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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十二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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骤雨在黄昏后才堪堪醒转。他比景舟伤势重些,但也没有大碍,顾梦之为他护住血气,大致处理了他周身伤势,便让其入定养神,几日后便已能勉强起身了。在顾梦之要求下,景舟这几日都宿在他这,这日刚起,就见骤雨立在门边,宗门遣来的郎中搀着他,正要带他先行回去调理。
听到景舟前来,他抬头向这边看了一眼,面上仍无甚血色,苍白得很。
顾梦之正细细向郎中交代骤雨的伤势和用药情况,景舟走过去,默默听了一阵。他有意想问骤雨现下感觉如何了,谁想那人瞥他一眼便扭回了头——两人僵立在一边,谁也不看谁,彼此都是尴尬万分。
许久,倒是骤雨破天荒地先开了头:“多谢。”
“啊?”景舟正走神,片刻后反应过来,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骤雨抿着嘴,不吭声了。许久,景舟才又等到他的声音:“把我背过来——多谢。”
一说完这话,他便又转过了眼。景舟怔了一下,才道:“哦……没事。”
让这人低头道谢,还真是难为他了。景舟一念及此,忽然觉得有点可乐,抬眼去瞅他。骤雨紧紧绷着脸,活像尊表情僵硬的小泥人。待顾梦之终于交代清事宜、郎中将御剑带他离去,才蓦地扔下一句话来:“日后还你。”
“哎……!”景舟被他气得笑了出来。骤雨肩膀一僵,立即转身走了。景舟觉着他的背影有哪儿不对,仔细看去才发现他竟然是同手同脚的——笑声立即更响了。
顾梦之倚在一边,浅笑着看少年间意气相争。等景舟笑够了,自己都觉得方才有些不妥,才立即轻咳一声,小声道:“我是不是太不稳重了?”
“小孩子家,要什么稳重?”顾梦之笑着撩开他的额发,“顺心而为就好。”
景舟不满,驳道:“我今年十三了。”
“十三就不小了么?”顾梦之在他头上揉了一把——他还没到顾梦之的肩高,“别急着长大,长成我这样无聊的大人,有什么好?”
“我倒是常觉着你比我小。”景舟挑眉看他。
“是,你是小景师兄。”顾梦之笑了,“那,师兄,能不能赏脸帮个忙呀?”
话是他提的,但真被这人叫了“师兄”,他又觉得脸上臊得慌。景舟微侧过脸,故作严肃:“你说。”
“药!”白鹦鹉适时飞了过来,聒噪道:“药!”
“……唉,对,就是我的玉醴没了。”顾梦之轻轻点了点鸟儿的小脑袋,“雪儿会带你过去,也可以顺道看看那处泉眼边有没有你说的虫群痕迹。”
“其实你比较希望有吧?那样就不用喝药了。”景舟抱手看他,“明知道自己身子弱,就别嫌药苦。”
“别说,还真有点师兄的样子。”顾梦之笑出了声,在他肩上轻轻一推,“快去——梦之先谢过师兄了。”
白鹦鹉通晓人性,顾梦之一声嘱咐,它便自觉在前引路,显然没少被派去做这类差事。都说“物似主人形”,此言诚不我欺。这是只活泼得过了头的鸟儿,一离开竹舍便兴奋得上下翻飞,话更是没停过——嘴碎得活像李真,撩闲的模样则学足了顾梦之。
它起先一直在前絮絮叨叨着什么听不清的话,嫌景舟跟得慢了,便回旋吱喳两声。初次返身时,景舟尚有闲心逗它:“是想说我慢?”
“慢?慢!”鹦鹉重复了两声,乌黑小眼滴溜一转:“慢……懒!”
“……喂!”平白无故地被鹦鹉骂了,还这般无师自通,景舟想笑,却装作忿然模样,“让你贫!”
他从地上拾起一枚石子,作势要丢向它。白鹦鹉慌了,连忙落在他肩上,甚至还讨好地蹭了蹭他的脸颊:“小美人……”
景舟周身一颤。鹦鹉的这一声,将顾梦之的语气学了十成十,蕴满说不出的风流婉转,一时恍若是那人在他耳盼软声低语。景舟猛地站住了,耳垂发烫,半晌才回过神,冷声道:“叫谁呢?”
