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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初见——0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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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玲珑出了密室,回到库房不久,那哑仆就进来,对着她比比划划。
她整整额前掉下来的几缕碎发,笑道:“慌什么,东西不是早就拿出去了吗,昨儿晚上他们在醉香楼忙了一宿,哪里有功夫注意到这边的动静,这会子也该搜过来了,你把这三十八间密室统统打开,让他们搜去。顾念啊顾念,哪里想到这小子竟跑了回来,万幸没让人瞧见。”顿了顿,甩一甩手吩咐道,“你现在就端水进去给他洗脸,就用那一息散魂,加一点贺兰雪,早知道昨天晚上就该把他埋了,免得夜长梦多,到头来还得给他准备一口棺材,所以说,人就是不该随便发善心,哪怕是一个我见尤怜的小人儿。”
说着出了屋穿过小桃林,到院门口迎接不速之客,不到一盏茶的功夫,羊肠小道上过来七八个官差,后头老鸨秦妈妈土着一张脸,带着几个婆子家丁跟着,那白衣公子的轿子就停在桃林边上,他并不下来,只坐在里面问话。
“听得人说,有个小孩子往这里跑过来,像是顾随风的儿子顾念。”
玉玲珑装得一骇,忙道:“这就奇了,顾念一直在我这里,烟波苑里一大一小两条人命遭这无妄之灾,”她慌里慌张左右看看,天色阴霾,树影绰绰,连声音都抖起来,捂着胸口道:“公子不要吓我!”
秦嬷嬷拍着大腿嚎起来:“咱们开门做生意的,正正经经,本本分分,哪里晓得这花魁在我们烟波苑十年,竟是通敌卖国的朝廷钦犯啊。如今人一死,又传了这神神鬼鬼的话出去,以后我们怎么做生意啊?是哪个不开眼的看见顾念那短命鬼了?”
几个家丁面面相觑,其中一个说,“不是你说的吗?”
“瞎扯,我哪有说,是他说好像看见顾念,只穿了中衣,跑过竹林去柳先生那里了。”
秦嬷嬷脸一沉,指着那人问道:“你都看见什么了,快说!”
那人嗫嚅道:“好像是顾念,又好像不是,那小孩一张大花脸,披头散发,不过看背影是顾念,那头发也跟他一样是卷的。”
“放屁!”秦嬷嬷大喝一声,“根本脸都没看清,就瞎扯!”
玉玲珑插嘴道:“嬷嬷,你快着人将顾念的尸首带出去埋了吧,城西棺材铺的老板说这么小的楠木棺材没有,要定做至少得七日,这这……他是被他娘一掌打死的,小小冤魂停在我这里七日,又有人敲见了他,吓死我了。”
几个人七嘴八舌没了主意,一位官差凑近轿子,问轿中人的意思。
“你再进去确认一下。”那公子淡淡的声音里,已经隐隐有一丝怒意。
玉玲珑带了人进屋,顾念被放在后厅一张草席上,单薄的身体在白色床单下已经凉透,脸色灰青。那官差仔细察看了一遍,连手臂和后颈的尸斑都没有放过,又全身上下搜查过,这才出门去回话了。
“走!”
轿中人只说了一个字。
玉玲珑站在门内,心下微微松一口气,有点佩服哑仆的细心,竟连那尸斑都做得如此逼真,要不可就出了纰漏。
待得人都走空了,玉玲珑不由笑道:“那公子在轿中虽然瞧不见模样,一定脸都气歪了,知道东西已经不在我处,连搜屋子都省了。”转头吩咐下去,“随便找口薄木棺材来,你这就出城把他埋了,别忘了东西也一并埋进去。我就不信那公子还有心去挖人家的坟,就是他敢,呵,也拉不下那个脸了。”
见哑仆犹豫了一下,她咯咯而笑,“不用担心,虽是埋了,我也没要顾念死,以后还有用得着的地方,你别忘了留个通气的孔,放点干粮和水进去,就指望那些官差办案快着点吧,要不在棺材里呆着,不饿死,也吓死了。”
哑仆浑身一抖,玉玲珑看住他,顽皮一笑:“或者,我可以把你一起埋进去陪陪他?”
哑仆听了,赶紧下去办事。
玉玲珑在躺椅上横倒,看着屋梁上一只蜘蛛挂下来,几乎贴到她鼻尖,她却一动不动,只好奇地看着那小生灵吐丝结网。
“三天,我能坚持三天不疯,你说,他能坚持到第几天呢?”出神地想了一想,“那药效不过几个时辰,久了便醒不过来了,其实我也想他多睡几天的,这辈子,被活埋过一次,人怕是会不一样了吧?我觉得,我哪个地方,始终是不一样了。”
用手指轻轻一弹,那蜘蛛掉在地上,慌不择路,爬向墙角去。
“随风小姐,看来没人送你上路了,你走好吧……”突然起身,一拍脑袋,“差点忘了,十八年陈女儿红,咱们该如何好好招待这位朋友呢?”
顾念上一回醒来时,还在破庙中,此刻,眼前却一片漆黑,刚要起身,额前撞到一快木板,他前后左右摸摸,发现自己竟然——躺在一口棺材里!
这个念头使他惊得一阵狂吼,吼得嗓音嘶哑了,周围仍然没有一丝动静,不知道是白天还是黑夜,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渐渐地,耳里只有自己急促的呼吸声,再渐渐地,听到心脏“咚咚”跳着,声若洪钟,响若闷雷,最后手臂膝盖梢一动作,关节处就发出“吱嘎”声,犹如摇船的木橹,他没想到静极后,居然能听到这样的声音。
“放我出去!我没死!放我出去!”
“娘!柳先生!紫鹃,小宝!”
“我死了吗?我一定是死了吧?没有一个人,以前就没有人,现在更加没有人了,这里就是我的十八层地狱吗?”
“我娘不是我杀的!我没有杀人!我没有!王喜不是我要杀的!我没有办法!我不想做坏人!”
