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我》卞青

106、重逢

　　后脑勺隐隐作痛，四肢麻木难以动弹。
　　空气里消毒水味弥漫，周璟迷迷蒙蒙地睁开眼，阳光莽撞地闯入视线，白色天花板上蓝绿扇叶旋转。
　　费力从床上直起身来，模糊的视野逐渐清晰，周璟默默打量眼前这个陌生又熟悉的世界。
　　一切都是梦吗？

　　“你终于醒了。”护士来到她身边，亲切地问候。
　　周璟默念胸牌上的名字——副主任护师，赫添。这不是小时候发烧住院见到的那位护士姐姐吗？
　　“好久不见，恭喜您高升。”周璟笑道。
　　“你还是那样有礼貌。”赫添的嘴角咧到了耳根，骄傲地扶正了胸牌。
　　“这些年来，您过得还好吗？”
　　“没什么好不好的。生活嘛，就是日子过着过着就过去了。你瞧，一眨眼，我都快四十岁了。”
　　是啊，时间过得真快。上一次见赫添还是在初中的时候。没想到再次相见，十几年都过去了。
　　“您遇到喜欢的人了吗？”周璟还记得她抱怨过感情经历的挫折。
　　赫添的脸上泛起红晕，“遇是遇到了。就是我俩老为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吵个没完。比如饭是煮软了还是煮硬了，袜子是一双双洗还是攒起来一块洗……”
　　周璟静静听赫添讲述生活中的小事，晓得那笑容是联想到自己爱人的幸福。
　　记忆中的青涩少女迈入了人生的另一个阶段，周璟由衷地为她的幸福而欣喜。

　　“您有孩子了吗？”
　　“她呀，都快上初中了，整天捧个手机翻来覆去看个没完，我都不知道该怎么管教她才好。”
　　“初中啊，那可是个敏感的年纪，稍不留神就是硝烟弥漫。”
　　“是呀，为孩子教育的事我可烦恼着呢。”
　　“以我个人的经验来说，吵架别当着孩子的面吵。最关键的是，无论你们吵得多厉害，得让孩子知道你们拌嘴是生活的调剂，不是没有感情，以及你们都很爱自己的孩子。
　　还有，别只关注孩子的成绩，得多问问她在学校开不开心，有没有受欺负，要让她明白自己是被看见的存在……抱歉，也许是代入我的童年了，忍不住说得多了些。”
　　“没事，这些都是好的建议，包括我自己的童年经历也值得参考。比如现在的我绝不会对孩子说‘要是敢早恋就打断你的腿’，我会告诉她如何处理对异性的好感。”
　　“难不成您现在的丈夫是……”
　　“对，就是我的初恋。只不过当年我俩都是学生，还不成熟。等到工作好几年，我俩又碰见了才在一起的。”
　　“那可真是有缘分。”
　　“确实。我想如果我们学生时代就在一起，也许就没有今天的故事了。那时的我们思想和经济上不够成熟，很多事都是凭着感觉想当然地去做。可大家生活背景不同，没法真的共情，最后只是两个性格有缺陷的人互相伤害罢了。”
　　“您是对的……”周璟想起自己和许屹。他们就像两个小孩模仿大人的方式恋爱，欺骗，怀疑，猜忌……一步一步走向偏执。
　　“过去的事都已经过去了，未来下一代的教育还得看我们。”赫添说。

　　“叮铃铃，叮铃铃……”窗沿的风铃在摇摆。
　　周璟看了眼墙上的挂钟，十六点三十分。
　　突然，门开了，一个瘦高个男生走了进来。
　　利落的短发，白衬衫，挺得很直的背……
　　周璟从没想过两人的重逢会是在医院里。

　　“正主来了，我就不打扰你们了。”赫添冲周璟八卦地一笑，做了个加油的手势，退出病房。
　　空气里只剩扇叶“呼哧呼哧”的转动声。
　　一滴泪溅在周璟手背。
　　为什么见了池岷，眼泪莫名就落下了？
　　委屈，欣喜，埋怨，愤怒……数不清的感情交织，像莽撞的海浪，毫无预兆地冲刷周璟心房。

