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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初见——0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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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初见
微风过处,烟雨江南
扬州的深秋夜雨,向来绵软悠长,空气里透着丝丝寒意,雾气氤氲,朱漆廊柱虽没有在雨里淋着,却也凝出点点水珠,湿气浓得化不开一样,宛若美人眉间的一缕忧伤。
玉玲珑皱皱眉头,那些库房里的药材怕是要受潮了,本来封得好好的,非要再打开来,早知道就留一点备用。
门外庭院下,一个炉子在噗噜噜滚着,白雾散开来,顷刻间与江南的烟雨溶在一处。
“今天是什么日子?”
哑仆兀自扇着扇子,没有人回答她。
“子时刚过,应该是十一月的最后一天了吧?”自言自语,又叹一口气,“我不喜欢今天。”
她躺下来,仰天看着上面黑沉沉的屋梁,“十岁呵,对我来说,好遥远!”
塌上一个人突然猛咳,一口鲜血喷涌而出,哑仆见了,急忙奔进来,抬手封住几个大穴,将怀里一颗丹药喂入他口中,然后出银针扎在胸口,足心各处,塌上的人渐渐平静下来,呼吸变得轻且缓。
玉玲珑却头也不回,脸不红,心不跳,仿佛早有预料一般,仍然躺着——躺在一口上好的楠木棺材当中。
“躺着果然舒服!我死的时候也定要备上这样一口棺材!”说完又皱皱眉头,“只是这尺寸不合一个十岁孩子的身量,她要我给顾念入殓,一时半会儿去哪里找?”
说着,身子轻盈地弹跳起来,一搭手已经跃出棺材,一双只穿了白色布袜的玉足轻巧地落在地上,她向前走两步,眼睛看着塌上的小人儿,伸出纤纤素手,只用玉一般的食指轻轻略过胸前一个掌印。
“她这一手端的巧妙,我倒没想过这般若神掌已被她练得出神入化,收放自如,内脏未伤级,却震了一震,只骤停了一会功夫,这样也能瞒过六扇门的神捕,有意思!”手指又略过顾念苍白的脸,那嘴角边一丝血迹还挂在那里,她不由地轻笑,那笑容好似看到一个新奇有趣的玩意般,颇带点玩味兴致,“我倒是很想把这漂亮的小人儿穿戴整齐了,钉进棺材活埋掉,那墓碑上需写些什么呢?唔……不过……这漂亮的小脸蛋就此烂掉了,未免有点可惜。”
哑仆听了,只顿了顿,恭敬地缩在一边。
“死不了吧?”
哑仆点点头,态度谦恭,诚惶诚恐。
“那就扔到城外破庙去吧,给他准备三天的口粮,三天,他的伤就差不多好了。顾随风打了他这一掌,量他也不愿回烟波苑了。”
说完拂袖出门。
哑仆却跟上来,抬手折了一根柳枝递过去。
玉玲珑见这败柳,愣了愣,随即敲了自己的脑袋一下,“该死,差点忘了那小婊子!”说着又露出调皮的笑容,“着人带话,告诉她随风小姐今日有灾——血光之灾!”
说着回头看看厅里那口棺材,淡淡说道:“我看那口棺材,还是留给随风小姐吧,这是给她量身定做的呢!”
这一晚,顾念做了很多很多的梦,梦见小时候坐在床沿上,奶妈过来给他穿上一双小小的虎头鞋,一个宫装佳人走过来,那张脸便是顾随风,或者说,又不像,因为她的脸上竟满是慈爱,笑盈盈看着他,还用一个拨浪鼓在那里逗他笑。
然后,帘子拉开,她走出去,一双小手张开着,他蹒跚着跑过去要抓牢她,最后只踩在她裙裾上,还滑了一跤,他坐在地上婴婴哭泣,却没有一个人来安慰他。
紧接着,他就被带到了一个旧房子里,四壁班驳,眼前几张大大的床铺并排放着,有个男人走进来,用笤帚抽他,他缩在角落,惊惧异常。那小小的身体一直维持在角落里,直到慢慢变大,突然身后有人压上来,一张臭哄哄的嘴猪一样拱着,夜空里传来尖叫声,却不是自己的。
柳暗花明,竹林深处一个袅袅婷婷的女子走出来,手上抱着古琴,可不就是柳先生,她掩嘴笑了,冲他招招手,“小念,我给你寻了一架琴!”