“娘!救救我!娘!你如果死了,我也死了,那我便能见到你是不是?”
“没有人来!没有人来救我!”
“你们都骗人,都是假的,我为什么要来到这世上,我恨!我恨你们所有人!你们都该死!”
“戚兄弟,包子,你在哪里?”
“不,你也是假的,我一早死了,被我娘一掌打死了,我不过做了一个梦!根本……就是梦……”
“娘,我这就死了吗?”
“死了吧?”
“我从未活过。”
“就这样,死了吧……”
“死了不是什么都不知道了吗?可是我怕!为什么我会怕!”
“好怕!娘,带我走吧!我怕!”
……
玉玲珑一边拿铁锹挖着,一边愤愤不平,“三更半夜,跑这里来挖乱坟堆,都是拜六扇门那些难缠的家伙所赐,折腾三天还不够!顾念啊顾念,你要是疯了,可别怪我,我要是一早出来找你,就枉费了你娘一片苦心,只好委屈你在这里装死了。”
铁锹铲掉一堆浮土,她将薄木板轻轻一叩,那板子就破了一个洞。
“顾念,出来!”
她指望一双带满尘土的手伸出来,不过,果不其然,里面什么动静也没有,这反应,和她以前如出一辙。
“还活着吗?”
不指望得到回答,她兀自跳下去,双脚踩在坑沿,动手拆掉面上木板,一些浮土滑下去,她伸手一抓,一提,里面一个ruanmm的小身体像猫一样被拎出来,一张惊惧的脸上,双眼圆睁,目眦尽裂。
她用黑布蒙上他的眼睛,此时即使一缕月光,都分外刺眼,足令他惊厥。
“好了,都过去了。”她柔声说道,“人若经过这一回,假使不疯,心智都会高上一筹,非常人所能敌,你应该谢谢我的。从今往后,你看那天,不再是天,四大皆空,你看那月,不再是月,它是一双眼,善恶是非,只由心生,天道伦常,再也禁锢不住你的心。”
“顾念,你醒了吗?”
半晌,听到躺在那里的人幽幽长出一口气,“别指望我谢你!”
玉玲珑“噗嗤”一笑,“你回魂啦,妙极妙极,我就知道你不是一般人,比我还强呵!”
“你把我埋进去,不是为了历练我,把我挖出来,也不是为了救我,现下你有什么打算?”
“我平素不喜与人交谈,不过我发现我很喜欢和你说话,”她起身拍拍衣襟上的草屑和尘土,抬手一指边上,“我把你的剑和小斧都带来了,虽然你娘未将平生所学,悉数教于你,不过行走江湖,有这一剑一斧足矣,那些所谓的武林高手,天下第一,成日活在争斗之中,徒增烦恼无数。”
“我那琴呢?”
玉玲珑啐了一口,“你当出去搭草台班子卖艺?还带着琴!”
“那是柳先生送我的心爱之物,她要我珍之重之。”
“我已经扔了,一把破琴,粗笨异常,带着哪里方便?”
“你!”顾念气结。
玉玲珑又笑,“好了好了,我留在沈园了,以后有机会,会带回来物归原主,眼下先不管那琴了。”顿了顿,继续说道,“我已让哑仆北上,引开六扇门布在烟波苑的眼线,天明我们就出发,将那东西送到北地。”
顾念冷笑,“带上我做什么。”
“我与你娘算不得朋友,不过她既把那东西托付于我,我便答应她送佛送到西,带你离开烟波苑,再为你寻一处藏身之所。”
顾念咬紧双唇,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我娘临死,可曾留给我什么话?”
玉玲珑呆了呆,淡淡答道:“当时我不在场,不知道,她给我那东西时,只叫我务必保你周全。”
竟是一句遗言也没有。
“你不好奇,那个是什么东西吗?”
顾念一怔,想到那日亭子里两个家丁交谈时说的话,冷冷回她一句,“管它什么东西,我不想知道,吃人血的不祥之物罢了。”
玉玲珑莞尔一笑:“吃人血的从来只有人,没有生命的东西恰恰最可靠,我不信什么凶吉祸福。”
她走到如水般的月光底下,蒙胧中,一席白色衣袖轻盈飘逸,恰如山中仙子,顾念却觉得她只像林间的一只野鬼,不禁打了一个寒战。
“走吧,前面备了马。”
见了那胭脂红马,玉玲珑才哀叫起来,顾念平日在烟波苑练武写字,什么时候得空学过骑马?况且一匹普通的马也价格不匪,顾随风不借他马,他拿什么骑?
只好两个人先乘一骑,让顾念熟悉马性,幸而那马并不刚烈,一路上走走停停,骑骑学学,不出两日,倒也可自乘而勉强驾驭。
玉玲珑作了男装打扮,还贴了两瞥小胡子,她身量与顾随风一般高,那样貌,倒像个江南的风流公子。
顾念看见她为自己准备的女装,抵死不从,玉玲珑拗不过他,终于答应他只挽起头发,做书童打扮。
两个人时而取官道策马狂奔,时而择山路缓步而行,到得济南府,玉玲珑却没有继续北上,转而西行。
“你不是要把那东西送去大金吗?”
“谁说我要送去大金了?我与你娘又不是同僚,我与她各为其主,她本来没把东西给我,只是我虽然常居沈园,不抛头露面,但是苑里各人有什么底细,我却一清二楚,与她接头的人被我替下了,如此而已。”转头看了顾念一眼,“怎么,你想替你娘完成遗愿,送这物什去大金吗?”
