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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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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城的小旅馆里。
林汉良坐在白色的床沿上抽旱烟袋。晨阳还没有醒来,头依然蒙在被子里。
“真是个没用的东西!”林汉良愤愤的说,“都几点了还睡!”然后一把把被子揭开,晨阳赤裸的身体立刻暴露出来。他从睡梦中弹跳而起,一面抓衣服把身体挡住,一面指责父亲的粗鲁无情。
林汉良把被子扔到他的身上,嘴角间略略流露强人胜利的神情。
两个身影重新出现在那栋别墅的门前。
没有了那个美丽女人的身影。
顾太太极热情的接待了来客,立马下厨煮饭烧菜。
顾志英春风得意的靠在沙发上,林汉良也显得无比热情。
“昨天我过来,一个女的……”林汉良方欲开口,被顾志英一把把他的嘴堵住。
“哟,老林,哪里弄的这只烟袋?……拿来瞧瞧,瞧瞧。”
顾志英把烟袋捧在手里,赞赏似的说:“上品,百年难见……”
林汉良赔笑道:“过奖过奖。昨天那个……”
“咱们出去走走,走走,走走走走……”
顾太太煮好饭,端着一盘洗好的苹果出来。一脸笑道:“看看他们两个,都老大不小了,还那么亲热!……晨阳啊,听说你今年考的不好,是不是找你顾叔叔帮忙来了?”
晨阳知道顾太太是个心直口快的人,便点头默认。
“来就来嘛,买这些东西干什么呢?”顾太太接着说:“想当年要不是你爸妈,我们家小曲也不会长这么大。”
屋子里面一片安静。
顾太太的脸上略显深沉,遂又笑道,“不说这些了,来,吃苹果。”
晨阳拿起一个苹果,有意识的问道:“陈霞阿姨,小曲她……”
“也该回来了,这孩子,经常彻夜不归。”陈霞漠不关心的说。
饭桌上,大家都很随和,陈霞不断的给晨阳夹菜,顾志英和林汉良闲话聊天。
突然,门被猛然推开,一个着装诡异、头剪短发的女孩滚进门来,一脸醉意的叫道:“顾志英,我的鞋哪里去了!”
顾志英一面尴尬的笑道:“瞧瞧,这孩子,这成何体统,成何体统!”一面赶紧起来提鞋。
陈霞平淡的说:“回来了。”
女孩没有答语,一眼看见林晨阳,像见到顶级明星,大声尖叫起来:“晨阳哥!”
她叫他晨阳哥!她以前就是这样叫他所以这叫有穿越时空的威力,而他们就像相约千年未曾谋面的情人偶然邂逅,彼此之间都有一种不可言传的幸福,于是他就叫:蛐蛐。
像以前一样叫。她欣喜地叫起来:“晨阳哥,你还记得我?……”
望着顾小曲晨阳有点儿紧张。
他想到他们并排着坐在大门坎上咿咿呀呀地唱儿歌的时候。想到在小河上捡石子她掉进河里他拼命抓住她的衣角的时候。想到一起在夏天晴朗的夜里捕捉蛐蛐的时候。想到他们一起跌跌撞撞地走过懵懂无知的幼年然后泪流满面地分开的时候……
他有点紧张。那时候他就是叫她蛐蛐,因为她哭起来就像蛐蛐在夏夜的园中歌唱。可现在她一定不哭了,这么漂亮的女孩怎么还哭呢?嗯,一定不哭了!
晨阳微笑着点头,她看见他眉宇之间透露出来的逼人的英气,她的酒气仿佛全部消散。
林汉良迟疑了半天,解颐说:“哟,都这么大了!想在我家那会子才……,这才转眼……我上次怎么就没见着呢?瞧,真是……女大十八变,女大十八变啊。”
顾小曲从旁边的麻袋里掏出几个土产,扑到林汉良身上:“还是爸最疼我,每次都给我带好吃的东西。”
林汉良一脸尴尬的把目光移到顾志英的脸上,不好意思地说:“小曲,我……”
陈霞走到顾小曲的身边坐下,似乎很关心的说:“曲儿,你是不是喝醉了!妈给你……”
“我没醉!”顾小曲争辩着说道,“我打小就知道我爸妈是谁,你不要在这里假惺惺的可怜我。我不会领情的!不会领情的,不会领情的……”说着她无力的软在沙发里哭了起来。
阳光和煦,微风轻抚。
老天并不因为个人的关系而显得悲戚或怜悯。
顾小曲从沙发上挣扎着起来,夸张的摇晃了几下,陈霞忙伸手去扶她,结果被她推开了。
“你不要碰我!”她反抗道,然后歪歪斜斜的进了房间,把门重重的关闭起来。
沉默,再沉默。
家里的气氛略略变得紧张起来。
顾志英无味的吃着苹果,陈霞和林晨阳都缄口不言,林汉良开始抽旱烟。他抽旱烟看起来就是那么悠闲,每一个烟圈似乎都能吐出一段怅惘,然后沉睡已久的故事就会在虚浮着的云烟中袅袅腾开,化作一个个绝望而忧伤的结,纠集在脑海里面,又慢慢地氤氲开来,回荡在记忆的上空弥久不散。林晨阳仿佛从烟圈中看到了他的童年;看到父亲牵着自己的手一步一步地踩碎夕阳斜晖,最后把孤单的身影镶嵌在快要落幕的天空;看到他单薄孱弱的身子在月色晴朗的夜空下背着他慢慢淌过小河;看到他在漆黑如墨的夜里独自守着一堆仿佛覆盖着千年秘密的麦草泪流满面。而所有这些,却都源于一场从天而降的病魔——伤寒。
先是他父亲,再是他母亲,再是大哥大姐。
一家人除了二姐二哥和他以及顾小曲四个孩子外,老天都给他们编号入席。而且先男后女先老后幼,也许他们还在天庭法律之外的年龄,所以平安逃过一劫。但林汉良还是很快离开了病床,因为医生说没钱就要停止打针输液了。所以他必须离开,开始几于乞丐的凑借。
由于身体虚弱所以他总是拄着一根发黄的竹竿,在自以为亲的人群中奔走。可最终却是两手空空,晨阳几次都看见父亲吃饭的时候眼泪偷偷地掉进碗里,然后他又大口的把它吃掉。
那段时间里林汉良没有露过笑脸,他的眼睛深深地陷了下去,像两口干枯的井但却装着一个破碎的家庭。
他总是把晨阳带在身边。他说晨儿,你跟着我,如果我倒下了你就大声的叫人,记住:不要哭。
晨阳答应了,但他的眼泪还是忍不住流了下来。因为他怕父亲真的倒下去,他若真倒下了谁来给他们弄饭吃。
林汉良还是倒下了,在一个寒气逼人的黄昏里倒下了!