他欢喜得很,心里顿时觉得暖暖地,待要走上前去,柳先生却又转身走了,突然隐入竹林,周围回复死寂,影影憧憧的林子甚至陌生到令他害怕,他在竹林里转来转去,天色却越来越暗,隐约听得一个婆子在外面高叫,“晚了晚了,随风小姐在后山等你呢!你再不去,她都要气疯了!”
脚下却重得一步也走不动了,突然惊醒,借着月光,乍见眼前一个狰狞的佛像正瞪着他,吓得他急忙又闭上眼睛。
“我死了吗?”
这是他第一个冒出来的想法。
胸口一阵剧烈的闷痛袭来,既是如此,应该还是活着吧?
这样想着,才敢重新睁开眼,心里的恐惧排山倒海般,迫得他想要大喊出来,可即使是喊,又有谁会来呢?他已经习惯了不喊,因为根据以往的经验,他知道周围——没有一个人。
那个缩在墙角的,瑟瑟发抖的孩子,从来都是孤独的,寂寞的。
“你早就不是孩子了。”他对自己说。
呵呵,她打了她一掌。
他想起来了,为了消灭他这个最后的人证,她就那样毫不犹豫一掌当胸拍过来。他努力回忆当时她的表情,捕捉哪怕一丝一豪的心痛、不舍,可惜,不是太快了他没看清,恰恰是他看清了——没有!什么都没有!
心渐渐冷下来,也静下来,彻底的。
要到半天以后,才渐渐适应过来,看清自己所在何处。
居然还活着,是老天开眼吗?
是谁救了他?那个双腿残疾的白衣公子?柳先生?小宝?或者那个号称从来都是见死不救的沈园玉玲珑?
他动了动,身边一个小包袱,一些干粮,一壶水,一瓶药,再无其他。
曾经无数次想过离家出走,如果烟波苑也算家的话,无数个晚上盘算着包袱里需要带上什么,即使住进竹园小馆,这样的念头也没有打消。他知道他早晚会离开那里,但是从来没有想过,竟是这样离开——身上带着伤,包袱里却除了几天的吃喝,连一两碎银子都没有带。
他不禁苦笑。
胸口疼痛难忍,拿出瓷瓶,倒出一颗药含进嘴里。
脑子混混沌沌,重新睡了过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感到有人在他身上乱摸,睁开眼来,一群脏兮兮臭烘烘的小孩子围着他,正在他身上搜寻东西,他愣了愣,随即明白过来。
他以后也会和他们一样吧?
那些糕点干粮很快被他们瓜分干净,有个孩子倒出瓷瓶里的药尝了尝,随即吐掉,顾念一阵恼怒,抬手一掌拍过去,没等那孩子倒下,自己胸口又一阵闷痛,喉头一甜,喷出一口血来,显是动了真气使得内伤似乎加剧了。
那孩子一pigu坐倒在地上哇哇大哭,只是吓的,并没有受伤,其他孩子围上来对他拳打脚踢。
“穿得倒挺好的!像是有钱人家的小孩,哼哼!”一个衣衫褴褛的孩子说着就上来动手,把柳先生亲自缝制的布衣扯掉了,穿到他自己身上去。
“模样生得倒好看,呸!”一个相貌奇丑的孩子,拿跟炭棒,将他满脸画黑,然后一屋野孩子都在哈哈大笑。
顾念捂着胸口,任人欺凌,学了一年的功夫却无法施展出来,他只是含着泪恨恨地瞪着他们。如果可能,他希望那眼里有一把把刀子射出来,一刀刀将他们凌迟。
“唔……是谁吵爷爷睡觉!”佛像后一个声音闷闷地传过来,似乎还打了个哈欠,草堆里听到伸懒腰悉悉簌簌的声音。
那些孩子断没有想到折腾了半天,后面居然还有个人,顿时退开三步。
“还不快滚!”