顾念嘴角扯一个冷笑,“那金人也是胁迫于她,我才不要将这东西送去大金,随便你送到哪里,就只不要去大金便行。”说完打马而去。
玉玲珑浅笑盈盈,跟上前去,眼见着顾念骑马的姿势终于越来越好看,两个人一前一后,踏过华北凝霜千里,红彤彤的密云之下,雪花成片成片地飘落下来。他不知道,他一句负气的话说出去轻轻巧巧,千里之外,他的众位姨娘姑婆,重新跌入万丈深渊。
又过月余,出了应州府,到得关外,北地黄沙千里,枯草凋零,竟是半点绿色也无。纵是隆冬的江南,白雪之下,松竹依然苍翠欲滴,顾念第一次瞧见这番萧瑟的景象,不禁想起了那个自称来自北地的戚包子。
“那日午后,你可曾送了女儿红到那破庙里?”他屏息静听,心下觉得玉玲珑恐怕不屑为之,又隐隐有一丝期待。
“当然有!”玉玲珑紧了紧身上狐裘,大骂这天气,然后道,“你已经不能去为你娘送行,这点小小的要求,我当然会满足你。”
“那个人,他可曾给你留什么话了。”
“他说,谢谢你,还说,尝过这坛女儿红,品过江南美酒,听闻小雷门酿有一种酒名作阑寒烈火,听起来就很好喝,他要去尝尝看。”
顾念忍不住微微一笑,“呵,那家伙,果真是个酒鬼!”
“哎呀呀,冷死了,现在要有一坛烈酒暖暖身子倒是不错,前面也不晓得有没有镇子好住店,我可不要冻死在路上。这事出得恁得不巧,偏偏要在最冷的季节来这鬼地方。”
顾念瞧一眼她身上比自己厚实许多的狐裘,笑道:“你不是自称从小长在北地十年吗,怎么竟是如此怕冷。”
“放屁,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会留在烟波苑?”
“女人都这么怕冷吗?”想起柳先生,江南冬日也难熬的她,只怕到了这里,会一命呜呼吧。
玉玲珑哼了一声,“无关男女,你爹是金人,你纵是一副江南书生的俊俏模样,身量可不矮,骨子里流的是不怕冷的血,我可不与你比。”
马蹄特特,两个人疾行数十里,眼见着天色渐暮,却不见一盏孤灯。
玉玲珑跳下马来,拿那一张寒风里吹过月余,眉眼上蒙着雪霜,却依旧剔透如玉的脸贴近了凝成铁块般的冻土,只听了几下,便跳将起来,举目四望。
“有狼!”她沉下脸道。
顾念一惊,手中无名剑紧紧握住。
只见天际灰暗,暮色沉沉,远处白雪皑皑的土垄上,一片黑压压的影子如潮水般涌了过来。
“还愣着干什么,跑啊!”玉玲珑翻身上马,扬鞭狠狠一抽,那胭脂马吃痛,一声长啸往前狂奔而去。
顾念的马也受了惊,紧紧跟上。他回头一看,那群狼少说也有百来只,一字儿排开,略有先后,在雪地里跑起来,犹如披甲的阴兵,幸得前几日没有大雪,否则马蹄深陷,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他们身下的胭脂马,连月奔波,加上生于南地,眼见着就要被后面的狼群追上。近处那狼爪子扣在冻土上的声音都听得见,不似马蹄,却发出诡异的“嘶嘶”声。
“那里!”玉玲珑也不及手指,马头微偏,向一个稍低的浅谷俯冲而下。那些狼跟在后头,阵型一变,却丝毫不乱,为首一只灰毛大狼,长近四尺,脚力强劲,一下子冲到最前面,与后面的狼拉开一小段距离。
顾念的手紧紧落在剑柄上,准备一有状况,就抽剑下砍。
转过一个土坎,就是上坡路,顾念往前看去,只见白色的雪地倒比那阴霾的天空还亮一些,一条因仰视而拉高的地平线把上下天地划成头重脚轻的两个部分,然后他就看见那线上出现一个黑影,接着是两个黑影,然后是越来越多的二三十个黑影,他的心直往下沉去,这群狼早就布好了包抄的局吗?这是一群何等凶狠,何等狡猾的生灵!
玉玲珑却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径直往前,向着前面坡上飞奔而去。
胭脂马一见前方另有危险,惊得收起前蹄,哀鸣不已。玉玲珑索性飞身下鞍,弃马前行,干脆利落迎着前方的狼群直奔过去。
顾念鼻尖闻到狼身上浓烈的腥臊气味,那味道顺着风飘过来,他的马立时吓得四肢发软,顿在那里动弹不得。前有埋伏,后有追兵,他算是真正见识到了什么叫做绝境,只是这逢生之路且在哪里?
来不及细想,身后那灰毛大狼离他已不足十步,他跳下马跟着玉玲珑也往前奔去,好歹前方狼群少,或许能冲开一跳血路。身后耳听得哀号嘶鸣,两匹江南胭脂马顷刻间被围上来的狼群生吞活剥了。好在暂时减缓了身后追兵的速度。
前方玉玲珑的轻功竟然十分了得,她身手敏捷,体态轻盈,披那一身皮裘,犹如一只银狐跃上山坡。
对面那领头的黑狼身形更巨大一些,只一愣,便也俯冲而下。
一狼一人,在半山坡上撞了个满怀,身体交抱在一起滚下来,直滚过顾念的身边。
顾念两头望望,直觉得心脏狂跳,几乎要跃出胸口去,右手“呛啷”一声抽出无名剑,提气护在身前。
“老刀!”玉玲珑大喝一声,那声音里竟是欢喜的,“来得真及时!”(啊,我为了这狼的名字绞尽脑汁啊,如果有更威猛,更有气势的名字,请短我改哈)
只见她一骨碌翻身坐起,单膝及地,半蹲在那里,用一双灵蛇样软绵的玉手轻挠那黑狼的背鬃,两只眼睛里闪着幽幽的光,在黑夜里望去只如同另一披狼。
而此时,追击的灰狼刹住了脚步一动不动立在那里,身后狼群撕咬分吃着两匹胭脂马,它却浑然不觉,只拿一双泛着绿光的兽眼盯着与它对峙的黑狼。
半晌,它仰起头发出狼啸,身后群狼纷纷回应,寒风之中,听这漫天漫地吼声,直让人寒毛倒竖,魂飞魄散。
玉玲珑身侧那只黑狼缓缓上前,走出几步,爪子轻挠着脚下冻土,姿态甚是骄傲优雅。
顾念走到她身边,轻道:“你认识那狼?”
