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余的故事》十月维秋

13、雨前咖啡

　　她每次到我家来，总有意无意地提起说，自己婚前是爱喝咖啡的，纯粹的黑咖啡，早起喝下一大杯，人便格外精神，久而久之便上了瘾似地。“一天不喝，干什么都不顺。”
　　她只是个小单位职员，活泼泼的小女人，没什么特别爱好，就喜喝咖啡。可结了婚以后，她连这点爱好也一并戒了。
　　“真是没办法。她家里原来是做茶叶生意的，记得才清楚呢。什么毛尖冻顶碧螺春，我尝起来都一样，他却把各种味道说得像模像样。家里不知放了多少茶叶——雨前龙井最多。整天捧着个紫砂茶壶，像老头子似的。”她皱皱眉，嘴角却上扬成一条弧线：“怪脾气。我一开始还买咖啡，日子久了，又上班又干家务的，也就懒得买了，跟他一道喝茶。那几片树叶子，就有些苦香，淡得跟白开水似的。要不是嫁了他，谁喝那个！”
　　他们是经人介绍结婚的，并没有过什么刻骨铭心的爱情。只是大家觉得还合适，过得下去，便在一起了。有时他出差个把月，她言语之间全无挂念，还爱开玩笑：“出差了好，我天天在饭堂吃，也不用做饭，晚上还能安安静静看会电视。”更重要的是，“这时候我才闲出来想到买咖啡，啧啧，那个香浓。什么雨前龙井，还比不上雨水有味。”
　　他从来不到我家来，偶尔碰到，点点头便走开了。非常中规中矩的人，样貌身材和个性无半点特殊之处。整个人便是淡淡的，身上仿佛还带有祖辈留下的茶香。
　　一次，他又出差了，她正在开那个开了千万遍的玩笑，手机却突然响了起来。她听着电话，整个人一下子仿佛缩成了一个小灰点，世界似乎于她都不存在了。
　　他遭遇车祸，在医院抢救，生死未卜。
　　她连行李也来不及见，把能拿的钱都拿走了，再裹上一罐雨前龙井，连夜赶往他所在的城市。
　　我记得她甚至没有哭，只是机械地完成这一切，眼神茫然不知所措，仿若梦游一般。
　　过了一段日子，她回来了，人瘦了一圈，眼睛显得特别大，但精神很好。
　　“走不了了，刚好被车压住了腿。幸亏捡了条命，现在人是虚点，医生说调理调理就好了。”我们纷纷表示庆幸，她舔舔嘴唇，继续说下去：“现在轻松多了。你们不知道，刚截了肢那阵子，疼得他睡不着，天天晚上喊，只说脚还痛——那一截明明没有了，还是痛，没有止痛药就睡不着。我只能陪着他，一步不敢走开。原来好好的一个人，眼见着脸都手凹下去了。睡不好吃不下，太折磨了……”
　　她像在讲另一个人的故事，脸上并无悲喜之色，只是略显疲惫。妈妈特地端来一杯咖啡：“黑咖啡，刚冲的，提提神。”她端起来看看，突然指着我的杯子问：“在喝茶？”我点点头。
　　“说起茶来，还有个笑话。他好些的时候，我泡了点带去的雨前龙井。他那时还有些不清醒呢，只尝一口便有气无力地说：‘雨前龙井，好茶，就释放得久了点。’”
　　我们都笑了起来，她却哭了，眼泪一滴一滴地在咖啡里。“你说怪不怪。”她自嘲道：“自从他出事，我是一滴眼泪都没流过，可就听了那句话，我哭了半夜。不怕你们笑，我当时就想，能喝出这茶的滋味来，人就有希望了，日子也能过下去了……”

　　这以后她再没有提过咖啡，却渐渐喝上了雨前龙井。
　　“还是他说得对。”她笑道，“咖啡太浓，茶才是过日子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