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我》卞青

105、同学会

　　这天，周璟收到同学会的邀约。电话那头的人说什么“十多年了没聚齐过一次，再不相聚就老了”，千叮咛万嘱咐周璟一定到场。
　　周璟是不喜欢参加同学聚会的。一两个好友单独见面就算了，几十个人挤在一起，难免有不相熟的，眼神交汇不是尴尬冷场就是被迫闲聊，别提多难受了。
　　更令人受不了的还是那些夸张的炫耀和不显山不露水的显摆。明里暗里展示事业爱情双丰收的幸福和优越，再把家长里短的细节一个个抖出来数落，敢情在场的同学是给他们的人生大戏捧场来了。
　　能过好自己的日子就不错了，哪有闲工夫管别人的？
　　周璟不愿配合演戏，她对别人的生活没兴趣。
　　不过这次同学会有些不一样，是陈念好攒的局，说是要当面向大家宣布喜事。
　　许久没有陈念好的音讯，没想到一回来就听到重磅消息——她要结婚了。

　　酒红大波浪，上扬的眼线，精致的唇妆，再配上一袭白裙，周璟差点没认出眼前的人是陈念好。
　　“哎哟，这是今年的新款手袋吧？”一位女同学拦下陈念好，捧起她的手腕看了又看，“还有这手链，这戒指也是限量款的吧？这裙子……”
　　“不值钱，找裁缝定做的。”陈念好笑道。
　　“那一定也是很贵的。”女同学眼里透着光，“真羡慕你，找了个好老公，以后就等着享清福了。”
　　“还没领证呢，只是男朋友。”
　　“都快结婚了，还说什么男朋友……”
　　周璟坐在餐桌前，百无聊赖地听陈念好和其他同学寒暄。
　　想来大家都希望跟有钱人搭上线，从门口到圆桌距离不过十来步，陈念好被围追堵截，硬是拖了十几分钟还没入座。

　　“好久不见啊，最近过得怎么样？”陈念好坐到周璟身边。
　　“马马虎虎吧。”
　　“你还在生气吗？为我没有回复你的信件”
　　“没有，那是你的自由。”
　　“明明不高兴却说高兴，生气了也说不生气，你还是跟以前一样不坦率。”陈念好给周璟倒了杯茶，“我当初就特烦你这点，什么事都憋在心里，对外装个没事人一样的，你不累我都替你累得慌。我不明白为什么非要一个人抗下所有的事呢，找个依靠不是挺好的吗？”
　　“所以你结婚了，我还没这个打算。”周璟说，“我们性格不同，没必要非得做一样的选择。”
　　“你别怪我无情，我只是不想回忆那段过去。每每遇到参与那段过去的人，那些片段就不自主地反复播放，逼人舔舐伤口。这可真残忍，要是我能失忆就好了。大脑自动删除不想记起的片段，我便可以一心向前，不用再为过去烦恼。
　　可忘却那有那么容易。记忆从不许人挑挑拣拣，记得想记得的，忘记想忘记的。好的坏的像两条溪流汇成的长河，交织在一起，分也分不开。唉……不提过去了，说说现在吧。怎么，许屹没跟你一块儿来？”
　　“我们已经分手了。他工作地点在新章，估计回不来。”
　　“哎？这事我怎么没听说，这不应该啊。”陈念好一脸惊讶，“我以为般配如你们一定会携手前行，白头到老的。没想到世事难料，当年的金童玉女，如今只能以惨淡收场。还好我遇见了我的真命天子，不然真是要大呼‘再不相信爱情’了。”

　　“这项链，你还留着呢？”周璟说。
　　“当然，毕竟是你送给我的生日礼物嘛。”
　　“和你其他的首饰一比，它就显得寒碜多了。”
　　“那不一样。”陈念好捧起颈上的四叶草，“它代表了你对我最真挚的祝愿，哪里是金钱可以衡量的？”
　　纵使做出了不同的选择，她们之间还是有不变的情谊在的，周璟想。
　　“听说你要结婚了，恭喜你。”
　　“哪有你这样一脸严肃地恭喜人的？”陈念好打趣道，“我又不是上战场，你这样看着我干嘛？”
　　“他是什么样的人？”
　　“就那样吧。反正对我挺好的，我也觉得处得还不错。”
　　“你喜欢他吗？”
　　“哎哟，干嘛这样问。问得我怪不知道怎么回答的。”
　　“照你心里想的说就好。”

