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这科举不考也罢（24） ...
-
啪，啪，啪。
“不错，居然能想到这种招数攻破城东人，你们确实实力了得。”方才那位老太太一面鼓掌一面徐徐向他们走来，“小子，快从他身上下来。”
方离愣了会神，没听清老太太的劝告，结果是他脚下的人突然直起腰板立起身，方离猝不及防跌倒在地。那些身体僵硬的城东人此刻宛若训练有素的士兵，大踏步地朝他们的住处走去好像他们从未出来过。
“只有您一个人来？其他人呢？”余觉一点也不希望见到其他人。
“他们去睡觉了。”
余觉：……
这么佛系的刺客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所以……您可以控制城东人？”
“控制还谈不上，他们是自愿参与计划的。”
“计划？”方离听后微微蹙眉。
老太太粲然一笑：“我虽上了年纪，眼睛可还没花啊，小伙子。你对方术玄学一窍不通，是个实打实的武士。装模作样地掏张符纸出来，是想看下他们有没有办法攻击悬空的你吧？”
方离微敛眸，看着像发现什么秘密一般，神色平静地答道：“纠正一点，不是一窍不通，我只会一种符，不过目的确实是想诈他们。”
一般情况来说，方离对一个疑似想置他于死地的人好好说话，要么是认为此人的战斗力对他不构成威胁，要么是相信对方不会再害自己。
余觉凝视老太太的慈祥面容许久，一时还真判断不出来老太太属于哪一种。
倒是老太太见两人都没有开口的欲望，主动打破僵局：“怎么？你们两个难道没有一点问题要问我吗？”
主动提出要答疑解惑？呵。“您就这么确信我们会相信您的回答？”
“城东人民体力耐力不及常人，方才的追逐恐费了他们不少力气，现在都在家打着鼾呢。至于我，咳，我一把老骨头又不是什么武功奇才，我怎么可能敌得过你们？放心，只要是我愿意回答的问题，你们都能得到最真实的答案。”
“好。您和欧阳迪到底怎么回事？”
“哈哈哈，这可就说来话长，有些事我都记不大清了。不过既然你都提了……都快归西了，有些事，说出来也无妨……”
生人对死人的事多少有点忌讳，其中完全绕不开的一点就是墓葬。
直到现在，只要俞表的孩子逃课被抓，长辈的教训中就绝漏不掉一句话：“你不好好念书考取功名，就把你送去城东殡仪馆当学徒，天天和尸体打交道！”
足见俞表人有多瞧不起城东人。
年轻人多想考取功名和狩猎，城东这块专用于殡葬的地方都是些劳动力低下的老弱病残，最能干的也只是因为相貌过于丑陋难以嫁出去的女子。
俞表这个小城撑死了也就五万人，殡葬行业必不可缺，但绝不是份安稳的工作。死的人多也多不了几个，他们供奉的大鱼大肉城东没几个人能咽下去，只得挑些不消牙齿咀嚼便能吃的小菜就着吞下用冷水泡软的米饭。他们变得越发消瘦，因营养不良病倒离开的人不计其数。可这些人的葬礼，出席的全都是城东人，几束鲜花已经是最高规格。
在城东人绝望地忧虑第二天该怎么活时，其他俞表人通过狩猎过上了好日子，至于科举，俞表隔几年也能出两三个进士来。揭榜之日，大街上敲锣打鼓，张灯结彩，家家户户带着自己尚未科举的孩子恭贺金榜题名的那位书生，简直如同过年一样热闹。
每回酒席后，不管谁家办席，只要邀请了足够多的人，席后倒进河里的剩余食物绝对足够城东人吃上四天。
