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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困神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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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东西从肚脐眼上方冒了出来。督邮一愣,一摸,很凉,是刀尖。
后腰的剧痛使得那只掐着女人脖子的手不由松开了。
那把刀拔了出来。督邮摁住肚子的伤口,见指缝间汩汩涌着血,觉得里面一堆东西在拼命往外挤,他勉强转过身去,一个疤脸年轻人站在面前。手里握着一把黏糊糊刀。
“你居然有两个……”他颤抖着牙巴骨对女人说。
女人咬着被角,乱发如云。
屋里的烛光忽然一片黑,又一片白。督邮慢慢坐在地上,想起就要下大雨了,得赶紧驱走鸡,收好麦子。他看见院子外面有座山,翻过那座山,再走两日,就是一个热闹的地方了,有很多叫卖的,有很多马车,有很多妇女。妇女头上发髻高耸,乌光水滑。
他躺在地上时,还在想,赶鸡的竹竿搁哪儿了?
咽下最后一口气时,女人把被角咬坏了,露出里面的棉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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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个人凑在一起商量。秦奋泡了一壶茶,说莫急,后院只有他来,外人不敢进入。况且督邮也没大喊大叫,上路的时候很镇定。所以大家沉住气,讨论个办法。
刘备说办法有,很简单。他说,你们没看城门口的告示吗?近来涿县有吃人的妖兽出没,这督邮,恐怕就是那妖兽。你们看——他蹲下身,一手端着油灯,一手扒开督邮的嘴:“这两颗大牙,跟狗什么区别!刚才在窗前,我还看见他吃了一只猫……”
“真的?”秦奋问。“如此甚好!”
他猛地抓住夫人的手:“以后咱俩可以在一起了……”
“真的?”夫人眉心微蹙。
“你看,你丈夫是一头妖兽……害了十几条人命了,最后被一个无名壮士杀死,可谓死有余辜。他的钱都是你的了……唉,人生譬朝露,居世多屯蹇。家有白玉堂,欢会日融融。”
“不押韵。”简雍说。
“写诗必须押韵吗?”秦奋反问。
“不押韵能叫诗?”简雍说。
“烦请阁下改改吧。”秦奋冷冷道。
简雍沉吟片刻,说:“不如改成‘家有白玉堂,绣帷喜颠鸾’,如何?”他捋捋红胡子,翘着二郎腿。
刘备的刀“当啷”一声插进刀鞘里,吓了秦奋和简雍一跳。
只有夫人看着油灯,丢了魂一般。她想,秦奋固然有趣,可惜文弱了点,胸上、腿上几乎不长毛,这个大耳朵男人倒颇有气概,想必肌肉蛮结实的。尤其脸上那道疤,她很想摸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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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城门前有棵大槐树,树径粗的四、五个人伸出胳膊拢不住,据说还是汉高祖时栽下的,每年树枝枯了又生,生了又枯。一到黎明时分,便有数不清的麻雀从四面八方飞来,密密麻麻的落在树上,交头接耳,上下翻飞。今天,它们的嘈杂声更大了。
推着小车的商贩、扛着耒耜的农夫,牵着毛驴的行人,纷纷挤在树下。一个人吐着舌头挂在树下,
腰间垂着一长条布,有人大声在念:
“督邮阎忠,人伦腌臜,横行乡里,中饱私囊,更嗜活人,其行禽兽无异。今杀之以告黎民。逝者已矣,天理昭昭。”
“这不是督邮大人吗?”
死尸脚下有一摊乌黑的液体,液体里泡着一堆腐烂的肠子,督邮闭着眼,脸色白皙,长须拂动如细柳。
督邮阎忠被杀的消息几天后传到冀州刺史王芬那里。刺史大怒,即便督邮再有过失,也是经他举荐的,居然有人擅自杀了他,着实可恨。尤其民间盛传,这督邮不止贪赃枉法,更喜欢吃人肉,跟禽兽无异,更令他颜面无存。
他下令妥善安置督邮尸体,即日在涿县贴出安民告示,大意是说督邮行事雷厉,不徇私情,招惹贼人嫉恨,竟遭残害。同时命人把荡寇将军于毒喊来。
于毒原为黑山军首领张燕部下,后随张燕被朝廷招安,得冀州刺史王芬赏识,自校尉做起,屡立战功,短短几年,就当了荡寇将军,享五品俸禄。
黑山军势力遍及常山、赵郡、中山、上党、河内等地,人数多达五万之众,曾是冀州地区最为强大的一支黄巾军,不过首领张燕却没想过要做一辈子黄巾军,而是把手下的部队作为筹码,让朝廷认识到他的份量后,便“遣人至京都乞降,拜燕平难中郎将”,主动降了。汉廷果然给了他一个中郎将的官职。于是,常山真定人张燕,一个普通的农民,在波澜诡谲的汉末风云中,扶摇直上,像只轻盈的燕子,飞至朝廷的庙堂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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赶到白洋淀要两天时间,简雍起初犹犹豫豫,不知道自己跟刘备跑这一趟是福是祸。后来刘备说,你也是凶手,别被抓住,抓住杀头。他便毅然跟刘备寸步不离了。
