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雪时晴》临江花晚照

3、03

　　其实她曾有机会不当一辈子值班医生的，至少那天她认为是有机会的。

　　“听琴声悠悠，是何人在黄昏后……阵阵秋风，吹动着他的青衫袖，淡淡的月光，步履遥遥出巷口……”

　　江令元把海参泡进水盆里，拉开冰箱门，葱没有了。想想还缺了些什么，擦干手上的水珠，走近右手边便利贴前，将抄下来贴在墙上的食单又看了一遍。鸡蛋也不多了，要么够煮一餐蛋花粥，要么够一餐甜酒冲蛋。若在平时，放水放米煮粥，出锅前将鸡蛋打进去，放盐，一顿简单又好吃的二人食就完成了，当晚餐或宵夜都好。但应付今晚的大场面……嗯，不大够看了。

　　出师未捷，身先死；有人要吃，煮干丝。

　　楼道另一头的电梯“叮”地一声，脚步声渐行渐近了。江令元随手合上某马生鲜，手机揣进口袋里，跑去要开门。手还没放在门把上呢，门锁啪地一声，很快一拧，只见门外的人背着双肩帆布包，拎着7-11买的饮料，一边说句“师姐好”，一边径直走了进来。

　　“家里缺啥？我去买。”

　　还理所当然地说。

　　一年中最冷的时候，京师便再一次成了北平。日光在干凉的空气中倾泻而下，雪松枝条交接着清脆的声响，仿佛在说话，又像在问答，显得特别凛冽高远。门窗关得严严的，饶是这样，窗上仍一层冰花。田华英放下饮料，搓搓手，她不戴帽子，脸颊和耳朵都冻得通红，像快要熟透，落下来的果子。

　　“啊这，”江令元愣了三秒，“不是让你好好在实验室写你的论文，赶紧把那篇新显病原的数据跑出来，家里的事不用管吗？”

　　学院和医院对她宽大处理，没有处理医师职务，实验室的摊子却还得收拾清楚。既不能搞嗑盐，下了班继续游手好闲，于是下雨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这不，就给自己找点事做，重新装修了屋子，又时隔两年再一次放寒假时把大家约到家里来师门团建，缓解一下自己某种过分紧张期待的心情……不过，怎么和说好的不一样，才下午三点不到，田华英就在一个距离两边儿饭点都最远的时间出现了？

　　“刚考完，没歇口气，又被你打发去搞事情。”田华英理直气壮，见江令元站着不动，自己蹲下身先拿了双拖鞋换上，“快过年了，周扒皮变本加厉呀？”

　　“嘿，你考完试要是不想歇歇，就趁热打铁把那篇Nature子刊做了，后勤保障不用你管——这是原话吧？”

　　“所以我一直床上奋战到现在，我说的是实验室操作床。还是说你想让我再去找宋飞先借件衣服，百货商场买束花，等你开始摊煎饼之后再来敲门……天道好轮回，是不是？”

　　“行了行了，赶紧换衣服吧，我用手机下单了。”

　　两人一边说着一边进了屋。人靠衣裳马靠鞍，屋子也不例外，重新装修之后看起来比之前好太多，灰白相间的冷淡风不见了，现在以白色和木色为主，又添了不少东西，但重做了开放式厨房和吧台式餐桌，看起来倒比之前还开敞明亮。卧室和工作台的一半还是空出来的，看得出是特意留给田华英的。她转了一圈，感觉江令元的审美水平整体在线，随手在餐桌上拿起一串冰糖葫芦咬着。一大盘糖葫芦，其实每串只有两三个，山楂红的，红豆沙的，山药蛋的，白芋头的；山楂的糖衣结了一层霜，咬起来一层冰碴，嘎嘣脆响。

　　“这是你刚买回来的？挺甜嘛。”

　　“宋飞买的。她刚回去了，不过一会儿就和小絮再来。她说这个是‘乔迁之礼’。”

