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2、第十一回 ...
-
像是神魂都在那一刹那震飞到了天外,每一寸骨节都刀剐似的疼。不知过了多久,景舟才慢慢睁开眼,又过了许久,才终于找回了一丝清明。
他和骤雨从山崖上摔了下来,大难不死。那石崖绝不低矮,幸而峭壁中途顽强地生了一段树枝,正好兜了两人一下——虽然之后仍被颠了下去,却多少分担了一些冲击。或许果真是祸福相生,一场雨使山石松动,却湿润了谷底的山泥,他们也没有不幸到正好落在什么石砾上的地步……景舟一段一段地慢慢呼吸着,一一回想着坠落时的情景,这才攒够了几分力气,小心地动了动四肢。
“嘶……”
他刚一翻身,便立即听见关节处”咯”地一声脆响,眉疼得皱成一团。幸而,全身只有左肩疼得厉害些,其余应无大碍,至少走路不成问题。景舟扶着胳膊慢慢站起,在原地缓了缓,才喊道:“骤雨?”
他们两个倒霉人既是一同从崖上摔落的,落下的地点也不应离得太远——除非那小子醒来后就自个儿跑了。涧谷四面都生着长及腰际的深草。景舟一面拨开身侧的草梗,一面又喊了一声:“骤雨——”
话音落下之时,草叶里已现出了青衣道童冷汗涔涔的脸。他还未醒转,面容紧紧皱着,气息亦甚为微弱。景舟弯下腰,拍了拍他:“骤雨?醒醒?”
骤雨没有反应,面上闪过痛苦之色。景舟又连唤几声,仍不见他有苏醒的迹象。这人看上去伤得不轻,他又不知岐黄之术,半晌,他只得将骤雨扶到自己肩上,将其背了起来。站起时,骤雨垂落的头正压在他左肩伤处,疼得他又“嘶”了一声。
前方便是涧水,草丛外铺了一地圆润卵石。以他俩这样一个昏一个伤的状态,没两步便要出师未捷身先摔。景舟将两人腰带解下缠在一处,确认骤雨被紧紧绑在了自己身上,这才慢慢向溪边走去。
来素宗至今不过三四月,他又是个喜静的性子,课业外亦不曾到处游荡,以至于此时竟不知身在何处。飘风见他俩坠崖,必定会回宗门求救,但看骤雨的伤势,不知是否能坚持到那时。涧谷中沉寂宁静,溪水那边有绵亘桃林,像是会有修士居住的地方,或许可向他们求援……
他背着骤雨,涉水走到林边。恰值春分,桃华灼灼,乱落如红雨,迎面而绽时,如绯云漫开。满眼是春华美景,他却无心去赏,只在花树间穿行而过,一丝人烟都不见,不由愈加焦虑。
直到听见那一道笛声。
有人在桃林深处吹笛。那人显然是谙熟音律的,笛声清越,如漱石流水,松林涛声,带起山壑间清风徐回,彷如齐声鸣奏。当年花下吹笙登仙的王子齐若在此,也要逊一分风流潇洒。
而这笛声听在景舟耳中,正似一缕牵引之线,将他指向可求援之人。
一路因跋涉而疲累酸疼的身心骤然一松,景舟将骤雨往上托了托,随声源处寻去。林深处埋着一片朦胧大雾,水汽氤氲,依稀温热。桃花白雾一时蒙了他的眼,唯有那一缕笛音袅袅不绝。
那乐声原本闲散恣意,随他步履渐近,忽然调子一转,如珠玉落盘,即刻间欢快飞扬起来。应是主人感知到了他的到来,便奏曲作迎。景舟心下暂定,向里喊道:“叨扰了,请问此处所居的是哪位阁下?”
无人应答,唯有笛声清亮,间或伴有潺潺水声,似作接应。
景舟继续往里走。水雾愈浓,如白云坠入林间,落花叠砌,展成一条通幽小径。他道:“此处有一名伤患,亟待阁下援手,不知可否——”
他的话音生生收住了。
拨开眼前枝桠,桃花后,云雾中,正笼着一方青石围砌的暖泉。有一人坐于池边,一袭白袍,长发垂落在水面。听到他的声音,便移开了唇边的叶片,朝他笑了。
“顾……”
景舟站在花下,遥遥望着他。紧绷的弦骤然松了,心一颤,随即轻轻荡了起来。
那一刻,他确是觉得,这世上再也不会有这么好看的人了。
“……左肩伤了,其他没大碍。”顾梦之低头看着他,“衣裳脱了。”
“……啊?”