为首的两个孩子十五六岁光景,显是不服气,走上前去准备教训教训那个不知好歹的家伙,只听得“嘭嘭”两声,那两个孩子就从佛像后摔回前面的破砖地上,躺在那里“哎哟哎哟”惨叫不停。
其他人一见,一时也顾不得同伴,呼啦啦作鸟兽散。
人都走了,破庙里又安静下来。
顾念微微一怔,胸口正疼,也不知道当不当提气说一声“谢谢”,正犹豫间,已经听到那个人微微发出鼾声。想到刚刚有伤在身,头脑一片混沌,居然也没发现那里躺着个人。
月光斜斜地照进来,在这样寒秋的深夜里,有一个人在不远的地方躺着,之前那种孤独感似乎也略略减轻了一点,于是迷迷糊糊又睡了过去。
似乎只一会儿功夫,天已经大亮。
“哎哟!”
顾念被人猛一踢,发出惨叫的却不是他,睡眼惺忪间,只见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想是被横在一旁的他绊倒了,重重地摔下来,好巧不巧,整个身子几乎都压着他,他连一声惨叫都来不及发出,胸口剧痛顿时袭来,几乎又要晕过去。
“哎,我说……”他说道,嘴里一股酒气,两条好看的眉毛拧在一起,用手指不断揉着额角,一副宿醉后还没全醒的样子,待到看清顾念的样子,倒是吓了一跳。
“啊呀呀,我昨天晚上没出重手吧?”说着就来搭顾念的脉。
“不是你,我被扔在这里的时候就受了重伤。”
那少年探了探伤口,“噗嗤”一笑道:“这也叫重伤啊,想当年我跟我爹出去走镖的时候,被土匪头子拍了一掌,我爹给我输了半月的内力才吊住一条命,要不早交代了。小兄弟是没受过什么伤吧,放心,死不了,吃好睡好,三天保管你又活蹦乱跳了!”
顾念气结,“这么说你一早出来闯荡江湖了?”
少年搔搔头,嘿嘿一笑,脸上蹦出两个深深的酒窝,明明一脸的自以为是,那样笑起来,看上去竟然就让人觉得遍地阳光,讨厌不起来。为什么有人长得好看就讨人喜欢,像自己这样也不差,却生就一副讨人嫌弃的样子,真是不同人不同命!
“我爹说留在他身边已经学不到什么东西了,山外有山,人外有人,让我出去闯闯,顺便拜师学艺。”
“你多大了?”小小年纪也好意思说自己一个人出来闯荡江湖,这人!
“我十三了!”他身体一挺,很自豪地说道,顿了顿,“你呢?”
“我十……一。”顾念一下子觉得被比了下去,心里微微不爽,故意把另外那半岁进了上去。
少年似乎很满意,席地坐到他身边,“鄙姓戚,小兄弟怎么称呼?”
顾念想到打了自己一掌的顾随风,心下愤恨不已,冷冷道:“我没有爹,我不知道我姓什么,我朋友都叫我小念。”
少年见他一脸愤世嫉俗,不由调侃道:“我爹叫我包子,哈哈,小时候家里穷,特别想吃村头王记的牛肉汤包,啧啧,那滋味,真叫人怀念!”
顾念瞥了他一眼,那张圆圆肉肉的脸,没有酒窝的时候不就像个包子吗?
“我说念兄弟啊,你怎么会在这个破庙里?还受了伤,脸上……”不由捂着嘴偷笑。顾念的脸上被黑炭条画了个大花脸,索性成个黑孩子也罢了,偏偏一副滑稽的样子,怎地不惹人发笑。
顾念没好气地反问一句,“你又怎么会在这里?”
“啊啊啊,我也不知道啊!昨天我在一户农户家里讨喜酒喝,那米酒入口爽甜,我嫌不带劲,又喝了黄酒,还是甜的,一口气喝了七八坛,恁得这些酒后劲这般大,出来被风一吹,淋了雨,迷迷糊糊就到这里来了。”
顾念听了差点没再次晕倒,平日里柳先生说他是小孩子,喝酒向来浅尝辄止,就是端午节喝雄黄酒,那味道冲到鼻腔里,甚是凶狠,这个姓戚的小子,他他他……他居然说黄酒是甜的!
十三岁,一口气七八坛黄酒,真真是天生的酒鬼!
