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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加弗斯顿(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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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加斯科涅临近比斯开湾的小村庄,温和日照里扬着泥土的香气。乘着橄榄与紫菀的味道,穿过大片果林,偶尔被落下的苹果或杨桃砸中,就能见到奶牛绵羊悠闲散步的牧场。地里种着羽衣甘蓝、萝卜和树莓。北坡种着葡萄,晶亮剔透的紫红色果实是极佳的酿酒原料,没有人能拒绝。青草是绿色的,比加弗斯顿的虹膜更深一点。
那座灰瓦顶的屋子,就是加弗斯顿的家。
十三岁的加弗斯顿,还是个僮仆,从邻邦他学习骑士礼仪的马库斯家回来。教育他的马库斯夫人是位好名声的、绝妙的女士,有着动人心魄的才华和一切无与伦比的迷人的要素(加弗斯顿定会再次提到她,郑重地,但现在还不是时候)。那时候他有五年没回家了,在被正式册封为“骑士”之前,总有漫长的修炼的岁月。
加弗斯顿的父亲是个当地的小领主,或者称之为大领主(贵族)的附庸,好巧不巧,那阵子又为大领主卖命去了,不在家中。他的母亲在他还不到六岁时,死于一场火灾,这在后来当加弗斯顿听闻爱德华也在六岁失去母亲时,或许起到感同身受的作用。家中有四个孩子,加弗斯顿排行第三。他的哥哥、姐姐和妹妹迎接了他。
他尤其喜欢那个小他三岁的妹妹——艾米。小小的个头,眼中有世间最活泼的阳光,她喜欢追逐蜻蜓与萤火虫,或模仿红襟的知更鸟歌唱。她就是小知更鸟,胸口也有一块知更鸟似的浅褐色胎记。但她这会儿看起来不大好,虚弱地编着花环,嘴唇苍白,不停咳嗽,额上挂着虚汗,盛夏也无法安稳她颤抖的双手。
艾米病了。加弗斯顿正是收到信回来看望。他走到艾米身边,轻抚她的背,问兄长为什么不带艾米去附近的圣灵修道院治疗?他的哥哥姐姐面露愁色,说最近村庄里出现了种奇怪的病,会导致嘴唇发紫、呕吐与腹泻,三四天就会死去。病因很可能来自被污染的井水。很多人被感染了,修道院里塞满了人,并宣称人手不足只收留怪病的患者。可艾米不是得了那怪病,她的症状完全不同。加弗斯顿的姐姐说道:“她这样有好几天,不知怎么了。愿神的光芒抚慰她的痛苦,保佑她能重回健康。”
可下一刻加弗斯顿的手掌就与那病弱的背脊失去了接触。艾米倒向了加弗斯顿,编织的花环被打翻又丧气地落回桌面,几瓣淡蓝凋落。加弗斯顿立刻抱起艾米,骑马而去。
修道院紧闭的大门开了道缝,一名修女手握金色十字架要把他们撵了回去。加弗斯顿焦急万分地喊着救她,她的病并非不可医治,不该为突如其来的怪病让道。修道院深处发出了怪病患者来自地狱般的哀嚎,修女不近人情地退回了暗处,剪裁流畅的黑袍就像撒旦的不详的羽翼。加弗斯顿很快打消了这冒犯的联想。他绕到了修道院的后门,想找其他愿意帮忙的人。然后他从一扇忘记被灰泥填塞的侧窗,杨树叶投下的斑驳里,看到神父和一位衣不蔽体的亮古铜色皮肤的女孩扭缠着晃过。
上帝给了某些人足够的时间去下贱的快活,也给了另些人下贱的痛苦。可有时上帝戏弄似的,甚至没有给某些人时间。加弗斯顿带着艾米又骑马离开,寻找别的可能收留小女孩的修道院或救济院。最后找到了一名民间的医生,他说他曾在佛罗伦萨学医。医生跟着他们回了家,断定艾米被女巫的巫术侵蚀,要把污秽排出体外。他给艾米催吐,验尿,到夜晚又依据星象的上升点与艾米的黄道宫决定放血的部位。
艾米纯洁的眼睛有泪滴落,那明亮得叫人沮丧的眼睛!她说,哥哥,陪着我。加弗斯顿祈祷着上帝为她褪色的双唇重填血色,拂去疾病覆在她身上的灰霾尘土。
你永远不知道惨淡的黎明会带来新生还是死亡。
灾难从不却步。当加弗斯顿为那座隆起的土堆插上木制的十字架,他感到疲惫、悲伤、愤怒,而无力。他陪伴他最爱的妹妹时间太少,而屋内只剩下她没完成的花环,被枯萎锈蚀的残瓣与未消弭却已死去的清香。
“我真高兴你来了!”
