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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女儿妆 ...

  •   湖水并未被阵法隔绝,水流仿佛噬人虫蛇,觑得良机便缠绕通身,直奔口鼻而去。
      若是人族新娘,怕会早早丢下性命。
      城中隐隐缭绕的黑气果真藏有蹊跷,将死的小神明堕入邪道,四处寻觅二八少女作活祭品,城中渐起的流言、渐浓的血腥、渐次升腾的,自隐秘桃色梦境之中泄露的阴秽气息,全非空穴来风。
      天上界自顾尚且不暇,对人间界的看顾,如今也只能勉强掌握九成,余下一成尽是边角地带,琐碎城郭。这座小城,便是遗落于上界仙人指缝之外的偏僻所在,于是,无论内中积攒多少阴气,酿出多少祸事,都只是结界之下的诡谲密事,于玉郎君而言,延命残喘分外方便,于花照影而言,趁乱混入吞食神灵更是方便。
      一早,他便打定这个念头。
      本应嫁入水宫的少女被他盯上,先是诱哄,再是顶替,只为与玉郎君相见,趁机夺得这将死小神的性命,堕落神明将信徒当作补品,他一样贪图口腹与修行的痛快,将神明当作可堪大啖的珍馐。
      远处有铃音轻响,花照影躺在巨蚌柔软的白肉上,蚌壳半开,落下一层点缀囍字绣纹的茜色鲛绡,红绡无风轻拂,带动内中珍珠帘。一时间铃音伴随珠玉轻撞,像是酒酣耳热,宫廷华乐将歇时,慵懒王族手执酒器无心敲出的闲雅清音。神仙行步徐徐,铃音渐止,花照影躺在新嫁娘的喜床上,于重重遮罩之下张开眼,细细打量蚌床前的少年小神。
      玉郎君着广袖圆领的神官服,素白长袍逦迆垂地,轻飘下摆偶因水流浮起,露出足腕两串银铃铛。
      那张脸稚嫩清隽,与庙中石像并无二致,眉眼鼻唇,连同空洞的眸光都如神像一般凝滞。咫尺之间对面相视,竟使人生出一阵恼人的厌恶,像是面对一尊死物,一具活尸。
      花照影侧躺着,右手藏在身后,掌中狐火正要掷去,却闻宝珠碰撞,是玉郎君掀开茜色帘,花照影看见一点珠泪坠落鲛绡上,向上看,玉郎君的双颊留存两行湿痕,然而那张脸孔依旧端持空空神态,仿佛方才的眼泪只是兰草积攒的夜露,无心遗落在顽石粗糙的纹理上。
      “阿香,花落了。”
      “我看见,屏风外你的花落了,丫头修它的枝,你在屏风后面下棋,没有说话。”玉郎君轻抚着妖狐面上的红绸,“我只能看着,看着,梦外的看不见,便入丫头的梦,由她眼中去看你。”
      “那盆花是什么味道,你总是藏在屏风里,只有看它的时候,才肯出来。”
      “阿香,我做了神仙,两百年前的约定,你忘了,还是记得,人族转世饮孟婆汤,前世纠葛一概忘记,你也是么,可你应当记得,我让你看过,那些造出来的梦,你该忆起。”
      喋喋,即便神灵,将旧事絮絮诉说一样免不了迟暮老人的拖沓琐碎,旧日的香屑随言语洒入赝品的双耳,玉郎君却未曾发觉半分蹊跷。他将狐狸的盖头掀起,轻柔,像是掀起一个飘忽的梦:“你溺死,可是于水宫中,于我肚腹内,才是真正的活,你我一同活。”
      “谁要与你一同活。”
      红绸扬起,艳艳的红,耀耀的金,红绸金线之下,露出妖狐丽色夺人的脸。
      狐火并利爪一同砸向玉郎君面门,花照影甩下盖头,抛去凤冠,长发凌乱垂落嫁衣之上,发丝荡在水中,露出上妆之后冶艳生妖的眉与眼。
      他半倚着蚌坚硬的壳,无骨蛇一样侧躺着,不忘支颐浅笑:“你的小娘子,被我藏起来啦,你想吃她,她不依,于是请我来吃你。”
      玉郎君扑灭面上火焰,含情好眉眼毁去大半,皮肉熟烂,流着血,听不懂似的:“我要她与我一同活。”
      花照影啐了句疯子,见一击得中,又要补上一团新的幽火。
      第二簇对准玉郎君的心脏,怪物样的神仙闪身避过,石像一样呆滞的脸庞裂出长纹,口中呼出嘶哑的尖啸。
      一时间水宫摇动,珊瑚丛歪倒一路,湖水幻作巨大手掌,将花照影攥在其中。
      胸腔的气息一寸一寸被指掌推挤而出,花照影挣动手足,三条狐尾狂乱甩动。
      狐族畏水,神灵难吞,在此之前,他早知其中险事,甚至暗自想过死去之后的光景。妖物大约是没有转世的,转生是神佛赋予人族独一份慈怜,可他总觉得一切都是高位者的诓骗,兜兜转转不知几多年,身为人族的吴奕并未再度降生于世,所以那些说法大约也是假的,人族当真能够转生?为什么他从未寻见吴奕的转世,天上地下独一个奕哥哥,赠他名姓的枕边情人,是不是就要这样消散彻底,最终连记忆也不见。活物的记忆总是宿在外物之上,永不能镌刻于心似的,说来惹人切齿,他已渐渐忘记吴奕的音容。
      “四尾……”
      不知出自什么缘故,意识抽离之前他只是喃喃念着这两个字,一定要修出第四尾,然后是第五尾,第六尾,愈多愈好,九尾之后再添九尾也好。尾巴是他的修行,倘若修行足够深,天宫幽冥,十方世界,他还会寻不到什么,他还会得不到什么。
      “小狐狸,该长大了。”
      恍惚中花照影又听到这句轻柔的语声,面貌淡了,于是只好乖乖听着音声,然而听着,听着,一股久未造访的酸涩再度来到胸腔。皮肉、白骨、脏器,外一层递入内一层,戳破皮囊,直入魂灵。花照影看见自己的魂魄小孩子一样蜷缩着颤抖起来,不肯启齿的委屈卸去血雨骨林之中养出的防备,他又变作一只未通人性的野狐狸,抱着孤独的单条长尾,呜咽着,撒娇似的问,这样还不算长大么。
      若果拥有九条狐尾,算不算长大。
      那道声音只是笑,笑过又喘,久病缠身迟暮老人的喘法,最后一声落得好轻,不再抬起了。
      花照影再度挣扎起来,像是回到那座小屋,一定要摔碎什么,撕扯什么,只有声音才能盖过声音,比夜更长的死寂使人心慌,只有碎裂声、燃烧声、嘶哑挣扎的呻吟声,才可盖过新尸冰冷的温度。
      水宫摇颤着发出震耳的嗡鸣,什么碎裂,什么复归。
      原来狐尾扯碎扼人巨掌,汹涌水流四散迸流。
      玉郎君站立着,死死盯住落泪的妖狐。
      “我长大了。”狐狸抹去眼角的湿润,瞳仁尖尖地立起来,冰冷地看向神灵的咽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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