烟波苑的文人骚客喝酒,那品的是个味道,喝的是个意境,尝的是个风雅,这样子七八坛白水一般的黄汤下肚,可不就是饮马饮牛的,说酒鬼真是客气了,他就是一土匪啊!
少年还在那里啧啧称奇,“江南的酒到底不一样,不过我还是喜欢北方的酒,入口凶悍霸道,喝起来才爽快!”
“听你口音,不像江南人士。”
“恩,我打北面来,听说江南有一种女儿红,一醉解千愁,所以寻到这里来。”
顾念彻底晕菜了,敢情这人来江南并非拜师学艺,闯荡江湖,他就是来喝酒的啊,怎么有人就可以活得这样肆意妄为,惬意洒脱,不由奇道:“江南女儿红,名字只这一个,酿法千差万别,味道也相去十万八千里。单是这藏酒的陶罐,就分为天酝、地酝、人酝三个品种,暗含天地人和之意,陶罐若为泥塑,是为下品,寻常百姓家生了儿女,家里桂花树下埋上几坛,等儿女嫁娶时变取出宴请宾客,是为女儿红。你昨夜吃的喜酒,那黄的,恐怕便是女儿红。陶罐若为上釉白瓷,则为中品,大户人家地窖里都会备一些,逢年过节就拿出来。只有宜新的黑陶土做的酒坛,藏的才是上品,但是那做酒水的粮食要取自绍兴,水要从杭州府的龙井泉打出,且是冬日雨水少时才甘冽,若是夏日梅雨时间,水质浑浊又不行。上品女儿红里有小桃红、落雁儿、喜春来三个品种,制法不一,品尝时要细细回味,才能分辨一二,像你这般胡乱喝一气,真真糟蹋美酒!”
少年猛一拍顾念肩头,“哎呀,念兄弟真是内里行家啊!真叫兄弟我大开眼界!”
顾念被他一拍之下,登时眼睛翻白,几乎痛晕过去。
少年吓了一跳,赶紧将他转个身子,封了他背后几个大穴,双掌覆上来,顾念只觉得一股至纯至阳的内力涌入身体,正好抵消顾随风阴毒狠辣的一掌,一下子觉得舒服了许多。
少年抱歉地笑笑,然后搓搓手,“的确,江南的酒是拿来品的,不是拿来喝的,不过听你刚才讲的那一番话,我酒虫又被勾出来了,不行不行,我一定要喝喝你说的上品女儿红!”
“现在这样,到哪里去喝酒?我身上一分钱都没有。”
“且不说钱的事,你先说哪里能喝到那样的好酒?”
顾念白他一眼,“扬州城东头湖边,烟波苑里自酿的酒中,就有这样的十八年陈极品女儿红。”
“那我们快去吧?”
顾念想他自北地来,不知道扬州城的风土,也怨不得他,心里突然就起了捉弄之意,促狭地说道:“你道这烟波苑是什么地方?”
“啊,不是酒楼吗?”
这下轮到顾念神气了,他很同情地看着少年,眉毛一挑,“那也的确是楼,不过那楼颜色不好,是青的。”
“管它青的红的,有酒就好!”
顾念忍无可忍,怒道:“青楼,是妓院,明白?”
“啊啊啊……”少年红了脸,嘿嘿一笑,不死心地道,“那他们卖酒吗?”
顾念气得直翻白眼,妓院的确也卖酒,但是首先——“妓院是卖笑的!”
“那我们用偷的,反正我本来也没钱。”
顾念觉得这十年都没有这么费力地和一个人对话,只好嘲讽道:“戚少侠出来行走江湖,难道不晓得偷是不好的吗?”
“偷酒不算偷!”
怎么这世上就有人厚颜无耻起来,居然,居然还是一副正义凛然的样子!顾念这会儿倒真想昏过去算了,索性闭上嘴不跟他说话。
“你放心,到时候你给我指条路就好了,我绝对不教念兄弟涉险。”
“我不去烟波苑。”
“你我都还小,纵是烟花之地,家里又没有老婆管着,且当是去风流快活又如何?”
“你别同我说话了,我不想和你再说话!”顾念已经无力怒吼,这话只有从牙缝里挤出来了。
那少年只当他是年少害羞,忍不住就要取笑他,“你没去过青楼吧,我带你去开开眼界啊!”
