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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加弗斯顿(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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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动心的富于魔力的暧昧里,在毒箭尚且失之毫厘未使人毙命的薄冰上,加弗斯顿的岁月奇诡地流逝着,如任何一个耳熟能详的人间滥剧,卡牌垒起的危塔迎来了第一次倒塌。他在1305年被放逐了。
财政大臣威廉·兰顿扑通一声跪在国王面前,一张老脸上涕泪纵横,哭诉道:“我伟大的君王,尽管我万般不情愿,陛下!您的儿子派我到这里,以他的名义请求您,授权皮尔斯·加弗斯顿蓬蒂厄的领土,提拔他为蓬蒂厄伯爵!”回音还在穹顶与加百列的雕塑周旋,加弗斯顿与爱德华破门而入,给那场剑拔弩张的朝会再掀战火。
“信口雌黄的奴才!若不是我收到消息你会来王宫作妖,你就会在上帝和国王的注目下搬弄是非!”爱德华对兰顿恶言相向,天煞的几年前他说要给加弗斯顿封地的私下言论,一个外人竟然空想生产出孪生的怪胎,大做文章!书记员奋笔疾书,唯恐没有悉数记下爱德华不得体的用词。暴脾气的国王对兰顿不满地大吼:“你竟敢演这样一出丑剧?是谁给你包天的胆子完成这项任务!”他随即又转向爱德华:“还有你,你这狗东西!若不是你放纵的行事作风怎会招来这些子虚乌有的胡言!”
加弗斯顿站在朝廷末座,于兵荒马乱的争吵中被动接受对他下达的一切裁判。他如同又窥见向灵魂的父亲寻求赦罪的赤裸女孩,随后淹溺在妹妹之死的无能为力里。他早与国王私下会晤过,告知国王财政大臣兰顿利用职权之便的偷税行为,数量之大,且证据确凿。兰顿的此番倾情演出无疑是出滑稽、拙劣、自救的反扑。可是加弗斯顿误解了一件事,的确是国王让他去揪出兰顿违规出格的尾巴,但不是为了革兰顿的职,而是为了握住兰顿的把柄。国王打仗需要钱,对预算支出有话语权的财政大臣的支持必不可少。只是谁也没料到兰顿狗急跳墙,选择反咬一口。
国王这些年听的闲言碎语足够让他好好丈量一下儿子与加弗斯顿的情谊。他借着兰顿的好戏顺水推舟,压制王子的气焰,以彰显他们虽贵为王室,也绝非不受约束的狂妄之徒。他需要告诉诸侯与议会,王室是公允的,可被信赖的。
“我对你和爱德华的友谊感到遗憾,加弗斯顿。”国王曾对他说,“我很赏识你,但我有更多要考虑的东西。希望你能理解。”
他最终以减少王室扈从为由,让加弗斯顿回加斯科涅他父亲的庄园。加弗斯顿被分配到五匹马,十七幅挂毯和两件羊毛长袍,以及二百六十英镑的丰厚年薪。准确来说,这不是对他的流放,而是对爱德华长期以来的不知悔改,与当日在朝廷上粗鲁表现的惩罚。爱德华送加弗斯顿到边境,还赠予他几件马术装备,都是镶满了珍珠、黄金滚边的奢侈品。
浪潮拍击着多佛尔的白崖,嶙峋的白色峭壁挂着点黑棕色,就像不小心蹭上去的干墨汁,苍绿芜杂的野草画下了送行的终点。爱德华银边刺绣的绀色袍子灌满了海风的啜泣,他气愤而哽咽地说:“我一定会让兰顿付出代价!你如果有任何需要,就给我写信。”
瞧瞧,今天的太阳是个裸色的冒牌货,把他的金发照映成毫无生气的稻草。他的脑袋以一种怅然的无所适从的又试图彰显凶狠决心的上抬角度与海水对望。从斜上方看去,那纤长的带有弧度的睫毛闪烁着水汽的残余。他微微颤动的嘴唇有点儿起皮了,薄薄的,像是宽纹黑脉绡蝶蝶翼的透明部分。
“别担心,殿下,我没有流离失所,甚至收到了很多物资和礼物。”
“但我不被允许去见你!”爱德华嚷嚷了起来,“还有比这更残忍的惩罚吗?原谅我自私的抱怨加弗斯顿,我知道你是回家乡,可王宫的生活总是优渥的。我会想办法的,你很快就能回来,我保证!”
加弗斯顿又心疼起这个眼底刻着对他的不舍得,鼻尖情不自禁泛着酸楚的王子了。他阻止自己去恶化已造就分离的亲密,比如不要去温暖那珊瑚粉色的动人的鼻头或舔一舔那焦干的嘴唇。天知道是何种深沉而蓄意的耐力让他没有吻去爱德华清澈的泪痕。真叫人放心不下。难处就在这里,他对他蠢动着怜爱的流年按下快进依然会被这多彩而不与世界兼容的飞沙走石绊住。
“不要难过,殿下,我会回来的。”
请原谅,王子殿下。加弗斯顿对自己的忍耐有些窝火,他对他激情或动情的忍耐就如对毒箭、放逐与白费劳力的忍耐一样荒唐。不论他多么体面地暂别不列颠群岛,这场放逐终归让他感到,他若想在这片层林叠嶂又机关遍布的土地上生存下去,隐忍会成为他生存力的耗损。他成了一个徒劳的牺牲品,被巨石再压回山底,富有权势的恶鬼们能不费吹灰之力破坏他预备获得的成功。他可不想遂了沃里克的浅薄寓言,成为一具险象环生氛围里摆设的灰白骸骨。他得拿起剑,毁灭敌人。
他何曾不想?然而,他总被一道道裂痕阻碍,只能临渊避让。一个充其量处于贵族末端的骑士,哪怕骑着美杜莎之血孕育的飞马,也有难以跨越的鸿沟。该怨天尤人他的鲜血,他那健美、旺盛、昂扬的身躯里流淌的鲜血,不来自最高贵的一族吗?加弗斯顿的自尊不允许他酝酿碌碌无为的自我怜悯,他可以怜悯达官贵人、修女、乞丐,但他不会怜悯自己。他的尊严与力量鄙视着妄想使他屈服的苦难,这份孤勇始终陷落在无可奈何的缄默里。他的沉默是片怒吼的黑潮暗涌。
回到加斯科涅后加弗斯顿收到了一封信,暗红色的火漆蜡上是凹凸的家族徽记——拉开的弓箭,就像一只被射穿的心脏。他取出棕色的信纸,见到熟悉的优美字迹。字迹的主人希望他能去家中做客。他那只怀疑是否能抓紧命数的手轻轻摩挲着落款的签名。当被爱德华缠上的加弗斯顿蓦然回望向这个名字,他不免有丝被爱捉弄人的小精灵唤醒的自嘲苦涩,那是使他沉默退让的开端。是他害怕将迷人描述得残缺,还是他从第一次迷恋上一个人就已经陷入了不健全的不得不藏匿起来的阴谋里。他应纠正他的措辞,他过去的伴侣也并非全产自最自然最平庸配得起光辉伟岸的“正常”二字的流水锻造间。他碰到妖冶的不伦的红色丝线,触发水晶铃铛清脆的奏鸣。他如今是否爱她不重要了。但是,末日来临,她也会身披白雪。
如果可以,我真不希望是以目前被遣返回来的失败姿态去见你,马库斯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