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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玙中官书卷开洪蒙,山方士银锁藏玄机(3) ...

  •   祁玙在安乐堂把伤养好后,秦川择了一个休沐日带她出宫。
      师徒二人都换了便服,雇了辆马车:秦川着一袭水色横罗道袍,系雀蓝宫绦,玛瑙绦环,足上紫檀色方舄,头戴四方平定巾。祁玙穿藕荷色花绫贴里,下着黛蓝色夏布袴,腰束紫铜三台绦带。
      离皇城越来越远,秦川倚靠车身打着盹儿,嘴角微微上扬,安闲又自在。偶尔窗上覆盖的帘子被风一掀,便能窥见京城繁华市井的冰山一角。
      祁玙扶着窗框,目光投向远处——不知是正想着少年独有的心事,还是看街景入了迷。
      一束晨光洒在她面颊上——宫墙之外,是明媚而陌生的自由。
      “今儿咱先去澡堂舒舒服服地泡个澡,把前些日子的晦气通通去掉,然后去刑部大牢探望一下你爷爷,”秦川说,“之后你想去哪玩,我都由着你。”
      祁玙转过头来,点点头。
      “玙儿,外面有卖冰杏仁酪的,你要不要来一碗?”
      “师父你吃吗?”“你吃我就吃。”“我不想吃。”“……”
      “玙儿你看,外面有杂耍的!”
      “哦。”
      “玙儿,怎么出来玩跟闷葫芦似的?像你这么大的小孩,不该是有说有笑上窜下跳的?你在想什么呢?”
      祁玙笑,耸耸肩,然后继续面无表情看窗外。
      秦川沉默了一会,叹道,“咱家不该太勉强你,世人常说‘麻布筋多,太监心多’,也不是完全没道理,大概咱们这些人,终是与正常人不大一样的罢——无论老的还是小的。”
      “不是,师父。我只是……想到我爷爷还在刑部大牢……不知他……是不是也挨过毒打……有没有受到其他犯人欺负……我在这边,什么都做不了……”祁玙说着,声音哽咽起来,连忙掏出绢帕擦眼角。
      “别怕,别担心,我早已用银钱打点过狱吏了,你爷爷不会过的太差,放心吧,好孩子。”

      马车七拐八拐,驶入一座装饰古朴却典雅考究的院落。
      接应的人认得秦川,恭敬地为师徒俩引路。
      穿过回廊时,秦川与几个打照面的人简单寒暄了几句,几人衣着无论华丽与否,皆是面上无须。
      引路人把他们带入一个房间,但见山水屏风,立鹤铜炉,红酸枝的条案与禅椅,最醒目的是中央的两只巨型松木浴盆。
      条案上一壶二盏,茗雾升腾,与浴盆中的缕缕药香相映成趣。
      祁玙恍然大悟——这是专为宦官开设的澡堂。
      秦川解了腰带脱了外袍,于禅椅上晏坐,深吸口气,“这碧螺春不错,”他说,“玙儿,咱家年岁大了,需先喝口茶润润肠胃。你若不喝茶就先泡吧,不必等我。”
      祁玙心如擂鼓,故作镇定地到屏风后解着衣带。
      脱到只剩贴身的褂子和亵裤时,她想了想,心一横,把上身的褂子也脱掉,只留一条犊鼻裈。
      正准备跨入浴盆的时候,师父诧异道,“洗澡还穿小衣?全脱了也无妨,反正都一样。”
      祁玙摇摇头,手不自觉地攥紧了裤腰,大有宁可脱层皮也不脱亵裤之势。
      秦川笑,“罢了,你第一次来到这儿,可能有点拘谨,咱家也不勉强你。”
      抿了一口杯中不夜侯,秦川站起来,一边往屏风后面走一边解衬袍的衣带。
      秦川出来时,祁玙埋着头不敢看,却听师父说,“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我只把你当我孙子看的,又想着既然都是刑余之人,本以为没那么多忌讳,但如果你在乎,我就也注意一下。你穿了条犊鼻裈,我也留了条犊鼻裈。”
      祁玙心里的石头落了地,抬起头将身子放松,加了桑枝、松枝等六种草药熬煮的六味甘露汤,慢慢浸润了每一个毛孔。
      入宫两个月来,她每次洗澡都提心吊胆,只敢趁师父不在的时候在住所的房间内用水冲淋或擦洗身子。
      混合着草药香的雾气蒸腾中,她有些昏昏欲睡,忽听到师父问道,“玙儿,你的伤口……恢复得怎么样了?”
      “一点痕迹都不留!”她用力将一只手臂伸过去给师父看,“那个太医小哥用药特别讲究!”