他倒在一个亲戚家的门口,因为一直没有叫开那个门,他就固执的守在外面。
他说晨儿,我们等着吧,顾叔叔一定是不在家了,他会救我们的。
晨阳望着父亲的脸肯定地点头,说,他会救我们的。然后他又高兴地问顾叔叔是谁?林汉良说是一个可以给我们生命的人。晨阳又肯定地点头,说,一个可以给我们生命的人。
可后来林晨阳才知道,其实在那天之前,他大哥已经死了。
死在热城苍白冷漠的病床上!死在诸多拥有至高无上品德的医生眼中!死在用若大的红色字光荣标榜着“为国为民”的医院里!因为林家已经交不起钱,医院里也欠下两天的费用。而他大哥就只差几天的药水,医生说,先停停吧,没事的。于是林汉良就背着晨阳的大哥离开医院。可刚一出城,晨阳大哥的肚子就爆开了,像一个漂浮着的气球突然泄气,然后慢慢地坠落。
晨阳的大哥死时什么风声也没有。他的母亲和大姐都还躺在病床上,父亲忙着凑钱。大家都来不及伤心落泪,只是隐约觉得家里从此少了这么一个人。
林汉良昏倒过去之后是几个用湿毛巾捂着脸的人把他送到医院的。
晨阳不认识那些人,只看见他们的眼睛明亮而充满爱意。于是他深深的鞠了一躬,那是父亲从小教他答谢人家的礼节,他不知道它代表什么但他还是弯下身去,因为他要感谢那些善良的叔叔阿姨。
林汉良在医院里躺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又挣扎着出院了。
那天他去借钱没有带着晨阳,而是匆匆的出去又匆匆的回来。然后不久,一个威仪严肃身材瘦削的男子就给他家送来一叠钞票,又把母亲和大姐转到热城最好的医院里。但第二天那男子就从林家带走了小曲。
顾小曲被带走的时候晨阳一家人都哭了。
晨阳说:“爸爸,你把蛐蛐卖了吗?你把我妹妹给卖了吗?”
林汉良轻轻蹲下身来抱晨阳,可他用力推开了他。他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那么大的力气,居然能够把父亲推倒在门角里。
父亲没有骂他,而是慢慢地坐起身来。他说:“晨儿,她不是你妹妹,她终有一天会走的,现在我们家落难了,我们养不起她了。”
晨阳听不进去,他什么也听不进去,于是他赶村口就跑,因为蛐蛐哭嚷的声音还迂回在飘浮的空气中没有消失。
当晨阳跑去追上那个男人的时候他看见了二哥林旭。
林旭没有哭,只是一手捏着一块石头狠狠地对着那男子。那时候他看见二哥格外英俊格外伟大。于是他抓住那个男人的衣角,哭嚷着喊道:“放开我妹妹,放开她!”
他只会用眼泪去乞求别人,可眼泪始终是软弱的东西。
他还是没有放开蛐蛐,然后林旭就拦上前去。他说你他妈的再不放我砸死你。
正当林旭扬起石头要砸那个男人的时候林汉良来了。他来得气势汹汹一脸杀气,手里提着旱烟袋。晨阳看见父亲就更加放肆的哭,可林汉良没有打他,只一个劲往林旭身上抽,直抽到那男人消失在村口最后一道田梯的尽头。然后林汉良的手就重重的垂了下去,无助地在空气中来回晃荡着。
林旭没有哭,晨阳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没有眼泪,他看见从他眼中迸发出来的都是激烈而干燥的火花,仿佛他的心一直被熊熊烈火放肆的灼烧着,而那些尖锐的光又从他的双眼中迸发出来一样。
但他终究还是没能留住蛐蛐,没能留住和他们一起生活了十年的妹妹。
电话的声音响起,是陈浩打来的。
他说晨阳,大卫他们都在,就等你了。
晨阳看着父亲的脸,林汉良冷冷的问:“又是陈浩打来的?不许去。”
“爸,陈浩他们在等我,我……”晨阳有点哀求的样子。
林汉良吐出一口烟圈,咒语般的笼罩在晨阳的头上。
顾小曲的门突然打开,她不在像刚才那样歪斜着步子。她说爸,我想让晨阳哥陪我一起出去,您不会反对吧。
林汉良立刻飞出一个笑容:“不反对,不反对,不反对!”
然后她拉着晨阳的手,走至门边,回过头来吩咐一句:“陈霞,记得给我收拾房间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