　　“怎么说呢。自从那件事发生以后我一直很消沉，对感情不抱什么希望。我本以为我的人生会这样浑浑噩噩地过下去，直到遇见了他。他是那样温柔而包容的一个人，不问我的过去，不嫌弃我的现在，只想和我拥有未来。
　　你知道那种感觉吗？像是从高空坠入一层厚实的安全网，你久久地躺在网面上，不愿起来。我已经很久没这样心安过了。当时我就肯定，他是我想要共度一生的人，我的世界里不能没有他。
　　至于他家里条件好这件事，我也是后来才了解到的。我看中的是他这个人，是他对我的爱和诚挚的心，别的东西其实没那么重要。”
　　“那其他的呢，比如这个人人品怎么样，跟你的性格合不合得来，他的家人怎么看待你，你们对未来的规划又是否一致……”
　　“停停停，你怎么那么多问题。要真像你说的把所有事情都考虑到，我都人老珠黄了，这婚还结是不结？”
　　“我只是希望你能谨慎一点，把未来可能发生的问题盘算清楚。”

　　“我知道，你向来是为别人考虑多过于自己。但你对婚姻的想法未免过于消极。这些问题发生的可能性只有千万分之一，怎么可能都让我遇上？”
　　“可万一真的发生了，就是无法挽回的损失。”
　　“你都强调了是‘万一’嘛。再说了，我本就一无所有，还有什么可失去的？你也知道我出生在城市的最底层，漆黑的巷道，撒手不管的父亲，爱折磨人的母亲……在这样的环境下，我能借助教育贷款顺利完成学业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碰上一个不问我过去，一心对我好的人，我还能奢求什么呢？”
　　“那样一直努力永不放弃的你，本就拥有最值得赞颂的品质。你别这么看轻自己。”周璟握住陈念好的手，“谁说贫瘠的土壤里开不出花朵，你就是那最耀眼的一朵。”
　　“你真烦人，老爱说些煽情的话勾人掉眼泪。”陈念好使劲眨了眨眼，“你还是跟当初一样，两只眼直勾勾盯着人看，眼里的真诚都要溢出来，显得我们这些人虚伪到不行。单纯的人最容易被欺骗，你一定受了很多苦吧？可你决不会后悔，否则你不会依旧用那样的眼神看人。
　　要是能早些遇见你就好了，早在满悦认识你之前，早在一切未发生之前。那样我们就可以成为最好的朋友，我的人生轨迹一定会因此不同。没错，我要做就做你最好的朋友，第一名，别的我不稀罕。”

　　“这么说来当初你是因为我占据了第一名产生的敌意？”
　　“是，也不全是。我的确很想夺得第一名，但技不如人也没什么可惜的。”
　　“那是因为什么？”
　　“那盒糖果。”
　　“糖果？”
　　“那盒糖果是我卖了一个暑期的废品才换来的。我偷偷把它放进满恪的抽屉，没想到兜兜转转竟到了你的手里。”
　　“所以当时你喜欢的是满恪？天啊，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是满恪把糖给了满悦，然后满悦又送给了我……我真的不知道那是你辛苦攒钱买下的礼物。”
　　“没关系，都已经过去了。现在想想，那不过是一个误会。只是当时我还小，不知道怎么处理才把怒气撒在了你的身上。”
　　“要是满恪知道这件事会是什么感受？当年他可是念叨了好久没人喜欢他，一直为自己稀薄的荷尔蒙耿耿于怀。”
　　“他那样耀眼的人怎么会没人喜欢呢？是他太迟钝了，不知道自己在女生间多有人气。对我来说他就像星星一样的存在，只是远远看着他都让我觉得幸福无比。你瞧，我现在用的手机壳都是满恪的周边呢。他现在真成了闪闪发光的明星，我真为他感到骄傲。哎呀，都要结婚的人了还说这些做什么。不提了，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也是因为这样你才对我恶作剧么？”
　　“什么恶作剧？”
　　“就是弄脏我的作业本。”
　　“怎么可能，我才没这么无聊。比起背地里使绊子，倒不如面对面吵架来得痛快。再说了，我以前那么爱学习，一下课就坐在那预习复习的，哪有时间做这些？”
　　“那校运会呢，你突然松手害我差点摔下去是怎么回事？”
　　“什么啊，那时候走道正好有人经过，我被人撞了一下，重心不稳才松的手……”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周璟一头雾水。她本就不爱交际，相熟的人除了满悦他们就只有陈念好。周璟翻来覆去地想，也不记得招惹过其他人。