      “我指的是……你的……亵裤覆盖部位的……那个伤口……”
      “这……已经好了,早就好了!”祁玙心中叫苦不迭,心想师父该不会要检查一下吧。
      “那个,你是……只去掉了后面的……还是……全都……”
      “……我是全切,师父。”只能硬着头皮回答。
      “我的儿,你才十岁,哪用得着全切呀!”
      “我是自己做的,怕不干净,那可就功亏一篑了……”
      “我苦命的儿啊,真是苦了你了……能活下来,真是造化。唉,原本是……却无意揭了你旧伤疤,我的错,我的错……”
      “师父,不必难过,横竖我不后悔。只要能保住爷爷性命,我死都不怕的。”
      一柱香的时间后,水有些凉了,于是有小厮进来添汤,同时进了何首乌藤经过炮制磨粉煎的药水,以及擦身用的布巾等物。
      秦川闭起眼睛,“玙儿,给咱家用何首乌水淋一下头发,半柱香时间后再用水冲洗掉便可。”
      祁玙拎一条干净的棉布巾擦了身子,穿起褂子和袴,走到师父跟前,小心翼翼地帮他取下束发的银簪和七梁小冠,解下网巾。
      一手舀起何首乌汤缓缓浇淋着,另一手用指肚细细地按揉每一寸头皮,不放过任何一丝缝隙。接着拿起篦子,把头发一丝丝地梳顺了。
      师父的头发中泛着青灰,两鬓尤为明显,近乎灰白。
      “年纪大了……岁月不饶人呐。”秦川喃喃道,“改日有空了,可得托采典药帮我弄点何首乌粉……”
      “师父,采典药是谁?要不我去带个话?”
      “是位典药女官,你年轻,你去的话可能有人说她闲话,还是我自己去罢,我年岁大,不要紧。”

      中午,秦川带祁玙下馆子吃了饭,打包了一只酒酿鸭,半只糟鹅和一壶黄酒给祁山,坐马车直奔刑部大牢。
      “啊哟,是秦公公!俩月没来了!”满面油光的白胖狱吏一见来者,两眼放着光,腆着肚子上前,笑嘻嘻地要来搭秦川的肩。秦川身子一转躲开了,迅速从袖子里抽出几张银票,伸手递给狱吏。
      狱吏喜滋滋地接过票子,放手里使劲捻了捻,吩咐身边长着络腮胡子的矮黑狱卒去通知祁山,然后自己掌了灯为师徒俩领路。
      穿过幽暗潮湿的廊道,不时有稻草在脚下发出稀碎的嗦嗦声,饭菜变质的酸腐味和霉味从牢室深处传来,让人胃里一阵阵地翻腾。
      祁玙竖起耳朵,若隐若现的窸窸窣窣的声音让她浑身不舒服,是老鼠吗?一定是。她跟着狱吏走着,竟听到不知什么地方传来一声“祁老头子,你唯一的阉人孙子来看你了!”接着是一阵肆无忌惮的大笑。
      她身旁的师父赶紧跟她打手势不要得罪他们,她咬紧了牙,把怒火硬生生地憋了回去。
      又拐了两个弯,狱吏停下,“就是这儿。”
      “是你吗,玙儿?”暗光里,白发老者酿酿跄跄地像栏杆走去。
      祁玙一把扑向栏杆,“爷爷!”
      祖孙俩隔着栏杆紧紧抱住对方,泣不成声。
      秦川借微弱的灯光看到,此时的祁山须发凌乱,面色暗黄,入狱后白发犹如肆虐的杂草不断侵吞着黑发,全无昔日“滇中散人”的意气风发。
      “真的是玙儿!我的玙儿来了!噢,还有你……”
      秦川把篮子里的荷叶包裹的食物一包一包地从空隙中塞进去。
      “子艮,”秦川说,“不必挂念我们,我们在宫里刚好能相互照应,我们挺好,真的挺好。”
      说罢,从篮子里取出两枚兔毫天目盏,“‘我有一瓢酒,可以慰风尘’,今日我们就以地为席,边喝边聊。”
      “甚好,甚好。”祁山面上露出笑意,取盏倒酒咂了一口,“不错,”他称赞道,笑吟吟地对祁玙说,“有酒有肉,要再有个零嘴下酒就更好了,玙儿,你跑个腿出去买点糖莲子、小银鱼之类的吃食如何?”
      祁玙点点头,擦干眼泪,一溜烟跑了出去。
      她回来时,白胖狱吏正杵在秦川面前,“公公,狱里边的情况,您也是知道的,”他一挑眉,“夏天秋天,痢疾在外面都很常见,何况这里边儿?一堆人混在一块儿吃饭,难免不中招啊。有的人染上了,一连拉了几天脓血,死的时候都不成人样了!”
