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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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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令元紧握田华英的手，拉她到宿舍楼前。
“华英，你猜，”江令元显得兴致勃勃，“我一下午给你卖出去多少本？”
她有点倦，不太想动脑子，“五本？十本？”但还是配合地试探道，“总不至于都出手了吧？”
终于到了毕业卖旧书的时候，田华英发现，即使在这方面，江令元的竞争力也比她强多了。医科大二手书群里吆喝了半天，田华英只卖出去两本，江令元一下午就替她卖出去二三十本，索性把书全搬到宿舍楼下，一个盯着群里，一个骑着小电驴在宿舍楼间送货送得不亦乐乎。她为此很是不平衡了一阵，江令元却抬腿迈下电驴，高高的马尾晃了晃，又晃了晃。“我这不是向来生财有道嘛。”
田华英抬头去看，但跃入视线的，好像只有对方的笑意。是的，师姐不是瞎吹，她知道这一点，知道得很清楚。那时候江院长还年轻，一样是顶尖专家，却在管理上也一样胆大而有才华。什么保障本部医疗质量，建设分部适应市场，光明正大提高收入……不。等等。医科大研究生宿舍楼，斜阳平西了，日光灯管的光，苍白地洒下大片的阴影。江令元与她一步之隔，鼻尖几乎撞在一块儿，两个人的两只手交叠合拢在一起。
“喂，学姐，还没人要吧？五块卖不卖？”一个男生抱着篮球，过来一只手直接翻书。
“这边两个大活人，五块忒便宜了点，”江令元笑着抢答，“再加点吧。”
“那个，我是说这本，”男生挠挠头。
那是本古早的Nature子刊，很不显眼，藏在一堆笔记里，一层同样古早的十六开塑料包书纸，包得比骨折病人还要整齐。在电子阅读的时代，它的待遇显然不合时宜。送你算了——田华英刚要开口，江令元低头翻了翻，忽然神色一变，合上书。
“这不行。”
“哎，怎么这样啊？”男生有些不悦，“现在知网读秀万维谷歌，哪一个找不到，期刊捐给图书馆，图书馆都不要。我这愿意出价来买，已经很不错了，也就看着这位学姐漂亮，”目光一直望着田华英，“要不我才不买。”
“那你就去知网读秀谷歌吧，没人拿刀架脖子上逼你。”江令元从另一堆书里抄起一本扔给男生，“同一期，一毛一样，当时杂志社寄给作者两本样刊，这是另一本。全新的，一个笔画都没有。”
“原来是作者样刊，那更得沾沾福气，”男生的表情恢复了正常，却多了一丝犹豫。这种对于原主人有意义的书，尤其是全新的或九五开，一般也不会很便宜，相比之下，可能还是买那本有使用痕迹的更划算。
“拿走吧，”江令元漫不经心挥挥手，“不是一个钱都舍不得出吗？就当你家里有刚需，提前给你送束花吧。”
男生稀里糊涂拿着书走了，走出几步又回过头看一眼。江令元带着胜利般的笑容，掀开期刊的一页。她看得清楚，一张褪了色的绿色临时校园卡，正静静停在自己眼前。
“这是……”心跳突然加快，血液尽职尽责地泵入脸颊，确切点说，万分之一秒之内，她作为“现代”和“人”的一部分，已经消失了。现在，她正在离开安全区，去工作，去战斗——并不是在城市中去劳费心力，卖弄唇舌；而是百万年间进化的本能，为应对那些不复存在的威胁，激励身体用古老的、原始的、威武的、禽兽一样的方式去角斗。她感觉有点眩晕。可临时校园卡躺在书里，那么清晰，不会因为她的眩晕而成为幻觉，消失不见。
“你答应过，这个要给我的，”江令元摇头，“我想留下你的一样东西。”
“给你？你到哪里去？”她惊讶地问。
“不是你让我走吗？”江令元仿佛比她还惊讶，眼睛中却仍有笑意，这是不能再好的安慰了。
“我……”她一时语塞，然而一转眼江令元就骑上车不见了。又有人来买旧书，人们好像从四面八方向着挤过来，仿佛有无数双手在推，她也用力推开别人，用力想追上去。手动了，所有影像瞬间消失，只剩下一片晶莹灿烂。田华英睁开眼。正午阳光从百叶窗侵入，毫不吝啬地越过窗沿，蔓延至桌边。
于是她醒了，醒来的时候，手还在抽动。
这不过是一个梦。她却连着做了好几个类似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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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安。
世界也随着她的睁眼而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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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下班时李丹阳送来几份文件。新上任的办公室主任，穿着崭新的全套文官制服，垂手站在院长办公桌边。田华英翻开一份，李丹阳提醒道：“这个雷佳已经签过字了。”
翻开另一份，“雷佳也签过字了。”
田华英从头翻到尾，“小佳，哦不对，雷副院长已经签过字了，那有需要我签字的吗？”
“雷佳说，今年的实习医师名单，一定要给您签字。”李丹阳赶忙说，“毕竟您还有开班动员会需要参加，而且这十多年，实习医师的培养方案是您亲自修订的，今年的人选，还是继续由您决定吧。”
她接过简历，最上面的十多个人，是本院临八在读第七年，按成绩由高到低排序的学生名单。这是优中选优，潜力股中的潜力股——或者，还有一点别的因素。毕竟都是同窗，临床教学医院也有好几所，却也不是随便一个人都能分来本院的。金老师的那位晚辈的同行，理所应当排在第一，这是前两年的见习阶段也常听人说起的，因而多少是个惊喜，但到底不意外。第二张照片却是个全然陌生的女孩，一张书生气的清俊面容，遮去了一点姓名，只露出一个“安”字。志愿一栏，心胸外、普外都被划掉了，拟定意见写着“麻醉科”。
“为什么不遵照本人意见？”
“麻醉科看着不起眼，却很重要，得要个沉得住气，能坐冷板凳的人。主要是工作组说……”
“说什么？”
“他们说，外科骨科这类，对体力精力都要求很高，不太适合女生；妇产科是仁和的优势学科，多少人看着眼红。”李丹阳略一迟疑，“就算培养出来，也不一定能保证日后全力以赴，还是按照传统来吧。”
田华英再扫一眼简历，翻到文件夹最后一张的科室分配名单，从旁边拿过钢笔，拧开，空白处一笔一划签下自己的名字。“按理说我是该走了，不过正式文件还没下来，其实，就算这十多年我在这儿，决定要做什么，执行的时候只要某些人愿意，也总可以把事情做成他们想要的另一个样子。放心，雷佳是江院长亲传弟子，缝皮都是手把手教的，我只是替江院长看了十多年的家而已。你们……不要着急。”
“哪有，哪有，”李丹阳笑着，“宋院，您这是说哪家话。都是同门，不急，我们都不急。”
田华英合上文件夹，李丹阳轻轻带上门走了。
她拧动百叶窗，将最后一缕夕阳隔绝在外，低头拉开抽屉，抚摸着那本泛黄的子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