　　洗手间的镜子前，周璟静静端详自己的脸。原来她竟这样令人厌恶么？是不是她无意间做了伤害别人的事，就像收下那盒糖果一样？
　　“谁不知道她就是冲着人家的钱去的，装什么小白花。”走廊转角，几个女人凑在一起议论。
　　“说什么‘一见钟情’，‘命中注定’都是些屁话。都什么年代了，谁还相信爱情啊？就只有她陶醉在自己编造的浪漫故事里，不想走出来罢了。”
　　“说为了爱情显得比较高尚嘛，哪有人会直白地说自己是傍大款的？”
　　女人们捂着嘴笑得尖利，“ 别以为人家看得上她，还不是因为怀了龙凤胎，母凭子贵。”
　　“难怪男方家里突然松了口，还火急火燎地要结婚。”
　　“哎呀，真是命好。怀了龙种，还愁过不上皇太后的日子么？”
　　女人们又笑作一团。
　　周璟绕过她们，权当没听到这些议论。
　　她没空理会闲人廉价的娱乐活动。

　　“对了，还没问你和许屹为什么分的手？”才回到座位上，陈念好便缠着周璟谈分手经过。
　　这哪是三言两语能解释清楚的？周璟摆摆手想避而不谈。
　　“不会是因为他的出身吧？”陈念好问。
　　“出身？什么出身？”周璟不明所以，“他家里不是挺好的吗？前些日子我还和他母亲见面来着，那穿得叫一个雍容华贵，恨不得把手工刺绣都给纹身上去。”
　　“什么？他妈妈来看你？你可别吓我，这事可不好拿来说笑的。”
　　“当然是真的了，这有什么可开玩笑的。”
　　“他妈妈在他上小学的时候就因为火灾过世了。后来他一直跟着舅舅住在九水巷，和我家一个转弯的距离。当时他妈妈的事闹得可大了，说是工厂设备老化引起的火灾，一直不愿赔钱。后来他舅舅也是因为火灾去世的，好在买了保险，得了一大笔赔付。你说，这是不是命？”
　　“如果他母亲已经不在了，那我看到的是他的谁？”
　　“也许是他舅妈吧。不过他舅妈早就和别的男人跑了，这也对不上啊。”
　　“那你知不知道他过世的母亲是不是他亲生母亲？”
　　“你在说什么？当然是他亲妈啊。我妈和他舅舅是一个村子里出来的，这事绝不会弄错。”
　　难道许屹说的故事有偏差？周璟本就混乱的思绪已成一团乱麻。

　　“有一种爱叫做一见钟情，突如其来，清醒而笃定；另有一种迟缓的爱，或许更美：暗暗的渴慕，淡淡的纠葛，若即若离，朦胧不明。”电视上，一位主持人在朗诵诗歌。
　　“这诗……怎么听起来这么熟悉？”
　　“是辛波丝卡的《一见钟情》，苏樱的译本。”陈念好说，“当年我可没少看这些诗，到现在也能背个八九不离十的。哎，你发什么愣啊？”
　　——“这是你写的诗吗？”
　　“是。”
　　“还挺有韵味的。”
　　回忆闪现，周璟惊出一身冷汗。
　　许屹是把恋爱当作习题了吗？竟连情诗也照抄标准答案。
　　究竟还有什么是她不知道的？

　　“这娱乐节目有什么可看的，要关心点国家大事知不知道。”一个男同学拿起遥控器换了台，“哎，这不是周自成周大总裁吗？我跟你们说，这可是我的偶像。白手起家成就大业，活脱脱一个大器晚成的典例……”
　　电视里正播放新闻发布会。
　　镜头对准了一个人的脸。
　　“那不是许屹吗？我没看错吧？”男同学恍然大悟，“怪不得他说来不了同学会，原来是在偷偷筹划大事。”
　　“我和周总的千金将于下个月也就是八月八号完婚，届时欢迎大家参加我们的婚礼。”
　　许屹牵起身边女孩的手，两人相视一笑。
　　“原来这就是周总的女儿。前些日子他还否认说没有女儿，原来是要等到今天一同发布给大家个惊喜。早就听说许屹跳槽去了金石集团，没想到近水楼台先得月，竟让他把总裁的千金拿下了。”
　　男同学扶了扶眼镜，啧啧称赞：“好一对才子佳人，郎才女貌，真是珠联璧合，令人艳羡……哎呀，我都忘了周璟还在这。抱歉抱歉，我马上换台……”
　　“真对不起，我没想到你们分手是这样一个情况。”陈念好转向周璟，“都怪我嘴欠，你不愿说我还追着你问这些……哎，你怎么了，没事吧？”
　　周璟的世界地转天旋。