他们在发展的时候一面抛弃城东人，一面摒弃人性；于是当二者尽失时，他们停滞不前，又被这个社会一脚踢开。
“城东的每一个人都曾拥有自己的梦想——二位，每一个人，他们早就规划好了自己的人生，哪怕是脑子有问题的傻柱都想过。结果呢？他们是个什么境遇？那些终日困在父母设计的棋盘上的人又是个什么境遇？俞表现在一蹶不振，谁敢说没有那些人的一份功劳？”
老太太本名欧阳维莹，年轻时倒是位美人，琴棋书画也略知一二。出嫁五年后，父母被窃贼残忍杀害，家里被洗劫一空。祸不单行，她被查出患有不孕不育的病症，她的相公得子心切，知道后直接把她休了。
她跑遍了俞表除城东外的每个角落，却没有任何一户人家愿意纳她为妻妾，甚至是婢女；没有一间店铺愿意给她一份哪怕是洗白菜的工作。
她走到城东时已经丧失求生的欲望了。据当年救她的寿衣店老板所说，她的面色如死人般苍白，散乱的头发看着好几天没洗，身上的衣裳大了一圈，走路深一脚浅一脚，刚说出一个字就闭紧双眼倒在地上。
许是上天可怜她，让她在寿衣店得以生存，还让她在第二年收养了天赋异禀的遗孤——欧阳迪。
他的父母都出身名门望族，未曾想他出生后家庭由盛转衰，连名字都没来得及取父母便双双去世，落了个“天煞星”的名号。
年轻气盛的欧阳维莹偏不信这个邪，相信他是个好孩子，把他接到了寿衣店。后来欧阳迪也向她证明了这点：他懂事得有些过了头，收养后没几天就帮着干活，平常沉默寡言的他招待客人也得心应手，好像他拥有过目不忘的本领似的。
“如果不是有被噩梦惊醒，三更时起床听见他在房间里练习与客人聊天，我恐怕真的以为他是个天才。”
老太太铺垫了许久都还没切入正题，方离已经很不耐烦了，余觉见状连忙扯着他的衣袖，示意他再等一会，听老太太把话说完。
欧阳维莹的笑容更加灿烂，语速也提快了些。
欧阳迪就这样平淡地长大了。没有任何起伏与波折，简直比高山上终年不化的积雪还要简单无聊。那时寿衣店的老板已然成了欧阳维莹，事情却几乎全是欧阳迪在做。
欧阳迪很能干，再加上欧阳维莹确也在衰老，肯定是不能同过去那样忙活的，她也就十分放心地把寿衣店的大部分权利交给了欧阳迪。
如果她没有在夜里撞见欧阳迪偷/尸的话。
“这个世界真奇怪，不是吗？”老太太自嘲又惋惜地笑了笑，明澈的双眼横生几抹哀伤，“仅仅一个晚上，最亲近的人便换上一副完全陌生的面孔。”
把欧阳迪赶出家门后，她彻夜未眠。
她恍惚间意识到，她这个十多年根本不认识真实的欧阳迪。
欧阳老太太的眼眶蒙上一层水雾：“让你们见笑，听我念叨这么久还没有得到回答。我只是在想……我再也见不到他了。”
欧阳迪向来管她叫“欧姨”，从没叫过一声“娘”。小时候，欧阳维莹变着法哄他叫自己“娘亲”，但都事与愿违。如今阴阳两隔，白发人没送成黑发人，哪怕是听那个已变化许多的声音冷漠地道句“欧阳维莹”也成了一种奢望。
欧阳迪从来没有把欧阳维莹当成过家人，只是作为一个在生命中逗留很久的过客，帮忙也不过是为了报答她，这样日后她碍事的时候，他才能心安理得地摒弃一切除掉她，和对付其他人一样。
“这些话，是他第一次要杀我时说的，其实也就是我发现他偷/尸的那个晚上……他本想着干掉我和他偷的那具尸体来个狸猫换太子。”老太太庆幸地上扬下嘴角，“城东还是好人多啊，我拼命喊了几声，马上就有人提着铲锹冲出来救我，欧阳迪自知敌不过逃跑了。一晃三十多年居然就过去了……”
真是只白眼狼啊，到死连面都不曾见上一回。