景舟蓦地回过神来,下意识地攥紧了衣带:“怎么了?”
“给你上药。”顾梦之晃了晃手中的瓷药瓶,“居然能从山崖上摔下来,太能了你。身上肯定有不少淤伤吧?”
“不……不用了!”景舟往旁边一闪,眼神乱飘,“骤雨呢?他伤得比较重,你先去照顾他!”
“……”顾梦之叹了口气。
景舟这才发觉自己反应过度,轻咳一声,才抬眼看向顾梦之:“我是说……我自己来就行。”
“自己看得见背上?”顾梦之在他神道上一戳,正点中他伤处。景舟疼得轻叫一声,他才收了手,哄道:“师弟弟,快点转过来,乖。”
“……你、你别这么说话。”景舟也说不清自己在忸怩什么,连忙道,“对了,骤雨在哪?”
顾梦之伸过手来,在他脸上捏了一把:“刚丢药泉里泡着了,你都忘了?”
“啊。”景舟一怔,片刻前的记忆这才倒灌回来,脸红了。顾梦之正瞧着他,眉目间尽是促狭笑意——真没想到,他竟有一天也会这般洋相百出,和那日神魂颠倒的白琅有何区别……
但劫后余生的真实感现在才慢慢涌上来。只坐在这人身边,都忽然觉得心里安稳极了。
他素来都知道顾梦之长得好看,初见时白琅的失态便足以说明。之后接连见识了这人种种不可思议的举动,容貌如何倒不再重要了。此时数月不见,又是劫后的蓦然一望,便真真让他体验了所谓“色授魂与”的滋味。
一念至此,景舟更是觉得面上烧的厉害,连忙用手贴了贴脸。顾梦之余光瞥见他这般动作,轻“咦”一声,俯身摸了摸他的额头:“发烧了么?”
景舟悚然一惊,急忙想退。顾梦之却趁机抓住了他衣带,趁他不备,倏忽间便将他的衣袍褪至腰间,伸手扣住了他的背:“乖乖的,别动。”
景舟再不敢动了。顾梦之一手按着他,另一只手蘸了药膏,往他背上抹去。淤青处微微发热,他的指尖却是微凉,两者甫一接触,景舟立时倒吸一口冷气:“师兄!”
顾梦之“嗯”了一声,问:“怎么?”
“……没怎么。”景舟竭力绷紧脊背,想将注意力引向别处,“那什么……骤雨伤势如何?”
“怎么又提他?”顾梦之头也不抬,悠悠道,“之前倒没发现你们关系这般好。”
“……”景舟不敢再说话了。
“放心,他也没什么大碍——我看他是内息一时滞涩才迟迟未醒。”顾梦之也不逗他了,“你也别光顾着想别人。这几日就在我这住下罢,好好养养。”
方才看到景舟时,饶是泰山崩于前亦不色变的清衡仙君也被惊了一惊。他不过数月未见景舟,这人就能在本该最为安然无忧的仙宗内把自己摔成这样。若是让他在这里出了什么攸关性命的事,浮黎绝不会善罢甘休,还是放在眼底好生看着为好。此地是顾瑜专门辟给他的居所,生有岛上唯一一处暖泉,最是调气养神,也利于伤势恢复。
却不想,景舟闻言,先是怔了怔,片刻后便变了脸色,脱口便要拒绝。但他的“不”字还未出口,一旁忽然有人叫道: “住下!住下!”
这声音清脆稚嫩,仿若幼童。景舟讶然看去,只见眼前白影晃过,接着左肩伤处便被锐物用力一抓,疼得他浑身一缩。定睛细看,才发现肩上竟站了只雪白鹦鹉,鸟羽微振,嘹亮地叫着:“住下!”