      “不过,以我们的人力,单独开个小灶不成问题。万一真染上病了,我们也能放个大夫进来给看看。我是看在公公的面子上,给他这个条件,一般人还享受不到呢!此话,休要与外人说!”白胖狱吏凑到秦川耳边,故意压低声音,“只是,这开销……”
      “钱不成问题,”秦川说,“只要他能不受罪。”
      “这就对喽!”白胖狱吏一拍大腿,嘿嘿笑着,脸上的横肉直往两边挤,“公公是个爽快人,我也不跟公公绕弯子,只是……这环境吧……”
      “差爷直说就是了。”
      “这一过了立秋,就成天下雨,”白胖狱吏捻着胡子,“地上的稻草说发霉就发霉,偶尔还有老鼠乱窜,狱里这么多犯人,不可能面面俱到,这要想住得舒坦呐……可得……”,又一挑眉,“您知道的。”
      秦川点点头,默默从袖中掏出几张银票,从下边偷偷塞给狱吏。狱吏接过,也不遮掩,直接蘸着口水数起来。

      离开刑部大牢,秦川抬起头,豁然开朗。
      总算又见到了天日,他想。但身边的祁玙看上去仍心事重重。
      “玙儿,有什么话就说出来罢,憋在心里伤身。”
      祁玙抬头看了看师父,沉默了一会,“我只是感到不值。”
      “如何不值?”
      “我爹,为朝廷战死。我爷爷带我隐居深山十年,从未受过也从未想过要受朝廷的半点恩惠,皇上有诏,便随时出山,履行自己的职责……”
      “方士三忌,一忌作乱谋反,二忌淫祀杀生,三忌以术媚上,我爷爷一条也不沾,一生光明磊落,却稀里糊涂地就被人陷害定了罪!”
      “而我……师父是知道的,我一个小火者,无权无势,可即便如此,照样有人想把我赶尽杀绝!”
      “我们祁家人作为为皇家效力的正一道士,对朝廷一片赤胆忠心,没想到换得的,竟是这种回报!”
      “都说举头三尺有神明,我不信……不信这世间真有天道!”
      秦川沉默良久,终于开了口。
      “那时,咱家听说你爷爷出了大事,知道以自己的身份是救不了他了。我想着他还有个小孙子你,若你爷爷没了,你这么小,怎么办?宦官不能在宫外营造私宅,我在宫外也无亲无故。我翻来覆去想了一个晚上,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带你进宫。我那时已经暗中找好了刀子匠打算找到你给你净身,可迟迟未能下最后的决定。咱家自己当了三十年宦官,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滋味!实在是狠不下心,不忍呐!”
      “然后你自断了子孙根,救了你爷爷一命,我在皇恩桥找到你,又心疼又庆幸,庆幸你爷爷还活着,庆幸皇上能准许你入宫。”
      “你属于私白,按律法私白不能被录用。私自净身的,若没有得到特许,就会沦为‘无名白’。”
      “在那个为宦官开设的澡堂里,擦澡侍候的小厮,都是无名白。由于都是下边没有的,所以宦官不避讳他们。能在澡堂侍候还是好的,更多是流落街头,沦为乞丐,如此一来,更是猪狗不如。如此一对比,你知道自己有多幸运吗?”
      “太史公言,‘祸不妄至,福不徒来。’你们遭到奸人陷害,是人祸,不是天意。”
      “你刚从鬼门关里走了一遭,却因此获得了在内书堂读书的机会。这一方面是我求来的,更重要的是你自己本就有这个实力,你配得上在内书堂读书!这份运气是你自己挣来的。”
      “那些奸人害你不成,却反而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几年之内,他们是不敢再次下手了。你应当抓牢这个机会,好好读书,青云直上,向恶人报仇!”
      祁玙点点头,若有所思。
      “玙儿,既然如此就干脆看开来,人生在世,哪来那么多值与不值!你要说值不值,”秦川顿了顿,“舍了那几两肉,换一辈子的荣华富贵,值了!”
      “师父,你说得对,我应当好好读书,我还得把我爷爷救出来,向恶人报仇!”
      秦川看着祁玙目光灼灼,嘴角微扬,如释重负。
      小家伙想开了就好。
      他把他当自家的孩子看的,这孩子身上比别家孩子少点东西,脑子可比别家的灵活多了。为玙儿谋一个光明的前程,他秦川心甘情愿!
      以及……比起他自己曾经经历的一切,玙儿经历的那些痛苦……也许根本称不上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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