不可否认，欧阳迪是个不折不扣的变态。但对于老太太，方离多少抱些愧疚。老太太觉察到了，敏锐地多眨几下眼：“再不提问的话，天得亮了。”
余觉道：“城东的计划是什么？”
欧阳老太太答：“城东人总得想点办法活下去，不是吗？他们念我德高望重，便把力量交给我，让我在夜晚的时候组织‘狩猎’——也就是集体抢劫。”
“……那吃人肉的传言和树皮是怎么回事？”
“啊，你们是外地人，不知道也正常。在我们俞表，被抢劫是非常耻辱的事，那些被抢的基本上都因羞愧难当连夜逃到其他城市另谋生路了，这才扯出吃人肉的事。至于树皮……唉，又不是每个晚上都有缺心眼的让我们抢，我们也得找些垫肚子的东西。”
“您的体型跟其他城东人完全不一样……”欧阳老太太绝对算不上臃肿，和绝大部分城东人相比却属于肥胖人士了。
“哎呀，话说得那么委婉，可真是个乖孩子。”老太太的脸上掠过慈爱的笑意，“事实上，我嚼得动贡品，多亏了年轻时爱惜这口牙。”
天边冒出一丝光亮，将布满星光的黑夜衬得夺目非凡。欧阳维莹将光线尽数捕捉进黑眸：“时辰快到了，你们还能再问两个问题。”
余觉想不到要问什么，这个任务自然而然交给了方离。
方离淡淡道出一句：“城东人是怎么把力量交给你的？”
老太太没有第一时间回答。她脸上的笑容出现了微妙的变化，和方离对视良久。
她好似明白什么，眨眨眼睛：“我现在拒绝回答你的问题。”
方离扯扯嘴角：“就因为我发现了你的真实身份吗，女王陛下？”
完全处于状况之外的余觉：“……啥？她是那只狼上级的上级？”
“上级？我不太喜欢这个称谓，太世俗了。”说罢，欧阳维莹的脚边拢起一团雾，待雾消散时她已恢复了真身，被青色衣裳遮掩的肌肤竟有几分透明，她的头发差不多和她一般高，头顶戴着不知名的白花制成的花冠，“我在这世间行走这么多个时日，未曾料有人会认出我。你怎么想到的？”
“从得知一个老太婆解了一个刺客特制的毒药开始。我问了很多医师，没有人能解他的毒。另外你的力量很强，甚至能随意调整时间，一个普通老太婆承受不了那么大的负荷。”
女王一只手支着下巴，若有所思地说：“唔。你说的有道理，看来下次换身份得注意下了……天亮了，我们进屋说。”
女王抬起另一只带着镯子的手，下一秒，三人都处在一个阴暗得简直看不到光的地方，除了几只萤火虫，余觉只看得清女王墨绿的瞳孔。
“抱歉哦，寒舍照明不好，你们将就一下。问完我会把你们送走的。”
余觉：……现在又得重新提问了！
方离决定先把刨根问底放在一边：“您知道魔物想毁灭人类吗？”
“什，魔物？”女王露出一副不敢相信的表情，鲜红得能滴出血的嘴唇张开了好一会，在确认方离没有开玩笑以后才迟疑着开口，“能麻烦你细说吗？这实在事关重大。”
方离便将淮薯战争、宣迂的突然转变和他们在狩猎区的遭遇如实道出。讲到凶险的地方，房间总避免不了黑暗——女王会痛苦地闭上双眼，掩面叹息。
“我居然一无所知……真的是，如果不能让人类变得更好，我独享这避世的安逸又有什么用？我成神又有什么用？少年郎，请允我同你们一起去京城。无论如何，我一定得亲眼看看。”
“这是我们的荣幸。”能有神明加入他们的队伍，这运气可真好。余觉这样想着。
很明显，这个可怜人已经不想去思考这个世界到底有多复杂了。
作者有话说
第68章 这科举不考也罢（2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