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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 ...

  •   如果时钟拨回十二小时前,早上睁眼,起床洗漱,田华英会开始给自己做早餐。她很少有机会亲近厨房,楼下有早餐摊,医院也有食堂。早餐摊是一对老夫妇开的,来自徽州,年龄不算太大,脸上常有笑容。会给她摊一个巨大的煎饼卷儿,除了多打一个蛋便会多加一个蛋钱以外,不要钱的香菜大头菜之类,基本都给她多加一倍;有些还会多加不止一倍,比如辣椒酱。不过,今天是手术日,不能用豆浆油条对付个水饱,她只能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其实这种“丰足”也仅限于表面,关于厨房中的一切,她向来热情澎湃,但学艺不精。为此她曾提早一小时起床,拿出上学时练习缝猪皮的勇气来对付土豆丝,直到前两年和吕继宏一块儿上综艺给夜班急诊医生做饭,看着吕继宏那张大脸猫一派喜气洋洋,一遍遍强调这道糖醋鲤鱼看着复杂,实则是纸老虎系列,“只要有手,就算在梦游,像场上全员现代化一样地自由,也能做出来。”肉嘟嘟的手上下翻飞,忙而不乱地打花刀调酱汁勾芡,她才死心塌地承认自己缺乏烹饪才能。

      她将鸡蛋在锅沿上磕开一个口,滑进锅中的前一秒,发现这个蛋是“懈”了黄的。赶紧亡羊补牢,坏蛋扔进垃圾桶,又从冰箱里拿了另一个出来。这竟是个双黄蛋,两个蛋黄抱在一起,丝丝缕缕不忍相离。两个鸡蛋,三个蛋黄,足够撑到下午两三点了。这时,她觉得有必要动一下手术排班了。下午的第一台提到上午,病人从头天晚上就禁食禁水,能早做一个是一个。她想着,用不锈钢锅铲把煎蛋翻了个面。

      早餐很简单:两个煎蛋,浇一点清酱油;一个橙子;两片面包,全麦和白面包还各自留下一片,刚好。今天的送奶工人来得晚了一点,她习惯地看向奶箱,仿佛一个熟悉的声音下一秒钟就要笑着说道:“华英多吃肉蛋奶才行,下课也得举个哑铃把静力练好。”今天的鸡蛋份额既然已超标,那么,少喝一杯牛奶……她微侧过头,似乎去倾听不存在的耳语。解决这等规模的战斗只需五分钟,这是年轻时多次试验,终于在多睡一会儿和吃饱喝足之间取得的平衡。碗筷丢进洗碗机,拿起一套初秋的休闲装,把自己包裹住,对着镜子随便扎了个丸子头。门在身后咔哒一声轻响。

      屋里彻底空了。

      -

      流出西湖载歌舞,五更不似在山时。

      她推开楼门,刷卡出了小区,出入闸机开启,而后又紧紧关闭。这片公寓有些老了,然而物业大扫除时,便如富贵闲人家的老太太,逢年过节按品大妆,还可依稀见出几十年前高攀不起——当然现在也不见得多么攀得起——的痕迹。地铁D口正对的街区,传说是某家属院,也交汇着两个某种意义上名实相符的名字,北边叫北里,南边叫柳园。下行的扶梯将她吞入地面,等了不到一分钟,就被人挤上地铁,又被人挤着换上二号线,再过了一刻多钟,才到达医院下车区。医院门口“金玉”和“银龙”两条街,路口信号灯的绿色总是短暂,而红色太过漫长,一转眼便倩女靧面,变了容光。马路再一次调到停车场模式,她离开了传送带,进入院区,如激荡的水流把其中一朵浪花毫不留恋地抛离河面。惟有北国的槐树,似花还又非花的一层浅黄落蕊,将王府东椽一丝一缕漏下的晨光,铺得清长。