顾念冷笑:“我不去,是因为那烟波苑里有我一个仇家,我就是被她打伤的。”
少年叹道:“念兄弟果然非比寻常,即懂酒,又和青楼里的人结了梁子。”
顾念一愣,觉得他那话大有取笑之意,抬头看他一本正经,却又不像。
只听他继续说道:“而且这人武功还不弱,这一掌打过来,没有带上十分力,也有□□成,只是……”
“只是什么?”
少年疑惑地说道,“只是这一掌临到跟前,显然又撤了回去,所以你虽得受伤,五脏六腑都尚且完好,否则依着对方的内力,你纵然是天下第一,受了这一掌,小命也只怕不保。这人打出这一掌时用足全力,又要撤得干干净净,即使武功出神入化,怕也是要受内力反噬,会受很重的内伤。”
“你说什么?”顾念猛得抓住他的手。
“我说,这个人显然不想你死,所以算不得你的仇家。”
顾念猛得跳起来,胸口一阵剧痛,却也不像是因为那伤,只觉得五脏六腑都搅在一起般,脑子里一幕幕回想,声音都抖起来:“我竟然……我竟然……我怎么那么傻!她不是毒妇,我才是那白眼狼!”
说着夺门而出,一路狂奔。
少年觉得蹊跷,也跟出来。
两个人一前一后,只跑出一里地不到,顾念就体力不支,几乎倒下来。
少年很快追上他,扶住他问道:“你怎么了,可有需要我帮忙的?”
顾念急得哭了出来,“我要去烟波苑,我要去见她!”
少年见他急成这样,也不及多问,顾念虽然未伤及内脏,此时要跑上几里地,却也绝对办不到,他身量比之高出三岁,想也不想,便将顾念背到身上,提气发足,一口气跑上十里地不止。幸得自己多年练武,轻功算不得出神入化,要背个十岁的孩子,倒也不在话下。
两个人很快过了花街,在顾念指点下到了烟波苑一个送货接物的侧门。
少年想着如若等会儿要偷酒,被人瞧见了倒也不妥,于是一翻身从一个矮墙跃了进去。顾念指指湖边,“那边有个翠微亭,我昨日就是在此被打伤。”
但是到了亭边,哪里还有人影,顾念从那少年背上跳下来,仔细察看地上,秋草颓败,却没有打斗过的痕迹,待得跳上台阶,却见亭子的石桌木椅,雕梁画栋上,血迹斑斑,亭子顶上都贱了一道长长的血印,顿时脑中一片混沌,只觉得天晕地转,整个人直挺挺倒了下来。
少年眼疾手快,赶紧将他扶住。
耳听得不远处有人声传来,一看眼前这血肉横飞的亭子,也觉得两个人出现在这里显得突兀,赶紧一手揽住顾念,一手在亭边一拍一按,跃出亭子,躲到下面一个隐蔽处。
人声近了,两个男人骂骂咧咧,提了水擦洗那些血迹,直嚷晦气。
顾念幽幽醒转过来,少年赶紧捂了他的嘴,示意他噤声。
那两个男人一边擦洗血迹,一边嚷道:“那瘸腿的公子真是煞星,竟把随风小姐杀了。”
另一个道:“你莫要乱说,那公子是京城六扇门的捕快,说是来抓随风小姐归案的呢?随风小姐是朝廷命犯,通敌叛国,她手上有重要的东西,却抵死不交,宁肯自己抹了脖子。”
“哎……随风小姐那样的人物,我早说她要出大事,却不晓得还惊动了朝廷。”口气里满是可惜。
“也不知她手里拿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会不会是藏宝图?”
“你休要有贪念了,什么藏宝图啊,那可是吃人血的晦气东西,沾不得!”