“雪儿,来这。”顾梦之一勾手,鹦鹉便扑棱棱飞去,停在他肩上,亲昵地蹭了蹭他。见景舟神色诧异,他一笑,解释道:“这是师姐担心我在此间寂寞,特意送来的。这鸟儿妙得很,对师姐忠心耿耿,任我怎么讨好,都不肯忘了本职为何……”
仿佛为了应和他的话一般,话音未落,鹦鹉已叫道:“喝药!喝药!”
“这便是了。”顾梦之撇撇嘴。景舟没忍住,笑了出来。
那鸟儿喊完后便飞向里屋,片刻后竟衔来一方玉碗,稳稳放在案上,才又催道:“喝药!”
顾梦之低下头,朝那鸟儿眨了眨眼,鹦鹉却仍是一步不退地盯着他,神态似足了顾瑜。一人一鸟相对片刻,顾梦之才执起那碗,仰头喝了。鸟儿探头一望,确认碗空了,很满意似地咂了咂嘴,这才又飞回屋内,叼来个盛满蜜饯的小碗。
没想到一只鸟儿就能将顾梦之教训得服服帖帖,景舟睁大了眼。顾梦之拈起一粒吃了,眉目略展,将那小碗在景舟面前晃了晃:“你也是,上完药了才能吃。”
……我又不像你,景舟瞥他一眼——这么大的人还畏苦,也不怕人笑话。
都这副样子了,还敢和人抬杠。顾梦之眉一挑,不轻不重地在他伤处上按了按,景舟顿时不敢造次,乖乖服帖了。
清衡仙君道体天成,又久居碧落,哪做过涂药的事,这样伺候人还是头一遭。先前景舟被他一碰就要往回缩,他只当是药膏冷了,这回便先在手心里捂暖了伤药,才涂到景舟背上。他下手仍多少有些没轻没重,景舟却没再出声,生生忍了下来。后背有些疼又有些麻,他断断续续地呼吸着,忽然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酒味。
这气息清醇悠长,顾梦之靠近时便会馥郁起来。景舟只觉身上忽然有些热,咬牙道:“你方才喝的是什么药?”
“玉醴。”顾梦之道,“——一种所谓的长生泉。瀛洲最多,生洲亦有泉脉。是闻到酒味了么?”
景舟胡乱点点头。顾梦之道:“玉醴出泉如酒,饮之数升辄醉。其味理应甘冽,近来却有些苦。你方才同我提到泉眼处有毒虫,或许便与此相关。待你身体好些时,再去那仔细瞧瞧罢。”
景舟心不在焉,应了一声。
身后动作方停,顾梦之拧紧药瓶,道:“你先歇息着,我去看看骤雨。若是哪儿疼了,直接叫我便是。”
他行将起身,景舟才恍然惊醒,不知为何,手已先于意识,一把抓住了那人手腕。顾梦之被他拽得一踉跄,与正转过身来的他撞了个正着。
恍惚间,额上似乎有片温热一触而过,又转瞬离去。白鹦鹉被惊得飞了起来,落到了高处的枝桠上。景舟捂着额头,顾梦之捂着嘴,彼此都疼得轻嘶一声。
转瞬即逝的疼麻过后,顾梦之先笑了出来。他伸手在景舟通红的耳廓上刮了一刮:“想让师兄亲近你,也不用这么大力罢?”
景舟手心已是濡湿一片,有些没来由的慌张,垂眸不敢看他。那人笑够了,又俯身过来,手指抬起他的下颔,摩挲了两下:“张嘴。”
景舟一怔,心里跳了一跳。而顾梦之双眼亮若秋水,倒是显得他太不从容了。他慢慢张开口,任顾梦之从碟上拾了一粒蜜饯,塞入他口中。
他尚在发愣,不自禁地去咬,正咬到那人还未撤出的一截指尖。顾梦之还没说什么,他的脸却骤然红了。
“哎,”顾梦之哭笑不得,“你是小狗么?”
饯果入口即化,甘而不腻,生洲是寻不到这东西的,大约是这人先前从人间捎来的上品。顾梦之揉了揉指尖,问:“甜么?”
“……甜。”景舟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