      钟鼓楼中刻漏长,紫薇花对紫微郎。

      下午两点的食堂依旧人来人往,医生护士吃饭大多争分夺秒,不用赶时间的也在狼吞虎咽——指不定饿了多久了。她端着托盘打算去小餐厅,却听隔壁几张桌上一阵笑闹吵嚷,看工牌,知道是新来的实习医师。一个小个子圆脸女生不屈不挠跟板鸭较劲,那位小金公子过来敲敲桌子,“十二块的红烧肉,给你三块钱的,不用找了。最近有突破吗?”“没呢,好不容易想法儿分到一个宿舍了,屋里桃花瓶摆了,早安晚安也问了,那木头舍友怎么还不掉进我千年挖的坑啊!”“那叫挖坑吗?你那叫坑爹。你得找点你们俩的共同爱好。”“那人爱学习。”“那完了。我看啊,小孙你将就我得了,咱俩一孤男,一寡女,金眼科,银外科,绝配啊!”“拉倒吧,我还没到需要凑合的时候——宋团好?”那姓孙的圆脸女生眼尖,众人都站起来,在餐具的磕碰作响和混杂一块儿的笑声中向她问好。她稍稍颔首,报以一个浅淡的笑容,“你们吃,快去。”

      日暮吹箫向紫烟,曾经学舞度芳年。

      一天又准时结束,每天都准时结束。她处理完文书工作,斜阳照进东墙,天气很清朗。海棠树斑驳的影子,探进医院图书馆,落在那些书和书架上,落在那些老式文具上。又是饭点,院图空空荡荡,即使这一角的猫咖空间,俯在桌边翻书的也只有一个实习医师,白大褂甩在身旁,只穿一件棉布衬衫,便有了几分郁勃的英气。大概同样是这一批新来的,她一时认不出面容,抬头时的那双眼睛,却见得如秋水,如点漆。见有人来,很多大猫围在身边,睡懒觉,要鱼片吃,或者绕着小圆椅追着挠人的影子。晚霞簇拥着夕阳,就这么悬挂在她的前方,车流缓缓朝行进,向西,如同归巢的倦鸟。夕阳最后的慈爱,潮水一样拍打着窗沿,她从潮水中站起身来。于是霞光褪去,夜晚随之降临。

      无情有思何人觉,月晓风清欲堕时。

      灯火是不会入眠的,它们会熄灭,是因为人们要入眠。五彩的流动灯光,将广场城楼的翘角飞檐洇成一片,光明充满了整个京华,市中心便如一幅展开的,施了魔法的画卷。这一晚的病人很是常规,各样的鸡毛蒜皮附赠各种真正意义上的急危重症,把个急诊照例搞得像酒吧街一般热闹。一个哮喘,一个大咯血,一个120送来的重症肺炎;但收了一个酒瓶盖儿卡气管的之后,床头那部红色内线电话机就再也没响过了。夜色已深,无影灯也停了,只有边缘一圈普通日光灯,将光线聚拢起来,投射在点数清理的器材架上,如果这时在楼下路过,定然可以看到二号手术室外,一个瘦长的身影被推入窗外夜幕之中,与古老的医院一道,就这么孤静地立于其间,仿佛在提醒这个纸醉金迷的世界,依旧生命轮回,不会更改,永不重来。随即那影子离开窗前,按下开关。

      二号手术室熄灯了,如云层飞行之中不慎断开了天际的一角,如诗中美人闭上了负心人约期不至而饱含忧郁的眼睛。

      -

      人类终于见到了灾难结束的曙光。

      生活在继续,明天会更好,这是事实,毋庸置疑。人们重新投入了热情和精力,是生活,而非生存;希望和光明都已来临。京师依然是京师,带着六百年的赫赫威仪与阴影,城市的心脏继续跳动着,愈来愈有力,愈来愈顽强。无数高端人口涌入帝京,带着“我爱帝都”的宏伟蓝图,或者肥皂泡的白日梦想;也有无数人肉电池榨干能量,像个破水壶一般被扔出钢铁森林,北上广不相信眼泪。无论如何,生活充实而忙碌,平庸而平稳,至少绝大多数人如此,至少在表面上如此。田华英已在这里停留了三十多年——尽管以常人的眼光,在常人看来,她确实已是那塔尖的“一小拨”,不是平庸之辈,更不碌碌无为;她与那绝大多人是有区别的。

      她是医院和学院的女性掌门人,确切点说,是第二位女性掌门。她从湘西边城一路走到最高学府,拿着领域内最尖端的项目,是心胸外科最顶级的专家;又临危受命,空降接管这所国内最高的医学殿堂。能者多劳,是责任,也是义务,大难之中一位巾帼英雄的作为,也已不必多说。爽文剧本让人津津乐道,至于其余,却少人提到。或许是不想,或许是不愿,再或许是不能;未来也注定不会有人再知道。

      月上已天明,春来草自青。

      -

      田华英在朦胧晨光中合上眼睛。

      这座办公间也随之睡去,再无半点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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