　　危难时伸出的手，
　　医院的问候，
　　动人的诗歌，
　　屋檐下的告白……
　　原来一切都是蓄意而为。
　　会不会连他们的相遇也是计算好的？知晓了地点，掐准了时间，装模作样出现在书架对面，再无声无息地消失……
　　她竟被那泡沫般的一见钟情欺骗了那样久……
　　她怎么会，怎么会喜欢上这样一个，像她父亲一般无情的人……

　　“我可以做你的玫瑰吗？”
　　母亲的眼泪，父亲的大笑。
　　“离开你，我会死的。”
　　回忆在脑海里交叉放映……
　　谎言，一切都是谎言。
　　那一声声的蜜语甜言，是将女人引入婚姻的诱饵。
　　一旦得逞就露出他们真实的模样——暴戾，野蛮，满口谎言……
　　原来不仅亲情是诱饵，友情是，爱情也是。
　　而她就这样不知不觉走上母亲的老路，迈入命运的轮回。
　　周璟，你真没用……
　　刺痛感贯穿神经，太阳穴突突作痛。周璟一手捂着脑袋，一手扶墙，挣扎着要站起来。
　　“周璟，周璟你没事吧？你等着，我这就送你去医院。”
　　“陈念好……不要相信……不要相信……”
　　五指松开，周璟的后脑勺砸在坚硬的地上。

　　冰冷的点滴和炽热的血液在体内流动，周璟恍若坠入燃烧的冰窟。
　　她的意识在流动，眼珠在颤动，但她无法睁开双眼。
　　黑暗，世界一片黑暗。
　　她仿佛回到了母亲的子宫，那个蜷缩着栖息的住所。它曾容纳她的一切，用一根脐带心心相连。
　　周璟决定在此冬眠，与回忆融为骨血，落叶归根。

　　耳边传来女人的哭声，是谁在为她哀悼？
　　宛若置身葬礼现场，平躺的视线看不见棺椁外的世界，周璟揣测四周的布局。
　　悬挂的遗照用的是毕业时的证件照吗？可惜那拍得不好，她也没什么照片可供选择。
　　桌面摆的是什么花？不要玫瑰，那荒唐得可笑。
　　此刻外面的天气晴朗吗？她不喜欢雨天。
　　如果可以为自己的死亡致辞，她要说些什么才好？
　　感谢父母让自己降生在这个世界上——听起来空洞而虚伪。
　　这一生我充分体会到了这个世界的美好——也许丑恶更多。
　　现在我要回去了，回到自己的星球上——谢天谢地。

　　“小璟，小璟你醒醒。”
　　是谁在唤她的名字？
　　已经很久没听到有人叫她“小璟”了。
　　是满悦吗，还是储铃？
　　“小璟，小璟你醒醒。”
　　原来身边的人不止一个。
　　他们是来为自己送别的吗？
　　“小璟，小璟你醒醒。”
　　别劝了，我不想醒来。让我忘掉一切，在来生重新开始。
　　不，不需要有来生。这世上没什么值得眷恋的，何苦重新倒带？

　　“你答应过我，我的每一场比赛你都要来看的，不能说话不算话。
　　“你忘了我们的约定吗，八年后要在KTV团聚的，一个人也不能少。”
　　为什么要说这些，为什么要动摇她的意志？
　　她明明去意已决。
　　“你要是就这样走了，我也不活了……”满悦的抽泣声越来越大。
　　“别吵了，周璟只是睡过去了。”是满恪在说话。
　　“那你倒是让她醒来啊。”
　　“都说了在睡觉了，你就不能让她安静睡一会儿？”
　　满恪满悦你们别吵了……
　　周璟的手指剧烈颤动，想反握覆住她手背的那只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