玉玲珑嘴边轻轻勾起一抹笑,“有点交情。”
两只领头的狼算是打过招呼,下一刻,灰狼直如离弦之箭,蹿将上来,黑狼不甘示弱,也迎头而上。两条身影凌空跃起,“喀”地一声撞到一起,倒地的同时,已经撕咬起来。
这短兵相接只维持了须臾,两狼重又分开,似乎胜负已见分晓,灰狼退后两步,黑狼却转过身来背向敌群,一步步往回走过来。顾念原本以为会是一场恶战,却只是过了几招,当下也看不出谁胜谁负,忍不住又问道:“怎么样?”
玉玲珑握紧了手里的剑柄,“胜了!但是……伤得很重……”
她三步并作两步飞身上前,从腰间拔出剑来,手起刀落,却是砍在那黑狼颈间。一股比之人血更臊热的烈焰喷将出来,在雪野里如红色流星般划过,直贱出十丈开外。
黑狼倒地,只微微挣扎了两下就不再动了。
情况直转而下,顾念不明白她何以出手倒戈,现在失了盟友,却是到哪里去讨救兵。
两群狼在雪夜里也乱成一团,一方哀鸣,一方长啸,灰狼见机不可失,顿时率领群狼扑上前来。
顾念挥手就要斩过去,却被玉玲珑猛地一拉,退到边上。他被按倒在地,两人趴在土坎边冷眼观战,此时是一场真正的恶战,拼了身家性命的撕咬争斗,一时间白茫茫的雪地上,血花如一副山水泼墨一般倾泻开来,狼的五脏六腑被拖出体外,盘根错节散落一地。
这场殊死搏斗一直持续到残月升上中天,方才渐渐止息。
黑狼带领的近三十头狼,除了少数残兵败将突出重围,其余尽数被杀,尸体啃咬得支离破碎,灰狼带领的狼群终因狼多势重,旗开得胜。
顾念手脚发麻,也不知道是被冰雪冻的,还是被身边这比恶狼还要凶狠的女人给吓的。若说顾随风是个毒妇,那玉玲珑算什么?
玉玲珑站起身来,负手而立,只定定地看着那灰狼一言不发,他们彼此语言不通,却是交换着只有双方才懂的信息。
狼群饱餐一顿,渐渐退去了。
等到最后一个黑影也消失不见,顾念还趴在那里,一双手紧紧插在雪里,几达冻土,那冷却仍然抵不上齿间半分。
“你在我跟前,就这么杀了一个老朋友,好兄弟!”
玉玲珑长出一口气,面色终于不太好看,半晌,轻轻道:“你以为我想么?”
“为什么?”他从齿间蹦出三个字。
“为什么?”她冷笑,“若说为了保命,你是不是想笑话我一番?顾念,别用那种眼神看着我,你以为你是谁,来判我生死,定我善恶?”
“你见这边只有三十余,那边却有百众,所以就倒戈了?可惜那灰狼竟然就没有连你一并收拾了,像你这种不讲道义的人,那狼不杀你,真是老天都不开眼。”
玉玲珑听了,一扫刚才满脸阴霾,哈哈大笑起来,“小念,你这样正义凛然,我还真不习惯!”摇摇头叹道,“你知道吗?狼尚是幼崽的时候,煞是可爱,一如憨态可掬的小狗,连叫声也是一模一样的,只是长大了,便成了面目狰狞的野兽。一条狼,一生只得十年不到的寿命,它们做不了我的朋友。”
“生命在其好,不在其长。”
“说得好!”玉玲珑拍手,转而挑了挑眉毛,“约莫七年前我经过此地,救下了这黑狼,它想是做了狼王,纵横沃野这么些年,于它来说,生命已经既好且长,只是,现在它已经老了。你也许看不出来,他当时看我的目光已经是一种请求了,我若不杀它,不到天明,它身边自有别的狼取而代之,什么叫狼子野心?届时我们后有追兵,前面一样失了盟友,而这三十多条狼我看多半老弱病残,若不是一个强有力的领导者,也撑不了多久。所以,我只不过顺天命而为之,助那灰狼一臂之力,免得两败俱伤,渔翁得利,最后我们在这狼群里如何脱身?”
顾念听得她把这厚颜无耻的话说得头头是道,气得跳起来,也不理她,只自己择路跑开去。
“站住!”玉玲珑扣住他的手,笑道:“难道你就是个逆天命,明之不可为而为之的英雄好汉吗?”
“我!”顾念一时说不出话来反驳她,气得一张脸一会儿青一会白一会红的。
“你顾小公子虽然心高气傲,却不见得是那种为了兄弟之情,朋友之谊就愿意肝脑涂地,两肋插刀之人,所以我们谁也莫要看不起谁!”放开顾念,她的口气倒放软了,幽幽说道,“你摸着自己的良心问问,你可愿意为了所谓江湖义气,侠义心肠,甘愿被那些狼生吞活剥了。说实话!”
顾念虽然没有回头看,眼前也晃过刚才那血肉横飞的一幕,他真的说不上来了。
玉玲珑见他软下肩头,过来拍拍他,笑道:“那些为了兄弟之情,朋友之谊就愿意肝脑涂地,两肋插刀的傻蛋也委实可爱的紧,我瞧你虽然不屑为之,却一心向往,其实也无妨,不做傻子,我们可以喜欢傻子。”
顾念啐一口,“呸,疯子才喜欢傻子!”
说着就跑开去了。
两个人直走到饥寒交迫,头昏眼花之时,才找到一个孤村,此时已接近中午。
那淳朴的乡民端来热茶和小米糊糊,两个人道了谢胡乱吃下,玉玲珑向他道:“我出门给家里商号采办西夏特产,带了弟弟来开开眼,却不想半道被狼群撵到这里,迷了路,眼下失了马匹,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那乡民见他两兄弟都是眉清目秀之人,言谈举止温文有礼,操一口北地官话,口音中却有江南软糯之气,不由心生好感,道:“你们此番,要去何处?”