　　明明许久不见，周璟竟觉得池岷熟悉得好像从未离开。
　　她该说什么作为开场白，好久不见还是别来无恙？
　　不，为什么要她先开口？
　　不告而别的人是他，久不联络的人也是他，该由他率先道歉。
　　周璟扬着下巴，不愿做先开口的人。

　　“对不起，我来迟了。”池岷半蹲在病床左侧，眼里全是红血丝。
　　他似乎想握住周璟的手，却还是将手放在了床侧。“感觉怎么样，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你的眼睛怎么了？”关心还是胜过了赌气，周璟忍不住开口。
　　“这几天没睡好，不是什么大事。”池岷笑了，露出两颗虎牙。
　　看见熟悉的笑容和虎牙，不知为什么，周璟原本存了满肚子的怨言，一句也说不出。亲切的感觉让她莫名放松下来。
　　“你来的时候见到陈念好了吗？”
　　“你说谁？”
　　“初中跟我一个班的陈念好。应该是她叫救护车送我来的吧？我还没来得及向她道谢，还有她订婚的事……”

　　“别急，事情一件一件慢慢解决。你先告诉我身体还有哪里不舒服吗？”池岷问道。
　　“还好，就是手脚有些沉重。”
　　“关于你进医院的原因……”
　　“就是感情上受到刺激，所以在同学会现场晕倒了。这没什么丢人的，我都知道。”
　　“那你知道你昏迷多久了么？”
　　“一天……还是两天？”周璟看着池岷的表情越来越严肃，狡辩道，“可什么时候醒来这件事又不是我能控制的。”
　　“医生说你长期作息不规律，营养不良，低血压，低血糖，还有胃炎，这些事你知道吗？”
　　“我不知道……也许有些意识到了……”周璟越说越心虚。其实她大学的时候就突然昏倒过，但一直没放在心上。没想到这次又进了医院。
　　“今天是几号来着？”周璟换了个话题。
　　“7月17号。”
　　“那距离我们满天星再会还有二十余天。”周璟兴奋地说，“到时候我们六个人又能重新聚在一起了。”
　　“现在想回家吗，还是在这多住几天？”
　　“我觉得还是家里的枕头舒服。”
　　“那你稍等一会，我去给你办出院手续。”池岷说完，拢了拢窗帘，刺眼的光线消失了。

　　“抱歉啊，这些日子我比较忙，家里没什么能招待你的。”周璟翻了翻空空如也的冰箱，不好意思地看向池岷。
　　池岷正盯着地上那一大箱泡面，若有所思。
　　“我们去外面吃吧，泡面没什么营养。”周璟赶紧把箱子往里推了推。
　　“你也知道没什么营养？”
　　“方便面，面如其名，方便嘛。有时候懒得出门，就靠方便面打发……我知道对我的身体没好处，你别这样看着我。”
　　“你知道就好。外面的饭菜油盐多，我看还是在家做饭吧，别去外面吃了。”池岷说着，抱起泡面箱，“我现在出门买菜。这些，我先没收了。”
　　周璟有些惊讶。印象中，池岷好像不是那么强势的人。这种略微跨越边界的冒犯感，让她有一种心跳加速的感觉。
　　有了前车之鉴，周璟不愿把这种感觉形容为喜欢。她更倾向于认为这是心脏传来的警报，告诉她有人正悄悄迈入围墙高筑的内心世界。
　　周璟不知道这警报是好还是坏，但池岷会做饭这件事，绝对是自己的福音。

　　厨房的炉灶上飘来南瓜的香气，白色的烟雾笼罩在池岷身上。
　　数不清有多久，周璟没见过家里的烟火气了。
　　一开始是住校，只能吃食堂的饭菜。到后来外出工作，出租屋里连炉灶都没有，周璟每天只靠快餐和外卖过活。
　　不知怎么的，对于饭菜的香味和温度，周璟越来越麻木。明明双脚踩在地上，却觉得自己离泥土越来越远，远到没有连接感，漂浮在世界之外……
　　贪图便捷这件事，让她活得像一个假人。

　　“尝尝我的手艺，小米南瓜粥。”池岷将碗端到周璟面前。
　　周璟吹了吹黄澄澄的粥，一口下肚，整个肠胃都温暖了起来。南瓜的清香包裹着一粒粒入口即化的小米，红糖的香气扑鼻，每一勺都是软糯的甜。周璟不自觉地多舀了两勺。
　　“是不是很好入口？”池岷笑道，“多聆听内心的声音，身体会告诉你需要什么。”
　　周璟点点头，仔细感受口腔里的味道和身体里冰雪融化的感觉。
　　她觉得自己的肠胃跨越了时间的禁锢，正在悄然苏醒。