鹦鹉只当他还在气,又含情脉脉地唤了一声:“小美——噶!”
景舟收回扔石子的手,也不去抚慰受惊飞起的鹦鹉:“这句是谁教的?”
顾瑜那般清气凌然的人,自然教不出这种登徒子般的话,必是跟顾梦之学来的。那……那人又是常常对谁说这话,才让鹦鹉哄人哄得这般驾轻就熟?
“谁教你的?”他又问。
白鹦鹉方才被他吓怕了,这回记了仇,再不回头看他,边飞边在嘴里咕哝些骂骂咧咧的话。景舟等了半晌,才意识到自己竟正在等一只鸟儿的回答,顿时觉得自己傻得透顶——再怎么机灵善仿,也不过是学舌罢了,他却还想和这只鸟聊天……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就和从前在学塾时大不一样了。那时的他怎有闲心和鸟儿逗趣,又哪会被想到,一个人的三言两语,就能让他在意得直跳脚?
他抬起手,拍了拍自己的额头——真是傻得没救了。
玉醴泉眼藏在岛南的建木峰山腰,窟口藤萝掩映,开满了繁密的山踟蹰。景舟徒手拨开乱花草叶,躬身进了洞,才发现内里不似想象中昏暗。抬头看去,原是上方山壁间生着微小孔隙,晨光顺之洒落窟内,印下零落光斑。
景舟走到泉眼处,很快蓄满了壶,掬了一捧水尝了尝。泉水味甘而冽,酒香清淡,并无什么苦味——顾梦之总不至于娇惯到这种程度了吧?
他又试了试,仍觉不出异样,心里虽觉奇怪,也只得起身作罢。
或是洞外有浓荫遮挡之故,窟内草木不盛,惟有青苔遍布,算不上什么遮挡。景舟一眼扫过,未见虫豸出没。他天性谨慎,见泉水流深处似还有洞天,便往内里走去,要彻底探查一二。
内里光线渐微,洞窟连着洞窟,像凡世间常见的九连环,一个套着一个。水汽倒是愈发深重,景舟甚至滑了一下,扶住石壁才不致跌倒。石窟上方似乎还淌着一条溪水,有水石隙中溅落下来,愈往里走水势便越大,甚至在个别洞口前流成了水帘。
景舟是第一次见这般新奇的景象。内洞更是昏黑,他没带火折,又尚不能于黑暗中视物,只得摸索着走向水帘,想入内一观。
脚下岩地湿滑,他攀着一旁的山壁借力,手往下轻轻一按,就要往前迈去。而未想便是这不过轻微着力的一按,就让手下石块松动了,若不是景舟听声响有异,当下就要砸到他身上。
石落时的声响重而浑,似乎并非普通落石,倒像块平整石板。景舟俯身一探,果然摸到了四方的棱角,再往上抚去,不禁轻轻“咦”了一声。
碑上有字。昏翳中看不甚清,凭轮廓的手感,依稀有个“生”字。
谁会在这样幽僻的洞里立碑?他若不是要寻虫群,定也不会探到这样深的石窟里来。那便是有人将它扔到此处的?
景舟小心翼翼地将它搬了起来,石碑略有些沉手,质地温润,竟像是玉。到了漏光之处再看,果然是玉石所作,只是上边覆着层薄薄苔泥,叫人看不清下方的字。
白鹦鹉本一直在洞内乱转,此时连忙飞来,停在了他肩上。景舟屏着呼吸,将遮蔽一一除去,渐露出掩藏的字来。
笔划锋健,入石极深,像是有人用剑削成的。前两字已露了出来,景舟轻声念道:“五代……”
他急切地抹开了下边的青泥,却忽然不动了。
白鹦鹉感到了爪下之人刹那间的僵硬,便也学着他向下探头探脑。碑上的字已现出全貌,它当然看不明白,只得又转向景舟,像在求助。
那纵横凌厉的八个字宛如迎空罩下,景舟跪在碑前,莫名地心里发紧,一时有些窥破秘辛时的不知所措。
——五代之内,必生魔。