“灵州。”
“哎呀,我劝两位小兄弟还是回去吧。”
“只是,已经走到这里了,一定要去。”
那乡民扬手一指房前一跟木柱子,“原先这里挂了苞谷棒子和今冬的腊肉,前几日来了一小队宋兵,也是在荒野里迷路了,粮草队伍又不知去了哪里,没吃没喝,将我们这一年的收成尽数搜刮去,现在除了几家地窖里藏了点余粮的,都跑出去讨饭了,作孽啊!听说大宋出兵三十万,分五路直取灵州,一举图灭西夏,战祸将至,你们何必趟这浑水?”
顾念一愣,“西夏与大宋虽多有纷争,却受金辽之苦更多,如何此番倾一国之兵力来此讨伐?”
“这个就不知道啦,朝廷派人打来打去的,皇帝老儿自己坐在朝上又不用流血流汗。”
玉玲珑转念一想,笑道:“大宋此番发兵,仓促成行,稂草未动而兵马先行,真正犯了兵家大忌,沿途军纪涣散,扰民滋事且不说了,行军打仗竟还有走散的,若论律法,当以逃兵斩之。我沿途也见军队安营扎寨,前方三十里便是重镇,却懒得多走几步,冒着风雪荒地被夜袭的危险蜗居城外,当兵的自然不喜欢幕天席地,那些将官睡在大帐篷里可管不得。这样的兵,莫说是赵括去带,就是汉王武帝,一样送给西夏人活埋。”转头对顾念道,“你可看好了,纸上谈兵并非可怕,拥兵四十万众还纸上谈兵,还算不得可怕,这大宋的数十万无头苍蝇,待宰羔羊才真正可怕。”
顾念一时作不得声,以往那些史书兵法上看来的故事,哪比得上亲眼所见,一路上虽不与军队相遇,远远地却也曾看见他们起锅做饭的炊烟,待得拔营走人,到近前一看,数里之内庄稼践踏,炭火未灭,活似被蝗虫啃噬,土匪洗劫。
“既是如此,更要去灵州瞧瞧热闹了。”
那乡民见劝不动,只好给他们指路,“你们没有马,看脚程却是不准,平日我骑马向此处北行二日,到得黄河边,再西行三日,过了乌鸦岭,不远处就是灵州了。沿黄河走虽有绕道,但是沿途城镇借黄河水灌溉,皆富庶之地,就不用怕野狼袭击。”
次日带上些许干粮,两个人启程北行。沿途果像那乡民所言,渐多人烟,此时接近年关,瑞雪之后,冬麦在田间雪地里透出寸许,倒也郁郁青青,在阳光下分外甚是打眼。
顾念连日未见绿色,此时心情舒畅不少。进了一个镇子,玉玲珑赶紧去买马,吩咐他去前面街口找间客栈。
他转来转去,见一家小小门面,上书“小江南”,不禁会心一笑,入得门去。
店小二见他不过十岁出头,并不热情招呼,只安排他在楼梯角下落坐。他也不想争辩,只点了两个寻常小菜,边等玉玲珑过来
忽听得门外一个耳熟的声音喊道:“小二,香煮花生米,二斤牛肉,土豆丝,再来一个叫化鸡,哦,别忘了上一坛好酒!”
顾念一怔,转过头去,不正是那个戚包子。
在他身侧一同进来的是个青年,不过二十上下,亭里放着青铜大炉,暖意融融,其余人皆除去皮裘,那青年却仍将厚厚的狐毛裹在身上,全身瑟缩,只一张脸露在外头,用骨瘦如柴形容都不够贴切,简直有几分像鬼了。
只听那青年笑道:“一坛酒怎么够,店家,上两坛,要烈的!”
顾念手一挥,就要打个招呼,却见他们几个看也不看他一眼,兀自上楼去。他一只手尴尬地举在那边,只好转而挠挠额角碎发。
是了,他根本就不认识他。
如果这样冒冒失失跑上去,这里不是扬州,人家当你是唱得哪一出认亲戏。
他们在二楼窗口落坐,只听得戚包子在那里苦哈哈地说道:“卷哥,我不过喝了你一坛阑寒烈火,老夫人却嚷着要剥了我的皮,一路跑到这鸟不生蛋的地方,我不如回去让她揍一顿出气。”
那名唤卷哥的青年气结,“连第一次偷喝的,都两坛了,你以为是外头酿的高粱酒,想喝多少是多少。”
“那酒实在好喝,我从来没喝过这么好喝的酒!”
顾念一听,心下微微有点不满,原来我那十八年陈女儿红,顶多排在第二。
青年果然就提到了,“你前阵子不是说去江南寻酒了吗?怎么没喝到可与阑寒烈火媲美的女儿红?我看你是小小年纪,不经人世,识不得那柔情似水的好酒吧?”
顾念也忍不住点头,觉得那坛子酒真真被这不解风情的活土匪糟蹋了。
却听得戚包子叹气,“那日是有人送了我一坛上好的十八年陈女儿红,乖乖,那酒的年头比我还老。只是送酒的原本是我一位朋友,来的人却是个不认识的姑娘,我觉得这事蹊跷,也没立刻喝了那酒。”
青年“噗嗤”一笑,“你喝我的阑寒烈火倒干脆得很,咱们戚大胆什么时候这般小心谨慎了?”
“去去!我是胆大心细!”戚包子继续说下去,“只因我那朋友前一日还身在险境,他既答应我第二日送酒来,却又不亲自来,我怕他出了什么事。所以把那酒倒了一点在破庙外一个水坑里,有个小黄狗上去舔了一舔,去他娘个腿,那可怜的小狗立时毙命!”
顾念听了猛一惊,手中茶盏“噶蹦”一下碎成几片。
幸而楼上有人在桌上猛拍一掌,才没听见楼下的异响,那青年咬牙道:“好个朋友,下这样的毒手,难道你得罪人家了?”
