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下死》饮隐

57、郎君像

　　“可你从前……”
　　“为你披过衣。”
　　不待少年说清，花照影已将话语截了过去，他将团扇下挪，于胸前徐徐扇着，轻飘的香风自襟内散至轿夫的鼻端。肩舆摇摇晃晃，失去章法规矩，好像一叶舟。
　　花照影看着抬舆人绯红的耳垂，冷不丁笑出来声来，胭脂红的盖头下，金线流苏摇晃着，点缀不时显露的雪齿。
　　“我可怜你，可是现在，不再可怜你，也不可怜其他人，世人都只看着自己，我与世人一般面孔，你也一样丑陋，我想解恨，于是杀你，你想自由，于是施骗。所以，那时候披衣或是不披衣，又有什么分别。”他握住木质的扇柄，使木棍裂出一道纹，“只当那时候皮毛被火烧焦，如今，我再不会为谁披衣。”
　　体内不再有讨嫌的声音分辩不休，兴许这一回的小谈也走到头，他只有三尾，所以，小怪物一月至多与他说上一回话。
　　不是告知他哪里存有适口可食的妖物，便是说些意味不明的话语，有时候旧事重提，问他那一刻为什么将皮毛赠予，有时候携一点不自知的惆怅，喃喃念着百年复百年，囚困其中真是寂寞，偶尔那道声音还会透出一点孩子气的笑意，撒娇似的要他为其取名。
　　长年浸泡黑暗中的怪物，甚至不懂他为何留存恨意。
　　永无自知。
　　丝雨之中，肩舆落了地。
　　轿夫默不作声，匆匆离开，步履急乱无章，仿佛前方立着一尊噬人的邪神像，神像双目半合，奉神之人，即便惧怖也不可付诸口舌。
　　花照影向前行，红绣鞋踏过小水洼，湿了鸳鸯纹的裙摆。
　　前方一座空空庙宇，门扇半开，两盏茜纱灯笼点在左右，暧昧的暖红映亮角落的蜘蛛。
　　内中神像金漆璀璨，双目幽幽含光。
　　与红灯相映。
　　“娘子，且进。”
　　纸人制成的小童于门内唤他，仙童一样端正可亲的脸，黑莹莹的眼珠，红润的唇，唇瓣未启，笑意自纸内递来：“娘子，来这里，大人等你很久。”
　　花照影温驯地低下头，像是羞怯，又像是踟蹰，少女细软的嗓音绕在盖头下：“可我蒙着盖头，看不清路。”
　　“向前走便好，前方无水洼，也无石子。”二小童道。
　　原来，庙里的东西，不能踏出庙门半步。
　　花照影提着裙，牡丹团扇被打湿，朱红色花瓣晕出膨胀的云朵，扇柄碎裂的口子磨着掌心，生痒。
　　行至门槛处，小童向她伸出手，殷勤拉入庙中。
　　正前一尊塑像，金玉以饰，巍巍端坐，本应庄严使人生畏，然而神像的脸，却像一个俊俏的少年。
　　“这便是玉郎君的像。”小童拢着手，适时解答。
　　“如何与郎君相见。”
　　“睡在塑像的手掌上，做一个梦，便可得见。”
　　那神像右掌低垂，置于供桌上方。
　　花照影依言侧躺在冰冷坚硬的石掌，盖头倾斜，露出一只眼，他蜷缩着身躯，看下方小童添灯点蜡，仔细擦拭神像耀耀的金色身。
　　花照影翻了个身，装作辗转难眠的样子，两小童私下对视，以指节叩击神像，少顷，石像双目全睁，口角微张，吐出一团霞色烟雾。
　　花照影嗅进一口，发觉那是只于人族有效的迷魂烟，凡人只消吸入一口，便会昏迷长睡，任其施为。
　　迷得倒新嫁娘，却迷不倒他。
　　他闭上眼睛，手足软软地放置在石制的手掌，吐息匀长，似做一场好梦。
　　下方窸窸窣窣，是纸页磨过石头的声响，花照影修得三尾，即便闭目也可看见周遭情形，此刻，那两个面目可亲的小童露出纸人的真形，无口无面，惨白扁长。
　　纸人爬到他身前，空白脸容凑至他口鼻处，像是检验嫁娘是否足够新鲜。
　　花照影徐徐吐息。
　　纸人起身，相对着，满意颔首之后，不知按下什么机关，神像裸露的肚腹处裂出一道长壑，身下手掌自行托举，将嫁娘放入幽深缝隙。
　　坠落太久，触不及实地，塑像之下藏匿着繁复死寂的地下世界，地下的地下，一道传送阵放出刺目的闪光，身躯穿过之后，坠入溺人的水波。
　　水底，湖心，小神的囚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