加弗斯顿回过头,遇上一双同样纯洁的眼睛,同样胸口有一小块浅褐色胎记的女孩,格洛斯特伯爵家的克莱尔小姐。
爱德华曾旁敲侧击地问过加弗斯顿,他是不是对自己的外甥女克莱尔情有独钟。王子难以启齿遮遮掩掩的嫉妒心实在可爱至极。加弗斯顿否认,说克莱尔只是像他的妹妹。他没有说谎。他认识克莱尔那年,克莱尔和艾米死去时处在一样的年纪,她们的生命仿佛通过那淡淡的泛红的褐色胎记在冥冥中接续。他愿意以最虔诚地姿态守护她们。
加弗斯顿微笑着向克莱尔行礼,克莱尔兴奋地问着:“加弗斯顿,你会呆到这周末吗?”
“不,我很抱歉,克莱尔小姐,只有今天。我很愿意多留下来几天,但我不能。”
克莱尔带着厚重的鼻音承认道:“又一个无聊而孤独的周末,但愿我会习惯。”她圆润的脸颊填满了无邪,嘟着闪闪发亮的玫瑰花瓣似的嘴唇。
克莱尔天真的稚气和爱德华的稚气非常不同,加弗斯顿想。爱德华的稚气无疑有着更剧烈的变幻不定的魄力,带着男孩的逆反和不在意折损的破坏性,同时又有点儿习惯性的不加掩饰的脆弱。熊熊烈火里病态的叹息,这在克莱尔和艾米身上都不曾出现。那些女孩身上的,或许该被叫做……纯真。不得被玷污的纯真。
克莱尔笑盈盈地拉着加弗斯顿去了书房。他们坐在一张羊皮长凳上,开始一起看一本深棕色封皮精美誊抄的《罗兰之歌》,书比克莱尔纤瘦的胳膊还要厚上许多。克莱尔让加弗斯顿为她朗读,因为那一段正在叙述剽悍英勇的骑士在剑与血染之外,对女士们典雅、高洁、浪漫的爱。加弗斯顿的声音深沉悦耳,一口标致的诺曼法语,这得益于那位夫人对他从小的教诲。克莱尔带着梦幻般的满足神情搅动着茶中的砂糖,直到她遥远的憧憬也随着所有抒情的祝福溶化为旖旎的烟霞。
“加弗斯顿,你也会像书里说的那样,赴汤蹈火地追逐心上人吗?”
加弗斯顿的脑中掠过一片魅影,轻声道:“我会的。”
“那你,嗯,我想问……想问你……”破碎的单词撞在克莱尔矜持害羞的门牙上,“你可……有过心上人?”
魅影跌入了灰烬色的流水。从散着骨灰的烟幕里——在朦胧的轻纱、深紫色天鹅绒、桃花心木立柱的倒影间——投出藕荷色的微光。纱布,置换了柔情的痛楚,玛瑙棋子,耳坠,相隔半英寸的温度,剑,流星,血污,作古的丈夫,电光劈裂了云幕,滑落的橘色丝绸,骇浪与海鸥……鲜艳的记忆割过加弗斯顿的五脏六腑。
高高摞起的书与烛台后冒出了一个脑袋,德斯潘瑟如一只嚣张的蜜獾适时而吉祥地出现。加弗斯顿得以以一句深情而诡诈,又极其简短的“是的”终结了克莱尔的好奇,仿佛那个话题是他们之间限定的秘密,在遭遇打扰时不得不顽皮地作罢。他想他非常诚恳,又有点虚伪。
德斯潘瑟毫带着恶作剧得逞的笑容说着打扰了,是时候享用晚餐。克莱尔为错过故事有点儿扫兴,像一个被石块砸毁了沙塔的小孩一样冲德斯潘瑟做着鬼脸。三人朝门外走,德斯潘瑟一路绘声绘色地说着,今天爱德华王子和一群下人们一起挖掘水渠,国王发现后怒发冲冠,叫王子离他的狐朋狗友们远一点。哪有王亲国戚去干挖水渠这种农民活动的。
加弗斯顿离开城堡时在花园见到了,爱德华说是为了用水方便,“亲历亲为是种乐趣”。他随心所欲地把自己装在下层阶级的松垮布料里,而人们永远不会宽容他对他所拥有的东西糟蹋。也许世人常常戴着面具有违天性地循规蹈矩,他却相反。执拗的王子只有一顶真实而荒诞的面具好让他离经叛道,在试图隔绝残忍时更跌入惘然的伤痕。他沐浴在乌云挤出的滂沱大雨,似一株展屏的丁香昂扬,复在洗劫中飘零。啊,就是那湿漉漉的与乌云作对的模样叫人欲罢不能。
“的确挺可笑的,是吗?”