顾念心里一酸,委屈到几乎要哭出来,咬牙默念了三个字——玉玲珑!
戚包子却打断了那青年,“别提了,不是我那个朋友干的,想起他来,我就懊悔不已!千不该,万不该,让他几句话支走了。你不知道他不过十一、二岁,是个小书童,跟着六扇门的捕快出来办事,前一日那地方还出了人命,他也被人打伤,我那样随随便便送他回去,以为他去找他家公子了。结果那一坛酒送来下了剧毒,我就知道他出事了,我当下跑回去找他,守门的家丁却跟我讲他早就死了!我问怎么死的,我前一日还与他在一起,这会子怎么就这么死了,谁知那家丁却吓得面如土色,把我轰走了,让我去城外山后的乱坟岗去找人。”
他叹了一声,语气中充满遗憾,“我找了几个山头,果然看见一个小小新坟,上面只写着小念之墓,可不就是连个姓都没有。”
顾念再也抑制不住,眼泪滚滚而下,想着当时自己恐怕尚在昏迷之中,如果早醒那么一时半刻,说不定就能获救,哪里会受那样非人的折磨。
戚包子猛拍一记桌子,只听得上面一阵劈里啪啦杯破碟摔的哄乱,他嚷道:“小二,你们家的桌子恁得这么差劲,经不起捶的!”
那小二哼哼唧唧颇外不满,还是上去收拾了。
忙过一阵,戚包子又说下去,“我想我一定要给我那才十岁出头的小朋友讨个公道,所以跑回去想问个明白!”
顾念“嚯”地站起来,几乎冲口而出,“我在这里!”到底,还是忍住了,他要怎么说,我还活着?再怎么解释,自己跑到这千里之外,难道说来办案?还是继续听他说下去。
“谁知道再回去一问,那守门的只当不知道,气得我打瘸了那个狗娘养的腿。我在扬州守了好几天,打听不出什么来,好容易遇见六扇门几个当差的,人家问了我几句话,见我也不知情,就拿话来搪塞我,只说会为他讨回公道。”他声音几乎有点哽住,顾念听得他猛喝了一口酒,“他一个小孩子,连爹是谁都不知道,跟了人家跑腿,有谁将他挂在心上,就这么不明不白死了,葬在荒郊野外。我都没来得及跟他喝一口江南的女儿红。”
那青年安慰了他几句,说六扇门的捕快非等闲之辈,不会放着手底下的人冤死。
顾念手里还是紧紧抓着那几片碎瓷,听得他讲“有谁将他挂在心上”,不由心头一热,这个戚包子,与他萍水相逢,可不就是从此将他挂在心上了。他也不冲上去与他相认,只踉踉跄跄退出来,连两个小菜的钱都是店小二上来追讨回去的。
出门来失魂落魄地在街上走,玉玲珑追上来,问他怎么还没找到客栈。
顾念气得一把掸开她的手,吼道:“我叫你送酒去给我那朋友,你却在里面下毒!”
玉玲珑面色一沉,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别管我怎么知道的!”
“不,我必须知道!”她左右看看,又抓紧他的手,“你是见过你那位朋友了,还是六扇门的人追到这里来了?”
顾念冷笑:“你一番苦心经营,不就怕六扇门的人知道我还活着,我那朋友去找过六扇门的人,知道我娘打我一掌那晚我并没有死掉,恐怕人家早就知道我还活着!”
玉玲珑甩开他的手,仰起头只拿鼻孔瞧他,“我也不怕实话告诉你,六扇门的人早晚知道你还活着,现下你怕是不肯随我去灵州了,也罢,我已带你到这里,你随便找个地方落脚吧,我们就此别过,但愿后会无期!”说着从包袱里拿出一点碎银子塞给他,“你好自为之!”
转身头也不回走出去。
顾念前一刻还恨她恼她,如今见她竟一去不返了,心里倒是有点慌了,这地方人生地不熟,怎么说他也只是个十岁出头的孩子,就这么被当街扔下,叫他何去何从。
戚包子!
对,去找他!
那家伙侠义心肠,定然会收留他。
这样想着,赶紧拔腿往那“小江南”客栈跑回去。
进了客栈,哪里还有人影?问店小二,只说人往西行,其余便一概不知了。顾念站在大门外,眼前寂寥陌生的街,匆匆往来陌生的人,天地之间似乎只得自己一个,想要去追,莫说马了,连骡子都没有一头,那少年武功不错,既然出来也是躲难,必然骑着马,自己就是发足狂奔,又哪里追得上。
………………………………突然写不下去的分割线,我们去找无情哥哥玩吧…………………………………………
“那孩子与她分开了?”
“是,我们追上他的时候,只见他一个人在镇上流落多时,那名女子已经丢下他不知所踪。属下定当全力追拿。”
“这会子够她游一趟贺兰山了。”
“灵州的探子等候多时,东西没有交到西夏人手上。”
“她葫芦里究竟卖得什么药?”白衣的公子皱了皱眉,不由苦笑,瞧着楼下院里一株在白雪里盛放出点点娇艳的红梅兀自沉吟。
坐他对面的黑衣鳞甲男子抿了抿嘴,道:“你行动不便,原本该是我来跑这一趟。”
白衣公子道:“你不是去追那哑仆了吗?”
“东西是假的,玉玲珑一早布了重重迷雾,实在兵不厌诈。你看现在那东西还在孩子身上吗?”
“我手底下的人查了两次,他身上都没有,这次,不好说。”略一顿,“只怕她已经将那东西毁了。”
“那不可能,并不单是小小一张藏宝图,难不成她可以全部记在脑中?”
