟和池岷和关系似乎并未受搬迁的影响,依旧保持楼上楼下的距离,按时吃饭,外出散步,一切照旧。
可疑问还是在周璟心里埋下了种子。
他们真的可以一直这样下去吗?他们期待的未来是否相同?
尤其是自己的性格,会不会太过沉闷,以至爱意没有足够表达?
她不会说情话,不会制造浪漫,更无法允诺池岷一个不会分离的未来。
不知道池岷会不会因此失落,会不会觉得她不够爱他?
周璟无数次鼓起勇气想要说爱。然而对话短暂的间歇总让她觉得过于仓促,宁静的氛围又让她觉得不是时候。
周璟的手张开又卷起,像坏掉的百叶窗,拉绳卡在中间上不去,下不来。
“不必勉强自己表达,我知道你爱我。这世界每天的变化那么多,此刻我们仍在一起就已经足够。”池岷紧紧握住她的手,没有向她索取承诺。
周璟第一次觉得自己的想法多余。她耗费了太多精力在猜测未来的走向上,可这些未必会发生,反而搅乱了当下的思绪。
她需要学着放下猜测,放下对亲密关系的质疑,真正投入到两个人的相处里。
原来两个人互相帮助,互相扶持,共同成长才是亲密关系里最动人的部分。
爱不是与生俱来的,是一种需要去学习的能力。
曾经他们在“爱”这门功课里“缺课”了,如今是该携手好好恶补。
周璟决心要信赖掌心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