“什么?”加弗斯顿回过神。
“我以为你刚才笑了,伙计。”
——“哈!王子的行为在某条毒蛇的引诱下已日益背离王室的高贵之躯,谁说不惹人发笑呢。更可笑的是,” 中年人沙哑的声音拦住了三人的脚步,“那是条雄性的毒蛇,它卑贱的毒液永远无法混入狮子的血脉。”
一张墨绿色的斗篷移进走廊转角的取景框。来了,那条阿登的黑狗。黑狗满脸扎着棕白相间的坚硬胡茬,厚实的右颧骨有道焦黑的疤痕,鼻翼两侧的深沟龛住了如诅咒般扁平、内陷的嘴唇,浓密眉毛下三角形的眼睛凌厉如钩子,丝毫不叫人怀疑他的心狠手辣。
睫毛机敏地遮盖住加弗斯顿浮动着阴冷黑子的水绿色眼眸,他和德斯潘瑟恭敬地欠身行礼:“沃里克伯爵。”
沃里克无意问候,一副欲把人生吞活剥的架势:“我知道年轻人们总乐于结伴而行。美丽而年轻的克莱尔小姐,请原谅我的叨扰,您还涉世不深,不知丛林险恶。您应当警惕毒蛇重伤您的脚跟。”
克莱尔挽在加弗斯顿臂膀的手捏紧了些,细若蚊蝇的一声“沃里克伯爵”流出齿缝。她退了半步,熠熠生辉的发簪如一只蛱蝶颤抖,掉下一缕亚麻色的游丝。她的天真向恐惧发出抗议。沃里克眯着眼傲视着半个身子躲在加弗斯顿后面的克莱尔,又似一个道貌岸然的长者般审视回加弗斯顿,衔接着假装不经意却惺惺作态的讥讽。
“不妨,让我大发慈悲地与各位稍作分享——你们一定会很有兴趣——一条毒蛇的故事。曾经,有只来自加斯科涅的毒蛇,它很小,很小,就像裹着头巾的异域商人贩卖的小蛇一样,一个竹篓就能盖住。可它胃口太大。它妄想与狮子为伍,还企图干涉别的动物捕食。它猖狂地咬伤了豹子,抢走豹子爪下一只鲜美的白兔。多了不起的壮举!它以为它很有本事,但事实上……它惹怒了丛林里很多猛兽,”沃里克语调缓慢,“鹰,獴,熊,狼……四面八方的猛兽,四面八方!谁都能轻易弄死那条不自量力的小蛇。有次它运气好,死里逃生,但你们知道它的结局吗?(一个寻求关注的做作停顿)他还是死了。我真的非常希望,年轻人们能从这则寓言里有所学习。”
“学习什么,先下手为强?” 德斯潘瑟沉不住气地发出挑衅。
沃里克没有把毛头小子放在眼里,他只盯着加弗斯顿展示着血口中的獠牙:“不要去动豹子的猎物,因为豹子饿了,就会大开杀戒。”
豹子?他真看得起自己,无非一条狂吠的鬣狗。华丽的府邸外闷雷轰鸣,恶狗咬牙切齿地逼近,纯真少女的影子在雷霆的闪光中战栗。没有比卑鄙与无邪共处一室更令人激起悲哀的愤怒。加弗斯顿直想打碎面前这面目可憎的老家伙牙床萎缩的歪嘴里的黄牙。腐肉才是适合你的食物沃里克。抓紧你恃强凌弱带来的沾沾自喜,抓紧点,因为有朝一日我会砍下你龌龊肮脏的爪子,扔向荒原。
“谨记您的箴言。” 加弗斯顿不失风度地回答,“沃里克伯爵,餐厅在这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