“那捕快连夜将整个醉香楼围起来搜了个底朝天,也没找着东西。如今人一死,更加不知道东西藏哪里去了。”
两个人自顾自说着,一会儿道那亭子顶上的血擦不到,说是去拿梯子,又走远了。
顾念听到顾随风已经死了时,几乎又要晕过去,此时手里紧紧抓着少年的那只捂在嘴上的手,眼泪扑簌簌滑落下来,同时流过两双手,喉咙里压抑的哽咽声传来,那少年猜测顾随风定然与他有什么渊源,见他伤心成这样,也觉得有些不忍。
“现在去哪里?”少年低声问道。
顾念挣开他,上了岸边,一时也没了主意,醉香楼是万万不能现在就去,顾随风打他那一掌,显然是要让他乍死,好逃过一劫,六扇门的捕快找不到东西,又以为他知情,必然不会放过他。
这样想着,往竹园小馆的方向跑去,那地方好歹僻静。身后那少年紧紧跟上来。
顾念觉得不妥,进了竹林后回头道:“你先回去吧?”
“你没事吧,兴许我能帮上忙。”眼中甚是关切。
顾念摇了摇头,“你我非亲非故,如今这里出了人命,我怕你会牵扯进来。”
少年怒道:“你以为我是贪生怕死的鼠辈吗?”
“你这人是疯子还是傻子?你为什么要帮我?”
少年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有什么不对,我看你现下有难。”
顾念气结,“你没听人讲,六扇门的捕快要抓她吗?”
少年不知那个“她”所指何人,“那个人就是你说的仇家吗?既是你的仇家,六扇门要抓她,那你跟六扇门就是一伙儿的。”
“放屁,如果我说我跟她是一伙儿的,六扇门的捕快也要抓我呢?你是抓我还是放我?”
少年傻眼了,想他刚才听到那叫什么顾随风的死了,那般伤心的样子,好像又不是仇家。但是随即摇摇头说道:“今日你跟我谈酒谈得如此畅快,你就是我朋友,朋友有难,我怎能不帮?而且你小小年纪,怎么可能成了朝廷钦犯,肯定是有人冤枉了你。”
顾念怔怔地看着他,十年里还是第一次有人这么死缠烂打般说要帮他,而且这人不过十三岁,没见他出手,但是能提气背着他跑上近十里地还神态自若,显然武功已经不低,这样想着,猛然将他狠推一把,“你这人恁得讨厌!你以为谁都要你来行狭仗义?你以为你是谁?不过书读不好跑出去混江湖的土匪,我是个读书人,我家世代书香门第,我希罕你这样的朋友?”
少年愣住,一咬牙,沉声道,“你看不起我,好,你做你的读书人,我做我的土匪去,望你在这青楼烟花之地,过你风流潇洒的富贵日子!”
拱手一揖,调头便走。
顾念眼见着他朝着来时的方向走回去,隐入竹林,眼泪扑簌簌落下来。他用手背一抹,转头朝竹园小馆更深处走去。
到了门前,却见房屋紧闭,他推一推,没人来开。
“先生,先生!”
许久不见人应。
正想着要怎么办时,窗户支呀一声倒开了,从里面抛出一样用白绢布包着的庞然大物,赫然是先生送他那的张琴来,而后那窗户就跟受了惊的蚌壳一样复又关上。
里面一个声音道:“我只问你一句,那京城六扇门的捕快,是不是你引来的?”
顾念大惊之下,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想着自己活着回来了,先生应该很高兴才是,却没来由地问出这样的话来,究竟是谁跟她说了什么,还是心如明镜,冰雪聪明的先生将前因后果猜了个透,如今顾随风虽不是他杀的,却也因他而死。
“紫鹃房里有你娘留给你的兵器,去拿上了,你走吧。”声音是低低的,却是冷冷的。
顾念心痛如绞,上前抱起那张琴,只觉得气都喘不过来。
他走到隔壁紫鹃房里,自己的小塌上放着一把黄绢包着的无名剑,布兜搭里是那柄银色小斧,他默默地拿上,眼泪无声地流过面颊。
出得门来,他站在院子里,对着柳先生的房间跪下来,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然后失魂落魄,踉踉跄跄地调头离去。
走了不远,一个身影突然自竹林间飞下来,可不就是那姓戚的少年!
“你怎么还不走!”