　　池岷低着头，一勺一勺地喝粥。他的头发剪短了，露出了好看的棱角。谈吐间语气变得自信，连笑容都开朗了许多。池岷不再是那个忧郁的少年，他的身上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可当他们聊起从前的趣事，聊起同伴们的现状，那种感觉好像从未改变。
　　池岷像乘坐时光机从未来回到现在的少年，带着旁人不了解的经历和神秘，与周璟相会。
　　该是有多努力才能走出过去的阴霾呢？周璟不忍细想。那些时光她不曾参与，也就没资格关心。过多的询问反倒显得虚伪。
　　为什么到现在才提起，当时你去哪了呢？
　　周璟怕池岷反问这样一句话，尽管她知道池岷是不会这样说话的。不似周璟一般棱角遍布，连回答都带有质询的语气。
　　这样的她让人退避三舍，周璟清楚地知道，刺猬一般的她始终学不会与其他物种拥抱。

　　在与池岷闲聊的同时，担忧渐渐浮上周璟心头。
　　她不希望池岷只是为了活跃气氛而表现得开心。她希望在自己面前，池岷也能同样感到自如。
　　“如果你觉得疲倦，可以不那么用力微笑。我知道表现愉悦要花费不少力气。没关系的，就这样一个人说，一个人静静地听，然后交换着来也很好。”周璟说。
　　“为什么你总是这样敏锐，轻易能拆穿别人的伪装。”
　　“其实也不总能猜对，有些人的伪装我就怎么也看不出来。非得被伤透了，才明白自己错的有多离谱。
　　如果我猜中了，大概是因为我也这样伪装过吧。为了讨好别人，扮演另一种模样，最后连心都麻木。我想我们都知道那样活着很累，不如做真实的自己就好。喜欢就说喜欢，不喜欢就说不喜欢，无论别人怎么看待。”
　　“看来我们都从过去学到了不少。”池岷说，“如果两个人都觉得累，要怎么办？”
　　“那就什么都不说，什么也不做，静静地陪伴，感受空气在两人之间流动。那也是一种语言，一种更为亲密的表露信任的语言。”

　　“像置身于大自然中一样？”
　　“对，就是这种感觉，像靠在植物身边，你不知道它在做什么，说什么，但就是觉得很放松，很安心。”
　　“那么，你有把我当植物看待吗？如果有，会是什么物种？”
　　“我不知道。”周璟摇头，“我从没设想过你是什么植物。如果非要打比方，或许是池里的莲花吧。散发着幽香，出淤泥而不染。你呢，你有觉得我是什么植物吗？让我猜猜，是茉莉花还是桂花？”
　　“不是花朵，是一棵树。”
　　“树？”
　　“是的，一棵枝叶繁茂的树。每一条枝丫都在向上，向外延伸，充满了生命力。你不会像花朵一般花开一季而后凋零，你会是一颗常青的树木，长久地，长久地扎根于土壤中，与天比肩。”
　　“我有这么长命吗？”
　　“一定有。”池岷语气坚定。

　　周璟和池岷隔着木桌相对而坐，橘黄色的灯光笼罩在他们身上。
　　谁也没有再提问，谁都无需再回答。
　　两人静默地感受空气的流动，泛着南瓜粥的清香，热腾腾的烟雾抚上灯泡，再一圈圈消散。
　　门外传来窸窣的脚步声，钥匙撞在一起噼里啪啦的响声，突然间的关门声。
　　狭小的胸腔里，两颗心沉稳而有力地跳动。
　　这是他们活着最好的证明。

　　“嗡嗡嗡”，是手机在震动。
　　“接电话吧。”周璟说。
　　池岷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按了接通。
　　“嗯，没有。还好，我知道，再等等。”不到一分钟，池岷便挂断了电话，内容简洁得不像在聊天。
　　“为什么不开铃声？”周璟问。
　　“刚刚在医院设了静音，还没来得及改过来。”池岷身体前倾，笑着说：“明天早上，一起去买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