白衣公子长出一口气,“当日对那沈园未及细细搜查,待我们知道顾念那孩子两次假死,他们已经上路多时。我后来专门去查看过,玉玲珑这个女人于阴阳八卦奇门五行,颇有研究,她将园内多个房间改动过,心思之巧妙,只在我之上。我比之常人不过记性好点,她要想过目不忘,岂不易如反掌?东西在她手上多日,她一定烂熟于心。”
“如果真把那东西记在脑中然后毁了,她必给自己招来杀身之祸,应该不至于如此。”
“这倒也是。”白衣公子点点头,看着桌上一局残棋,好半天长出一口气, “为今之计,只能一边查她下落,一边跟着顾念。”
“公子,”一名随从急急赶来,未等通报就闯进门,“探子来报,那顾小公子被另一伙人掳去了。我们派人盯着,也不敢冒然下手救人。”
“来者何人?”
“属下无能,分辨不出。”
那黑衣男子皱起眉头,道:“应该是大金国辽王殿下派来的人。顾随风一死,他们的人没拿到东西,便一路跟踪而来,他们不清楚玉玲珑的底细,只当她是一名随从护卫,顾小公子是顾随风之子,于是首当其冲,成了他们要找的人。”
白衣公子挥一挥手,“赶紧救人!”
黑衣男子却压下他的手,“等一等,如若东西在顾念手上,且让他们先帮我们搜上一搜,以免人救下了,东西又没有,反而打草惊蛇。”
“不可!”白衣公子沉身道,“吩咐下去,立即救人。”
黑衣男子倒并不反驳他,知他定有自己的道理。
果然,他苍白的脸上,显出忧色,两道结着江南淡淡忧愁的眉轻蹙,“那日在烟波苑翠微亭,我先是眼见顾随风一掌拍过去,第一次没能救下他,而后顾随风在我跟前引颈自刎,我竟又一次失手,若不是那姓戚的少年后来告诉我事发之后他还见过顾念,我们恐怕都不知道他还活着,更找不到这里,这个孩子几次三番命悬一线,我们做捕快的却不能将他救下。不管这次东西在不在他手上,被那些金人庐去,都是凶多吉少,切不可再让他犯险。”
黑衣男子样貌比他成熟稳重,此时却点点头,心悦诚服,“师兄考虑周到,所言极是,实令我汗颜。我们做捕快,为了查案,也当有所为,有所不为,虽然因此束手束脚,占尽下风,只是关乎原则,不能动分毫。”
“话虽如此,也不是给自己找借口,这一次,我们确实狼狈至极,有辱师命。回京城以后,我自当向师父请罪。”
黑衣男子轻叹,“这个事,我也有份。”
等了一柱香的时间,黑衣男子怕事出纰漏,要起身去看看。
正说着,人倒是被带进来了。顾念披头散发,衣衫凌乱,身上搭一个小包袱,一把剑紧紧握在胸前,甚是狼狈,见了屋里数人,他倒安下心来,将头一拧,道:“我当是谁呢?原来是逼死我们孤儿寡母的京城六扇门捕快,这位公子对顾念如此关照,倒要谢谢了!”
一名随从气不过,道:“你不在扬州的乱坟堆里好好躺着,跑这里来,害我们公子好找。”
白衣的成公子面无表情扫过去一眼,那随从知道自己失礼,虽则心下为自家公子连月奔波劳累不值,到底不敢再逾矩,只低头不语。
成公子面上客客气气,半点怒意也无,只淡淡道:“给顾小公子找一间上房,让他好好休息。”
顾念见他礼数周全,倒一时软下来,“你们若想拿我来引玉玲珑上钩,恐怕要失望了,她已弃我而去。”
“我知道。”成公子右手从轮椅边垂下来,显是十分疲惫,看在顾念眼里,却更显七分从容气度,换成别人遇上这种事,恐怕早就气急败坏,他却只是一脸淡然,到底是好人家出身的。只听他继续说道,“明日我送你回江南,你可想回去?”
顾念眼中一热,强压下心中悲痛,道:“成公子要想拿她,倒也不难。”
几个人面面相觑,顾念兀自答道:“她养了一只白鹰,十分珍视,江南烟花之地,猛禽少见,若能寻到那只鹰,定能引她出现!”
黑衣男子略一沉吟,“只是到哪里去寻那只鹰?”
成公子却展开剑眉,一双星目奕奕生辉,“我明白了,漠北之地,随便找一只白鹰倒也不难。”
顾念觉得跟聪明人讲话到底省事,于是不再多费口舌,转身跟着随从下去休息。未得出门去,听到那黑衣男子击掌称道:“妙极!”
成公子见他了然,紧绷的薄唇也渐渐放松,忍不住看看那走出门去的小小身影,心里不由叹服,这样一个聪明的孩子,如果留在身边办事,当是得力助手,将来或能成为惺惺相惜的同僚兄弟。但是,如果一朝不慎,走入歧途,必定要在江湖上掀起腥风血雨。
“飞鸽传书下去,江南捕获大宋神鹰,其鹰俊美,北地凡鸟比之,无出其右,特送西夏王,恭祝万寿无疆。让使节在灵州附近大肆宣扬,务必人尽皆知。”
黑衣男子笑道:“现在可有心情与我下完这盘棋?”
眼睛扫一眼桌上激战正酣的棋局,成公子垂下眼帘,那睫毛如羽扇般微微闪动,终于带上了浅浅笑意。
玉玲珑乍一见成公子时,倒出乎意料的冷静,待到看见顾念被带进来,她仰头大笑:“我就说我那鹰怎会如此不堪,还好还好,我也放下心来。”
成公子坐在轮椅上,面色全无一丝不满,只淡淡问道:“东西还在你手上吗?”
玉玲珑一愣,“什么东西?若说西夏的滩羊皮,贺兰石,小女子倒是采办了一些,只是成公子乃一京城六扇门官差,亏得腿都残了,还一路巴巴地跑到这里,恐怕不是跟我要这个吧?恐怕要令你失望了,别的东西,我还真没有。你要的东西,定是天下少见的宝物,得之便可权倾天下,广有四方吗?听闻大宋朝派三十万铁甲神兵,讨伐西夏,莫不是也为了这宝物!哎呀呀,我本长在西夏,倒是真想献给西夏王,好让我的家乡父老躲过此劫!”口气突然一转,“只是,我夜观天象,恐此战于大宋百害而无一利!有没有这个宝物,都没有关系。成公子,不如我们赌一赌,我敢说,大宋必败!”