“我知道,你是怕我惹上麻烦,所以在这里等你。”他嘻嘻笑道,脸颊上一深一浅两个酒涡,甚是得意,“你的事,我非要管上一管。”
顾念本是伤心已极,听他这么讲,真是哭笑不得,只淡淡道,“既然如此,我也不怕实话和你说了罢,那京城六扇门的捕快是我家公子,我是他的书童,此案非同小可,我也不是怕连累了你,只是事关朝廷机密,我也只知道个大概,前因后果说与你听,却是犯了大忌。如果关键之处泄漏给你知道了,不管有意无意,届时公子要我杀了你,你是我朋友,我怎下得去手?”
他这一番话说来,言辞恳切,连自己几乎都要感动了。果然见那少年皱了眉头,脸上很是为难。于是又说道:“你看我身上这张琴,这把剑,还有这布兜里的东西,均是重要的物证,这就要去呈给我家公子。倘若公子知道事情是我泄漏出去的,他要罚要杀也罢了,你忍心见我一个十岁幼儿背上叛徒之名?”
少年重重地握住他的手,“我明白了,那我走了,你自己保重!”
说着再次调头要走。
“等等!”
少年回过头,有点欣喜地看着他。
“那十八年陈的极品女儿红,我去帮你寻了来,明日午后,你到那破庙等我。”
少年嘿嘿一笑,挠挠头,不好意思道:“亏你还记得,不要紧的,你办正事要紧!”
顾念看着他飞身离去,不由一跺脚,恨恨地,却又有点失落地道:“真是好骗,这样的人行走江湖,也能活下来。”
走到要出竹林时,转念一想,朝着沈园走去。
好在沈园和竹园小馆离得不远,且平时都是人烟罕至之地,路上也没遇见什么人。
进了园子,绕过桃林,玉玲珑在窗子里看见顾念走了进来,惊得睁大了一双杏眼。那哑仆也是大骇,喉咙里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拿手指点着他却不知道如何是好。
玉玲珑二话不说,冲出来提起他就往内室走去。
“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
进了一个密室,玉玲珑将他一把推得跌坐在地上,咬牙切齿般说道:“你进来,可有人瞧见?”
“没有。”
“你娘打了你一掌,差点要了你的命,你还回来做什么?你是我救回来的,我把你安置在破庙里,就是想你快点离开这是非之地。”
“玉师父,我娘……她……她是不是已经……”
“死了。”
顾念痛苦地闭上眼睛,“是我对不起她,她那一掌并非想要我的命,我却还疑她,怨她?”
玉玲珑一挑眉毛,“哦,你又怎么知道?”
“她若诚心要我死,我现在怎么还能好好地站在这里?”说及此,顾念心里只觉得犹如刀割,只恨不得胸口那一掌的伤痛再重一些。
玉玲珑打量他一番,道:“她打你那一掌也不轻,瞧你现在,身体好得太快了吧?”
“那破庙里有个武功高强的人,他替我输了内力,使我恢复元气。”
玉玲珑轻叹:“你倒是好命,可惜了你娘……”
顾念擦掉眼泪,急急道:“你能再让我去见见我娘吗?她死的时候,我也没在她身边,这一年来她教我武功,我一直恼她,要到最近才渐渐觉着两个人相处的好来,可是……”
略一思索,玉玲珑道,“你要再见她一面,瞧瞧她的样子,已是不行,她的尸首已经被带去扬州城府衙,明日午后,会送到城外墓地安葬,这样吧,我带你去沿途一家茶楼,只当送送她?可否?”
顾念一愣,苦笑道:“连尸首,也被带去府衙了?”
“他们要找那样东西,所以……”
“别……别说了……”
玉玲珑点点头,转身就要出去。
顾念叫住她,“明日午后,能不能劳烦玉师父带一坛沈园地窖里的女儿红,去那个破庙见我一位朋友,他救了我,我答应送他一坛好酒。”
“好!不过要记在帐上。”玉玲珑走出去,不忘加一句,“你那张脸,花得不成样子了,我叫哑仆来给你洗洗吧。”
顾念一愣,室内有一面铜镜,镜中人小丑叫花子一般,滑稽无比,想到昨夜至今,一直顶着这样一张脸走来走去,而那个姓戚的少年,除了知道他叫小念,竟连他的样子也没有看清,心里不由更加失落,也不知道日后还能不能再见到那侠义心肠的热血少年。
他们两个,毕竟是完全不一样的人吧,以后何尝还有机会见面。
思及此,只深深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