　　“她俩怎么……”她还算知趣，没直接问出来。

　　“那孩子恢复不太好，稳定后也很长一段时间不能离人。都是乐团的，一个吹管声部的，一个拉二胡的，一来二去有话讲，宋飞索性就在对面那号楼也租了一间……”江令元一拍脑门，“对了，那俩人说你回来吱一声，咱们要不去那屋看看吧。”

　　田华英刚想抗议沙发还没坐一下就要被拉去别家，话还没出口，江令元拉开门，见乌泱泱一地人。有董怀清周云涛，张妙吕继宏，连谭瑾雷佳丽达这三小只也胆子肥了，宋飞还举着手是一个正要敲门的姿势，好像要叩江令元的脑门。董怀清表示坐等大餐，分别庆祝各自考试结束、装修之喜、告白成功和脱单顺利。周云涛笑着摇头，低头去翻找糖葫芦了，宋飞则欣然答允并火上浇油。“好啊，我正在搞十字绣，回头给令元弄一个‘大展宏图’。”

　　“我同意，”田华英跃跃欲试，“我带来了老家的酸汤药子，待会儿吕大熊试试。”

　　“吕师兄做家乡味道，我们可有利口福了，”谭瑾接嘴道。

　　“那张妙陪我去一趟菜市场吧，”吕继宏摩拳擦掌，“令元姐你需要什么，写个纸条。”

　　田华英将冰箱上的便利贴递给吕继宏，“买酒不？”

　　众人齐刷刷转向江令元，见大师姐思索一会儿，笑着点点头。“上班的少喝，上学的随意，尤其三线夜班的几位，喝得起不来就不好了。”

　　这倒是，吕继宏和周云涛最近接任了住院总，其余人也在考试周忙得鸡飞狗跳，除了休学中的小姑娘和二战刚完的田华英，竟找不出另一个第二天还能睡到日上三竿的人。不过，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方法总比困难多。宋羽飞带着几分笑意问：“咱们在生物隔离医院，怎么值班来着？”
　　“一个夜班轮着一个长白班，夜班持续仰卧起坐。”周云涛应得理直气壮，“相比之下，喝点酒算啥？”

　　“但听说江城那边舞起来了，报告十来个，全是呼吸症状，原因不明。那边再不动作快点，今年恐怕就不太平了，”江令元微微皱起了眉，鸡汤还在锅里袅袅冒热气。

　　“来就来，咱们也算身经百战了，03年春天一波，刚又实战演习了一波。”想了想，又加上一句，“真来了，我不信会输。”

　　“华英说得对，”董怀清挥着手笑道，“怎么也不会比03年更糟糕吧？没在怕惹！”

　　众人正讨论吃这个弄那个，好奇江令元是如何与装修公司及工头工人斗智斗勇，以及宋羽飞花了多少功夫才迷惑了房东便宜2000块，门铃又一次响了。江令元去开门，吕继宏和田华英紧随其后，宋羽飞正要凑趣，动作却僵在了半空——门口一位文质彬彬、眉目调和的中年人，紧挨在身边的，是那位年轻的师母，据说也是古早的同门。

　　“老师，秋华……不敢当不敢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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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田华英走进院长办公室，新一期的《柳叶刀》已在桌角摆好。小刀裁开牛皮纸袋，随手拿起来翻了翻，封面头条是：The plague research conference will be held in Jinling, China on the 5th of this month.（灾情研讨会将于本月5日在中国金陵举行。）

　　经济复苏，伤痕淡去，全球新发病例连着几个月稳定在0，也不见卷土重来的迹象；确实到了可以总结、反思和凯旋的时候了。纪念碑奠基仪式在明天举行，谷平远亲自出席；清明也会为牺牲和遇难同胞举行guo葬。称一句伟大并不为过，窗口期仅有这么几十年，甚至就在这几年。

　　她没有细看下去，匆匆扫过一眼，起身去了大交班室，“巡山”的医师已等了几分钟。顺手将《柳叶刀》卷成筒，然后一直拿在手里，她却没留意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