成公子冷冷看着她,半晌,淡淡答道:“出门办案,岂能与嫌犯打赌儿戏!”左右示下,便要叫人去搜。
玉玲珑脸一沉,喝道:“成公子!小女子斗胆问一句,我犯了什么事,藏了什么东西,你们凭什么对我如此无理。我在烟波苑十年有余,一直规规矩矩做人,老老实实经商,年前节后,苑里要交的人头税一分不少,官府就是这样欺压我们这种良民吗?大宋朝到底还有没有王法?”
成公子淡淡一笑:“这里已经不是大宋地界。”
玉玲珑捂紧胸口狐裘,随即露出一个狡黠至极的笑容,“成公子,我在烟波苑可是从来没有抛头露面接过客,卖过笑,男女授受不亲,你这几个随从说搜就搜,真当我的名节是儿戏?”转而挑衅地看着他,“不过……我看成公子英俊潇洒,温润如玉,你若是来搜,我倒不以为意。”
成公子定定地看着她,一言不发,半晌,挥一挥手,“到楼下找个婆子来搜她。”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一个年约五十的婆子被带上来。
几个随从到玉玲珑入住的客栈搜了,回到成公子处摇了摇头。
玉玲珑被几个人胁着要“请”进里间搜身,她却浑然不动,大喝一声:“慢着!”转头负手而立,神态轻慢,“成公子,若是你冤枉了我,若是搜不出来,你待如何?”
顾念一双眼盯牢她,只默默不语。
成公子见她如此自信满满,心下倒略有不安,“我亲自向玉姑娘赔罪!”
“赔罪能当饭吃吗?我们女人不像你们男人好面子,争这一口气端得没意思。我只求以后回烟波苑,能得安安生生过日子,成公子不要再来找麻烦。”
“我答应你。”
玉玲珑看看顾念,嘴角挑起一抹笑,“还有我家小念,他不过十岁光景,这么小的孩子,什么都不懂,做娘的生生让你们逼死,现在你们又将他擒下,此番一搜,容我将他带走,以后他要随我回烟波苑也好,或者另觅他处栖身也行,总之成公子以后不要在他跟前出现就好。”
成公子点点头,然后示意带下去搜。
这一搜颇费一番功夫,天寒地冻,玉玲珑里皮裙裤子穿了个里三层外三层,那婆子一件件拿起来用剪刀绞了翻出里子看,手上包裹里褥衣都扒到外面,还是一无所获。
玉玲珑换了一身给她准备的冬衣,倒是秀气的女装,她穿了,一张脸未施粉黛,已经添了几分轻灵娇媚。
那婆子抱了一堆破衣服烂皮子出来,冲着在场所有人摇摇头。
成公子一手拍在桌上,冷冷道:“你把东西毁了?你可知结果如何,我要带你回京城审讯。”
玉玲珑一愣,“咯咯”笑道,“我就知道成公子要出尔反尔,搜不出来还耍赖皮,大宋当捕快的都你这样子办案,也算让小女子开了眼界。可是刚才进门的时候,这婆子告诉我,东西本来就在你们身上,何必要为难我一个弱女子。”
这下房里所有人俱是大吃一惊。
那婆子哀叫:“我没有!”
“你没有?”玉玲珑装得很吃惊的样子,又忍俊不禁,“刚刚明明是你告诉我的!”
“我什么也没有说!”那婆子急得直摇手,想澄清误会。
玉玲珑步步紧逼:“可是你刚刚明明告诉我,东西在成公子一个随从的手里啊,就放在行李里,你还看见了。”
成公子看不下去,口气里有了怒意,问道:“那你说,东西在谁手里。”
玉玲珑巧笑盈兮,一双美目顾盼来去,伸出柔弱无骨的素手,绕着在场转了一圈,最后指到顾念身后去——“他!”
那随从大骇,也是急忙摇手。
成公子气结,却还是吩咐人下去那人的房里查看。
一旁黑衣男子也看得呆了,一屋人凝神屏气,不出半刻,几个随从一起飞奔而入,个个面色涨红,气喘吁吁,当然不是累的,是吓的。
只见为首的人手里,赫然一个小小的,却沉甸甸的黑色包袱。
“公子从小长在苏州,到这苦寒之地,我怕受了风寒,是以多带一些皮草裘衾,这东西什么时候夹在里面,委实不知!”那随从慌里慌张答道。
“明明有人监守自盗,成公子看来是疏于管教啊!”玉玲珑闲闲地开口,随即道,“顾念,我们走!”
说着走过来,拉起顾念就往外奔去。
顾念回过头来,深深看一眼那白衣的公子,一句话也不说,便跟着玉玲珑出得门去。
半晌,黑衣男子面上显出一丝苦笑,幽幽然道:“果然……兵不厌诈……这一次东西还是在顾念手上,一而再,再而三,我们早就不疑有他。结果让人家这样戏弄!”转念问道,“他们串通好的吗?”
成公子摇头,“不见得。”
“玉玲珑没将东西送去西夏,却放在顾念身上,而且就这样给了我们,只是想我们不再追究于她吗?”
“你没听她刚才说的,这样东西送不送西夏,此番战事大宋必败。她于西夏,也并非忠勇的死士。师父多次向皇上进言,不可轻举冒进,即使开战,也要选忠臣良将,你看看这次带兵的是哪些人?”
两个人都低头不语,虽然未曾亲见,眼前却仿佛也看见三十万大军浩浩荡荡开进西夏而来,只是这其中,能有多少还回得去故乡?又有多少要埋葬在这漠北的千里荒野之中。
思及此,白衣的成公子一掌重重地击在轮椅扶手上。
“可是,那小子为什么?”
成公子冷笑,“他生性多疑,你别忘了,我们是怎么把他请来的,之前又是怎么把他娘逼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