这一天他们翻越困神山。一路峡谷奇峰、涧泻飞瀑,气象万千。简雍从没见过这类幽奇的风景,不住啧啧称许。
过了飞狐岭,山势猛然险恶起来,古木森森,寒霜凛冽,虎豹财狼之声隐隐传来。
刘备见一个山涧下,泉水清冽,便纵深下涧,用手掬些水喝。等他喝罢抬起头来,不禁大骇——远处一阵灰白的旋风扫过,卷起地下的沙石数丈高,在空中旋转不定。
刘备攀住石岩,退回原路,不见了简雍,原来他正撅着屁股伏在地上,
此刻四下里愁云漠漠,腥风大作,辨不清东南西北。又一阵旋风袭来,卷石飞沙,两人见风势奇怪,便躲在一棵大树下,紧紧靠着,拿衣襟遮住脸面。
旋风过后,简雍正待抱怨,却见对面山坡上窜来许多野兔獐鹿,后面,一条牛犊大小的猛犬,浑身绿毛,凸肌暴筋,从山坡上冲下来。
那犬离二人所在只有十来丈远,瞥见生人,立刻蹲下身子,圆睁两只红色四射的眼睛,张开大口,露出上下白森森的大牙。
二人见它凶猛,叫声不好,手忙脚乱的攀上树去。简雍身子小,早爬到树上,见刘备动作慢,一把将他拽了上去。
猛犬来到树下,向空中嗅了两嗅,口吐白沫,狂吠数声。此时二人才看的仔细,这猛犬,非但体型硕大,更长着一身绿草状的乱蓬蓬毛发。
它身子一弓,跃起两丈多高,眼看够着刘备的脚踝,刘备一刀挥去,削掉它半只耳朵。
它愤怒的围着树打转,不时抬起两只前爪,撕扯拍打着树干。
“我哩乖乖,但愿就这一只,别来一群……”简雍说。
“你这乌鸦嘴。”刘备一指,果然,古木丛中,白雾弥漫的地方,又跳出两只猛犬,一样形体骇人,眼露红光,呲着巨大的犬牙。二人暗暗叫苦,看来脱身难了。
几只猛犬开始啃食树干,一会的功夫,树干已开始摇晃。
“看我这命苦的……先是给埋在死尸堆里,又差点给老头做了风干肉,现在倒好,又得喂这帮畜生!”
刘备突然发现一根巨大的古藤缠绕在旁边的树根上,身子一半已朽。从根部分岔城三根枝干,又分出数十跟枝条,其中一根,遒劲粗大,蜿蜿蜒蜒,像一条巨蟒悬在空中,远远缠住几十丈外一棵歪长在对面悬崖上的松树上。
“跟我来!”他大叫道,背好长刀,荡着枝干,跳到另一棵树上,两手紧紧抓住藤条,身体贴紧,慢慢朝悬崖那边爬去。
二人一前一后,在悬崖上空的古藤条上晃悠。几条猛犬无可奈何的看着他们。
忽然北风大作,飞沙走石,吹得简雍睁不开眼睛。他感觉自己已经在空中呆了好多年,从小到大,就一直孤独的悬在半空,下面一堆人在指指点点,笑着说,瞧,这个赶车的小崽子!
他抱紧藤条,一动不动。等待耳边风声消逝,才睁开眼睛。
刘备去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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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备正像个小鸟正躺在窝里。其实不是窝,是一簇簇一蓬蓬的枯叶,堆积而成的厚达一丈的落叶层。不然掉进几十丈深的山沟子里,不得摔个粉碎。
他本来不会掉下去。当狂风卷来时,他紧紧握着藤条,一会风势渐弱,他觉得手背上痒丝丝的,定睛一看,唬的浑身毛骨悚然——
一条黄褐色的蚰蜒什么时候爬到他手背上了。
刘备见惯了生生死死,也有胆量,却自小就怕这玩意儿。直到后来在部队行军打仗,晚上睡觉时,也坚决不肯睡在潮湿的地上。他有时甚至拿棉花塞住自己的耳朵,生怕给那虫子钻进来。
现在这虫子大摇大摆的从手背开始沿着胳膊爬行。
刘备瞬间虚弱到了极点——这条虫子击垮了他。
他松开手坠了下去,耳边划过呼啸的风声,上方是越来越远的云彩。
从前他在鸟窝里伸出小手抓起小树枝的时候,也看到过似曾相识的云彩,只是当时,还看不清楚;只是当时,他的跟前蹲着一只巨大的鸟儿,骨碌转动着黑色的眼睛。
他重重的砸在厚厚的落叶堆上,落叶飞溅,飘飘洒洒的又将他覆盖起来。眼前一片混黑,他知道自己还活着。
拂去脸上的树叶,首先看到的是天。
云遮雾障,一道窄窄的黑影隐隐横过天空。必就是刚才那根古藤了。
接着他看见了两侧耸立的山崖削壁,刀削斧劈一般。夹峙的石壁形成一道深谷,在峻峭的红岩绝壁上,杂草苔蔓遍布,奇花异果点缀。山风拂来,在峭壁间呼啸。
谷内林木茂密,蔽日遮天。谷底有潺潺流水,其声淙淙。
爬出一人多高的落叶堆,刘备走了两步,被什么东西差点给绊倒,原来脚下泥土中露出无数的骨骼,有动物的,有人的。
看样子,落入深谷的生灵为数不少,跟那空中的落叶一样,埋在谷底,朽腐。
空中飘来了稀疏的雨点,刘备贪婪的仰起脖子,用嘴接着水珠。
这时阳光变得浓烈,薄雾流散开来,温暖的光亮照在脸上。一个嘶哑的声音从天而降:
“你可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